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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男的也是上海人,今年29,职高毕业,无正当职业,街头小混混一个,说是跟父母一起做生意的——他爸妈过去是小菜场卖菜的,现在在小商品市场租了个摊位卖纽扣拉链,不过这男人要是真能老老实实跟着他爸妈当小贩,那也行啊,至少也是一门正经营生。这男人跟我姨妹两个,天天泡游戏机房,打电游——他们两就是在游戏机房认识的,神奇的恋爱途径。”
    “我是在正月初一见到这位准妹夫的,开着辆破车,穿一身不入流的名牌,装出一副洋气里面最土气的小开样,姨妹还问我,她未婚夫是不是风流倜傥,我真要给她跪了求求你,别这么糟蹋中国文字好不好。这男人,身高不超过170,肌肉全无,一脸病泱泱的像得了黄疸肝炎,这些也算了,还站没站样,坐没坐像,吊了郎当,流里流气......就他那相貌气质,最适合去港片里面扮古惑仔,都不用化妆了。”
    “我实在不明白表妹看上这男人啥,还一脸花痴状,这男人,既没相貌,又没学历,又没工作,自己收入全无,家庭又不上档次,明摆着就一颗泔水捅边的烂白菜啊。家里人说(男的)相貌长的好,嘴巴甜。我服了,嘴巴甜,就他那职高毕业的文化程度,就他那小商品市场里卖纽扣的卓越见识,真是,杂毛狗也会口吐莲花啊。”
    卫旭笑得不行:“别这么损人啊。”
    “我说的是实话啊,绝对没添过油加过醋,问题还不光是那个男的是这种人,问题是我表妹自己也是这种人,职高毕业,无所事事,好吃懒做,脑细胞全无,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烂白菜尽往一处扎堆。你说这么两人配对.....西北风顶饱不?”
    “我劝她别嫁给这种男人——你自己已经没谋生能力了,你还找个跟你同款的男人,今后坐吃山空,咋过日子啊。她不信,说她过得好着呢,靠姨妈留下的遗产就这辈子吃喝不愁了。她也不想想,她妈三个孩子,一儿两女,大头肯定给她哥,剩下两个女儿分,她能分到几毛啊。就那点钱,就他们两的那个花法,她还以为她能这么过一辈子。”
    毕岚扯下左手上的羊皮手套,给卫旭看戴在左手中指上的那枚蓝宝石戒指:“这是我外婆的遗物。”
    卫旭托起毕岚的手,仔细看了看,这是一枚老式镶宝戒,宝石很大,几乎遮住了毕岚的整个指节,黄金的托子做工很精细,沿着宝石盘着一圈碎钻:“很漂亮。”
    毕岚摇摇头:“不值钱的,值钱的也留不到现在。这是中国山东产的蓝宝,虽然克拉数不小,但是品质太一般,颜色蓝的发黑,不通透,所以你看,没有回火。我曾经以为是过去切割工艺的原因,于是拿到珠宝店去想重新打磨,结果人家告诉,再怎么弄,也是这个样子,这是石头本身的质地决定的,而且重新切割镶嵌的费用会比这颗石头还贵。所以我也就算了。我天天戴着它,只是为了怀念外婆。”
    毕岚继续往下说:“我跟我姨妹年龄差了6岁,过去没什么交往,彼此根本不熟,太直白的话我也不好说。我就给她看这枚戒指,我跟她说:‘外婆去世,咱们每人都分到了一两件纪念品,我们以为是过去留下来的老东西,应该很值钱,够吃一辈子了,其实并非如此,就像这枚戒指,还有你分到的那块玉佩,因为本身质地的关系,即使包了金,镶了钻,不值钱还是不值钱,吃不了一辈子。你如果真嫁给这个男人啊,只怕今后连那块不值钱的玉佩都保不住......’”
    卫旭微微皱起了眉头,毕岚这话貌似委婉,其实刻薄到了极点,卫旭怀疑那位大小姐会不会发飙:“她怎么说?”
    毕岚叹气:“她说她不靠外婆,她靠她妈,她妈会给她留房子,车子,票子的。她也不想想,她妈的钱哪来的。没办法,她也就这点理解能力,否则怎么会就上了个职高。”
    “她妈很有钱?”
    毕岚撇了撇嘴:“她妈,我小姨,是所有娘舅姨妈中,最穷的一个——她妈年龄最小,所以遇到文革的停课闹革命,小学文化程度都够呛,半文盲,嫁了个上海永久牌自行车厂的工人,不过十多年前就离婚了。外婆去世后,小姨用分到的遗产买了4套房子——她有三个子女嘛,然后自己在街上买了个店面开什么精品时装店,其实就是从广州进点样子时髦,面料垃圾的时装来卖,挣点钱是有的,但是挣到的钱真是不多。我姨妹从她妈那就得了一套房子,然后天天伸手要花销。现在我妈的兄弟姐妹们在合伙开公司,才刚刚起步,业务都没怎么展开,我表妹就以为她妈的那点股份,就能保她这辈子吃喝不愁了,其实,他们那公司,走灰色地带,啥时候被取缔都不知道。”
    卫旭思索着:“你外婆的遗产,几个子女平分,你姨妈能买4套房子一个店面,你们还每人都能分点珠宝首饰。你家过去是上海的大资本家么?”
    这时候两人要换10号线了。两人下车再上车,正月里地铁确实很空,换了10号线后,居然还坐到了位置。
    毕岚想了想,决定跟卫旭从头讲起:“嗯,大资本家么,该怎么定性呢?我外公家是江苏镇江的望族,外公参加过满清最后一次科举,据说当时才十几岁,然后去英国留学,回来后在上海经商,但是就在要解放的时候,我外公的一艘从欧洲装满货的船在黄浦江入海口沉了,偏偏那船和货,外公都没买保险,于是一下子就破产了。外公受不了这个打击,解放后不久就病逝了。外公病逝,外婆带着5个未成年的孩子,家里佣人一堆,开销庞大,收入全无,坐吃山空,靠变卖家产度日,我妈说当时我外婆的一件虎皮大衣,长过膝盖,虎头连着衣领子,做了个风兜的——卖了两百元,客厅的整套红木餐桌椅一把一把卖掉,一把椅子卖80元,值钱的珠宝,我妈的钢琴,都这么卖掉了,所以我妈不让我学钢琴......”
    “后来就是文革了,已经不是卖不卖的问题了,直接有人上门来要东西。一个上海三流大学的图书馆上门来借我外公当年留英时带回来的一套世界名著丛书,那套书是限量版的,然后又不断的上门来借,我外公书房有三间,当时都被搬空了,后来文革结束,落实政策,家里人第一件事就是上门去要回这批书。呸,要借要送也轮不到他们那所烂校。后来外婆去世的时候,把这批书都捐给了上海图书馆。”
    “再后来就是抄家,被赶了出去,然后除了小姨外,其他子女一个个上山下乡。所以除了我妈外,我那些舅舅姨妈的学历都很低,初中,小学,结婚对象都很差,都是当年插队落户时找的当地农民。我的这些表弟表妹们也都学历很低,除了我外,只有一个表弟是硕士毕业,其他的连大学都考不上。”
    毕岚叹了口气:“文革结束,房子还了回来,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当知青的子女拖家带口的都回来了,房子变得拥挤不堪,连门房车库都住上了人。我和我妈两人睡一个卧室,不过,我六岁就被送到了北京爷爷家,一幢大别墅,虽然装修差了点,但是只住爷爷奶奶,我,再加一个警卫,一共四个人,这才住得舒服了点。”
    “然后就是我舅公——我外婆的弟弟回来了,他当年从上海出逃的时候,外婆给了他两件自己的陪嫁,外公给了他10根金条,他金条用光了,但是外婆的两件古董却还了回来——其实要不是当年给了他,也早变卖了。舅公要报恩,于是给我妈办到了美国,后来我也去了美国。”
    卫旭点点头,当他听毕岚对美国签证过程这么熟悉时,已经想到毕岚可能有留学经历,而且她是突然冒出来的周音韵同事,如果留学归来,在宝华工作,就很解释得通。
    毕岚继续说:“其实我妈家里人一直挺穷的,舅舅姨妈们学历低,回上海又没好工作,孩子又多,住得又拥挤,彼此口角不断,吵到虽然都是亲兄弟姐妹,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见面不打招呼的。直到9年前外婆去世,情况才忽然好转,因为那幢房子卖了3500万,那两件古董在香港也卖了几百万,5个子女平分。我妈家人这才咸鱼翻身......”
    卫旭吃惊,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外婆的房子9年前卖了3500万?”
    毕岚翻了个白眼:“那是淮海西路上的花园洋房,现在值一两个亿。我妈的雄心壮志是把那房子重新买回来。我看是根本没戏,她挣钱的速度还没那房子涨价涨得快。而且,你想买,也得人家肯卖啊,现在谁肯卖那里的房子?一共就没几幢,其中有些还被政府用来安置市委了。”
    卫旭问:“你爷爷也是大资本家?怎么家里还有警卫?你的意思是:保镖?”
    毕岚解释:“不是,警卫是警卫,保镖是保镖,警卫员是小兵,保镖是军官,我爷爷的保镖最高级别的一个是正团,低一点的也得是正营。我爷爷是高干,解放前是西北地下党的头,西安事变里就有我爷爷。”
    卫旭笑:“那你爸跟你妈岂不是无产阶级领袖的儿子娶资产阶级大资本家的女儿。当时有这种婚姻吗?”
    毕岚笑了起来:“那是在文革,去云南插队。但是他们那一批人特别,都是成分特别不好的,里面有些是中共高官子弟,也有台湾革命委员会主席的儿子,广东大军阀的侄儿,慈禧的曾侄孙女,还有我妈家邻居的一个儿子,我喊叔叔的,他爸是带着整个师从国民党那里投诚过来的.......说是插队,其实是去农场劳动改造,他们都是些专政对象,被严加看管的。他们中还有几个清华北大的硕士毕业生,当时全国研究生一年就招3000人,他们那几个的定性就是劳动改造,因为走白专道路。我妈去那里是因为我舅公的缘故,我舅公是戴笠的副官,戴笠对我爷爷的通缉令就是我舅公起草的。戴笠飞机失事后,他就逃亡了,没去台湾,逃到了美国。没想到,后来我爸我妈会一起下放云南,都是狗崽子,国共终于统一了战线。不过后来,也没那么复杂了,我那些舅舅姨妈他们都是从学校一出来,直接就被塞进了上山下乡的大军。”
    毕岚说完了,卫旭却有点发呆。
    卫旭知道毕岚的表哥,汤励家很有钱。当然,表哥家很有钱,并不代表表妹家也很有钱。卫旭见毕岚谈吐举止穿戴,还有虽然寄居在表哥家里,却毫无寄人篱下的小心谨慎,反而对汤励喝来训去,卫旭猜到她家庭条件应该不错。但是怎么也没想到毕岚出身如此显赫。
    毕岚知道卫旭的心思,温和的说:“其实,这些都是爷爷外公那代人的辉煌,我的家族,包括父母两边,现在都正在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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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地铁
    毕岚温和的说:“我的家族,包括父母两边,现在都正在没落。”
    “我妈家那边,我妈那代人就教育程度低下,虽然说能力跟学历不是一回事,但是他们的文化程度太低了,初中,小学,这样的文化水平最终限制了他们的见识和思维方式,所以他们只能做点上不得台盘的小生意。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这些舅舅姨妈们至少都是上过山下过乡,经历过艰难窘迫困苦,为生活挣扎过,所以他们还是非常勤勉精明的,即使现在都有点家底,吃穿不愁了,还是在奋斗的。我尊敬所有愿意努力付出,并靠付出而获取报酬的人,所以我对我的舅舅姨妈们还是保留着一份由衷的敬意。但是我的那些表弟表妹们呢,连父辈的这些剩余的美德都失去了。”
    “我的那些表弟表妹们,他们又没经历过文革,没有身不逢时,没有被剥夺过任何机会,却照样教育程度低下,正规大学考不上,连花钱读个民办大学都不愿意去,这说明他们要么是智商不行,要么就是懒惰,或者是both,既懒又蠢。当然,我舅舅舅妈他们现在都发了点小财,如果他们不把公司办砸了,今后应该也能给子女们留下点啥的。只要表弟表妹们不烂赌烂嫖,挥霍无度,还是能过中人以上的生活的,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是......”毕岚摇了摇头,“没落就是没落,即使衣食不愁,人却是越来越不上档次。现在咱们不说阶级了,咱们说阶层,祖孙三代,阶层级级往下,从名流到末流。”
    “再说我爸爸这边吧,我爸爸兄弟姐妹7个,现在有的从政,有的从商——官商,都还混得不错,但是里面没有一个能达到爷爷那样的高度的,甚至连一个部级高官都没有,局级是他们捅不破的玻璃屋顶,也许有人能在退休的时候享受到副部级待遇,但是他们中没人能升到那个位置,真正的拥有那份影响力。”
    “而我的那些堂兄堂姐,现在少数几个在走体制道路,多数靠着家里的关系网做点半垄断性的小生意,挣点钱确实是有的,但是我说实话,我爷爷家人做生意的天赋,实在匮乏得很,还不如我妈家人呢,这里面就没一个是能发财的。他们现在靠着爷爷的余荫庇佑,家里有些老关系;靠父母们还在位,手里还有点小权力,这么旱涝保丰收的做着利润有保障的半垄断性生意,却始终不能进一步发展规模,也不能创建真正的企业,等到父辈们都退休了,人走茶凉,他们自己又立不起来,到时候,谁还鸟他们,谁还让他们继续做那些生意。当然,到那时候,他们家底也攒够了,只要不违法乱纪,还是能保一生富贵的。但是,他们因为自己没经营的能力,不是真正的商人,更成不了什么富豪。最终的结局是:平民化。从国家的统治者,经过三代的演变,最终融入一般的富人阶层。”
    毕岚笑笑:“都说富不过三代,确实,每一代如果出不了什么真正有能力的人物,重振家业,子孙最终的结局就是平淡。”其实这是毕岚三姑妈毕正英的心病,虽然家里没人过得不好,却无出类拔萃的人物,再无力辉煌。
    毕岚叹气:“童年过得怎么样,靠祖父,刚刚毕业进入社会时的起点高低,靠老爸,但是整个人生到底如何,事业成就,富贵荣华,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自己才智平庸,祖德再厚,也不过能佑得子孙过个中等偏上的生活。”
    卫旭静静的听着,此刻温言道:“但是,有很多人,人生的目标,就是奋斗个中等的生活;很多人,奋斗了一辈子,还达不到中等的生活。”
    毕岚点点头:“社会的阶层呈现金字塔形分布,我父母两边的家族都是从上端往下走的人,骑驴下坡,一转眼就到了半山腰。但是从底端往上爬的人,很多爬到1/3处,就耗尽了力气,因为往上爬的路总是比往下走的路缓慢而艰难的。而这些往上爬的人仰头看,气愤上面的人高高在上,靠爹娘不花力气就能过得比自己好,其实靠抬头就能看见的,彼此都处在相距不远的台阶上,50歩嫉妒55歩,都是差不多的庸碌之辈。”
    毕岚思考着:“但是总有那么些优秀人才,智力超群,性格坚韧,靠自己能力,天赋,勤勉,从底端一路往上,披荆斩棘,到达金字塔的高端。我爷爷的秘书,农村出身,娶的是自己高中同学,同村的村干部的女儿,所以无任何背景,无任何靠山,完全就靠自己奋斗,现在五十多岁,在当省长,我爷爷的子女,有哪个能走到这一级。这还是走壁垒最高的从政之路,从军,从商,或者走技术路线,这种例子更是不胜枚举,多少人白手起家,成为亿万富豪;多少农家子弟,当上将军;多少学子,20年寒窗,成为知名专家,甚至晋升院士。”
    卫旭一笑:“能走到那个程度的人,能有几个。中国14亿人,有几个亿万富豪;每年那么多人当兵,全中国又有多少个将军;每年毕业那么多博士生,又有几个最终能当上院士,不用说当上,有几个有资格去申请院士。”
    毕岚点头:“对,金字塔越往上就越小,顶端一共就站不了几个人,但是位置虽少,总得有人坐吧。而且坐在那里的,并不全是太子党。在任何朝代,最高统治者出于国家利益的需要,永远会为出身贫寒而有才能的人留出一条晋升之路。但是却有很多平庸之辈,把自己过的不好的原因,归结于家庭出身,自己无能,抱怨娘胎不好,却没见自己的邻居,同学,靠读书上进,或者从军入伍,或者经商开厂,早已出人头地,平歩青云。没办法,人就是会给自己找理由。人人都想要金钱、地位、权势,但是肯为之去努力奋斗,承受艰苦挫折,坚持不懈的人却不多,倒是抱怨怀才不遇,觉得全世界都亏待了他的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