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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少棠笑道:“这没的说,他听我话。”
    孟建民还说:“老人毕竟年纪大了,有的事情可能弄不动了,麻烦你多帮着……”
    少棠很正经地点头:“你放心,我都明白。”
    孟小北蹲行李包上,斜眼偷听,心里默默地想:谁宠我宠得带歪了?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人比我小干爹更宠我?
    宝鸡火车站是大站,极为拥挤,人流熙攘,有人拉出红色大横幅,“欢送西沟子弟兵进京”什么的。
    岐山一个团的官兵调往驻京某部队,小北这次是跟着一车皮大兵,蹭个座位一起上京。
    七十年代末期,物资仍然匮乏,棉被都是紧俏物资,家里一人一被,人走到哪,铺盖卷都要背着。更何况孟小北的被子是他奶奶从北京带来的缎子被面,都不是普通人用的线绨被面。缎被是一般人家结婚才买的高级货,一床被子值十几二十块钱呢。
    他干爹取笑他:“被子扛好,别半道丢了,这床被子还要盖到你结婚娶媳妇。”
    小北那时眉眼间已显露出酷劲儿,小大人样儿:“我娶媳妇还早着,我不着急。”
    少棠:“过几年就该猴急了。”
    小北:“干爹,我看你挺猴急的,你那条棉被那么破,要不然把我这个好的换给你,你娶媳妇用?!”
    贺少棠咬着烟一笑,口气更加的跩:“我真用不着!老子赤条条一毛儿都没有,你看着吧,也有姑娘上赶着乐意跟我好!”
    小北坏笑着问:“干爹,你那个文艺宣传队的小耿阿姨,怎么样了啊,没跟你一起回北京啊,那可怎么办?”
    旁边小斌接茬儿,拿手狠狠一指,表情充满嫉妒恨:“孟小北你土鳖了吧,什么文艺宣传队啊,我告诉你吧,那小子在北京还有人呢!部队文工团的,漂亮着呢!”
    孟小北心里琢磨了,少棠竟然还有呢,部队文工团的……
    老式绿皮大火车,在铁道上轰隆隆地启动,拉着响亮的汽笛,冒出滚滚黑烟。
    座位是面对面的六人一小桌,孟小北霸住桌子,一路啃着少棠给他带的好吃的面包和饼干,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
    再说他们这一拨人回来北京以后,稍事安顿,开始解决最根本的衣食住行问题。
    毕竟,对于孟家人来说,家里猛地多出一个能跑会闹要吃饭的大孙子出来!
    贺少棠先期将孩子送到,然后回部队报道去了,跑各种手续、关系,辗转就是若干天。等他假日再去到孟家,一踏进这家门,发现小北竟然还没安置好——这孩子没地儿住了!
    少棠提着烟酒,一进孟家大门就惊着了,孟家不大的两间屋里,满满堂堂站了有不下十一二口子人!
    贺少棠一身白衬衫和军裤,初见面收敛含蓄,向各人点头问好,很端庄稳重。
    厨房油烟呛口,过道人来人往,里屋窗口挂一大串山东大蒜头。
    孟建民的大妹妹,家里管事儿的“大拿”,嗓门最大的,回头一看是他,问:“这就是那个,那个,小北这就是你那个叫‘干爹’的叔叔?……嗳,他不是要跟你一块儿来咱妈家里住吧?!”
    少棠一听赶忙撇清:“我不住您这儿……我住部队宿舍。”
    这等于是孟小北的大姑。
    小北他亲爹有四个妹妹,因此孟小北还有二姑、三姑和小姑!
    少棠往屋里这仔细一寻么,心想,真可以的,孟家当真人口兴旺,孩子真不老少的。五六十年代革命领袖一挥手,人口与生产建设一起实行大/跃进,那时候讲究人多就是生产力啊,要求多生,鼓励多生,生孩子你可是为咱国家做贡献呢。孟家老太太在十年间,一口气不间断生了五个,基本上是两年造出一孩子。
    结果咱国家的生产力没能实现跃进,人口基数呈几何极数飚飞起来了,这户平民大家庭就是典型的缩影。
    再说孟家情况,孟小北他大姑二姑已经嫁出去,成了家,原本都不会在娘家住。三姑已经谈了对象,快领证了很快就要卷铺盖去跟婆家住。只有小姑年轻尚无着落。
    就这天,恰好,孟小北四个姑姑全在这儿!
    大姑带外孙女过来看姥姥,小女孩乖巧可人疼,算是小北的表妹。
    二姑带外孙子坐在小屋炕上,生闷气呢,跟老公吵架,跑回娘家住了!
    孟奶奶拎着擀面杖,在厨房砧板上用力和面,也生着气:“建霞俺告诉你,你给俺赶紧自己家去!别在俺这住,俺这没你住的地方!”
    二姑坐炕上懒懒地不挪动:“我不回去,回去就打,我都懒得跟他打,懒得理他。”
    孟奶奶:“懒得理他你也嫁了!儿子都生了,整天打个剩么?!”
    二姑:“烦他,正经的什么事儿都不干,整天出去瞎跑,回家就嫌我不干活儿。”
    孟奶奶:“你俩回家互相嫌去,别碍俺和你爸爸的事。”
    二姑嚷道:“我说妈,你还是不是我妈?我是不是你亲闺女啊?!”
    孟奶奶是老派思想,而且说话直爽泼辣:“俺都把恁嫁出去了!嫁出去的闺女恁就是汪家的人恁还回来赶剩么?打架恁去他们家撒泼,甭回娘家来撒给恁妈妈看!”
    三姑在二厂合作社理发店里烫了个时髦头,进门来。
    刚开放初期女青年最时髦的卷发,照着那时的大众情人龚雪的头发烫的。
    孟奶奶抬头一看三姑娘,很烈的口气:“你咋也回来了?你回来赶剩么?!”
    三姑是个好脾气,长得细皮嫩*态圆润:“我……刚去合作社烫个头么。”
    孟奶奶嗓门贼大: “恁烫得这是个剩么!不三不四的!”
    三姑一看形势不好,坐了两分钟溜了,去隔壁楼找她对象玩耍去了。
    过一会儿,又一个男人闷着头摸进门来,叼着烟,趿拉着黑色“片儿鞋”,说话腔调一看就是南城胡同出来的北京土著,可不就是他们家二姑爷。
    二姑爷:“建霞……跟我回家去。”
    二姑:“你谁啊,甭来我家,我不回。”
    二姑爷:“不回你行,你就待这儿吧挺好,你把儿子给我。”
    二姑:“你会给儿子弄吃还是弄喝啊?你出去野去啊!”
    两口子当场开吵,你来我往。大姑于是帮着妹妹数落妹夫再帮妹夫教育妹妹两边和个稀泥。孟奶奶拎擀面杖赶二闺女和姑爷:“家里还有客人呢,这像个剩么事!都给俺回家吵去!”
    ……
    这天,好一阵的鸡飞狗跳。
    贺少棠算是开了眼界,在孟家戳了一个钟头,连口水都没喝上,坐都没有地方坐。
    他们孟家就四姑娘是个说话温柔弱气的,身体不太好,坐在床角,伸头看了少棠半天,悄没声响给少棠搬了个凳子……
    这期间,孟小北一直在大屋坐着,挤在他爷爷写字台仅有的一小块空地儿上,自娱自乐地画画,描那套《水浒传》小人书。穷人家孩子不挑剔生存土壤,他对眼前的人事也无所谓。
    孟小北的铺盖卷堆在墙角。他就坐在那个大铺盖卷上,晚上才铺开睡,白天卷起来不然没地儿搁。
    小北跟他干爹打眼色,薄薄的眼皮下,神情依然顽皮乐天。
    少棠在屋门口怔怔地看着那小子埋头画画,心里突然又不落忍的,揪得怪难受,心疼这小子了。
    孟小北头一句就忙问:“你调到昌平郊区部队了?”
    少棠悄悄耳语,嘴巴对儿子耳朵吹热气:“我们不去昌平,就在城里,新建一个支队。”
    “那太好了。”孟小北口气淡淡的,心里都乐开花了,他就最关心这个,才不关心自己睡床睡地还是睡天花板呢。
    少棠站在小北身后,捏捏瘦肩膀。小北问:“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少棠用口型说:西凤。
    孟小北大喜,也用口型说:我喜欢。
    少棠说:“给你爷爷带的,不是给你的。”
    孟小北说:“我爷爷爱喝山东大曲,不稀罕你的西凤,就我稀罕,怎么办?”
    少棠很亲昵地在孟小北后腰上掐了一把,给小北裤兜里悄悄塞了一把奶糖,怕被那么多亲戚给分了这小子吃不着了。
    要说小北爷爷奶奶住这套房子,在当时五十年代刚搬进来时,可是北京最好的国营企业家属宿舍区。红砖坡顶,三层楼房,走双气儿,比城里胡同大杂院条件好得多。
    红庙以东、慈云寺八里庄这一大片,就是当时国棉一厂二厂三厂宿舍区。五十年代为了配合首都工业建设,从上海和青岛民国时期最先进的外资纺织公司调大批职工进京,为安置这些人,建起这大片的房子。这房子,从当时年代看,已经算高档,然而以现在的眼光,两间屋挤得转不开磨,而且那房子没有客厅!
    贺少棠暗暗用眼拨算着人头数,人口就是制造矛盾的生产力。孟建民失算了,原本以为北京条件能比西沟好,然而首先住房都成了问题!
    孟奶奶是个泼辣能干的劳动妇女,在这一个钟头里,与大闺女聊着天,拎锅铲骂着二闺女二姑爷,还顺手炒出几个菜,蒸了一锅小枣发糕,煮出一盆香喷喷的面卤。
    贺少棠是座上客,孟奶奶对少棠印象特好,特别亲,桌上不停招呼:“勺烫啊,吃这个,鸡蛋炒蛤蜊!”
    又给大宝贝儿夹菜:“碑碑——吃菜!”
    孟小北嘴里塞满:“嗯,奶奶我不叫碑碑。”
    一桌子青岛风味家常菜,打卤面里还搁了泡发的蛏子,特别鲜。这是孟奶奶山东老家亲戚给寄来的海货,二厂合作社里不卖这些。
    孟小北吃饭都不老实。他表妹是乖乖做凳子上,孟小北这个给人当哥的,是猴在椅子上,他蹲着吃!
    奶奶一咂嘴:“你咋坐没坐相?坐好了!”
    孟小北耷拉着小眼皮,蹲着端起面碗:“这样吃舒服。”
    奶奶说:“你的胃窝着,你能吃得下?”
    孟小北说:“不窝着我就吃不舒坦了!”
    奶奶摇头:“跟哪个学得!没规矩!”
    孟小北从饭碗沿儿上飞起一道眼色,瞄向他干爹:还能是跟哪个学的。
    贺少棠也埋头扒面条,不好意思说。他平时经常端一个大海碗,碗里摞两个馍馍,猫腰蹲在哨所门口吃。
    二姑边吃边说:“我听我哥说了,咱家小北就是特皮,昨晚上楼下玩儿,把哪个地漏的大铁门给撬开掀开了。那铁门打我出生的时候就在那儿,孟小北头一天来就把那玩意儿给撬开!”
    “这才来几天,全楼孩子全都认识他了,每天傍晚楼下一群男孩等他,问孟小北什么时候下来带他们玩儿?!”
    “晚上睡觉还特不老实,睡中间他往两边儿乱蹬,睡边上他直接滚地下,还老挤我!”
    姑姑们七嘴八舌,孟奶奶不爱听了,回了一句:“嫌挤?嫌挤你回你自个儿家睡去,你们家不是两口子一张床么!俺大孙子来了没地儿睡你说咋办?谁让你偏要来?!”
    二姑于是低头不说话了。
    孟奶奶心眼儿里还是最疼她儿子和孙子,儿子不在跟前,眼前让她有念想的就是小北,嘴上数落孩子,其实心里可宝贝着,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孟建民等于才是他们孟家一颗独苗,孟小北可是长房长孙!至于闺女,都是给别人家养的!
    那天吃完饭,少棠跟孟奶奶说下楼抽根烟,然后给小北打个小眼色……
    俩人并排走着,到楼下没人的地方蹲着亲热聊天,像是多年养成的默契。
    孟小北一路跟少棠讲家里的一摊乐事,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少棠问:“你们家那两间房,七八口人,你们晚上怎么睡的?”
    孟小北说:“挤着睡呗!我爷爷奶奶睡大屋那床,我跟我二姑三姑小姑还有二姑那孩子睡小屋床。”
    五个人挤一床?
    少棠皱眉,想笑却又觉着不可思议……
    当事人反而不以为然,孟小北一摆头:“这算什么啊,谁家都这样!干爹我告诉你,你知道咱们原来西沟的申大伟吧,那个小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