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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雁卿便扶她到阴凉里去坐下。待要唤丫鬟来照应时,月娘一把拉住了雁卿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僵硬。
    雁卿略有些不解——过了一会儿才想到,适才她们说起马匪,只怕是吓到月娘了。月娘素来胆小,却又爱面子不肯承认。杞人忧天起来,就是这般模样。
    片刻后她也叹了口气,道,“纪家人真是不安好心。”
    ☆、76第五十五章 上
    纪家当然不会对赵家按什么好心——越国公夫人当众骂林夫人是易牙、竖刁,赵世番当众把越国公揍得鼻青脸肿。纪雪和雁卿要能姐俩儿好了,不用她们自己心里膈应,外人都要骂她们无父无母,忤逆不孝。
    这是世仇,除非皇帝出面调解,或是越国公和赵世番主动笑泯恩仇,不然晚辈间最好还是不相往来。世道规矩就是如此。
    人情上就更不必提了——被侮辱欺负的可是他们亲爹娘!
    所以雁卿压根就不对纪雪的用心抱有幻想。
    她就是很在意纪雪那那副“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还是和好了吧”的语气
    不能去问纪雪,自然就只好回头去问她阿娘,“……席间听说纪雪‘好事将近’,是不是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啊?”
    二皇子周岁将至,按惯例都是要献贺礼的,林夫人正在过去的旧例。一面也分心听雁卿讲说在谢家遇到的事,听雁卿这么问,就道,“她看着有,我看着无。”
    “怎么说?”
    林 夫人便停下手,道,“便譬如盲人摸象,触牙者说象如萝卜根,触耳者说象如箕,触脚者说象如臼。所谓良将,不但要摸出真象,还要从旁人得出的结论里判断出他 摸到的到底是象牙、象耳还是象脚……”见雁卿听得稀里糊涂的,林夫人自己先笑出来。片刻后,才无奈的道,“早些时候,皇后常接你同月娘入宫,你道是什么缘 故?”
    雁卿的小脸就因为恼怒,而有些微微的发红。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先前我以为她一个人在宫里寂寞……现在觉得也许不是,可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林夫人又欣慰她到底懂得要揣摩人心了,又有些叹息,就放缓了声音,提点道,“那纪雪是为什么入宫?”
    雁卿愣了愣,待听懂林夫人话中含义,不觉就睁大了眼睛,连肉乎乎的小嘴也半张开了,金鱼一般。竟是全没想过这种可能。
    林夫人忍俊不禁——可若真笑出来便太不庄重了。叹道,“这一点,你真就比月娘差远了。”
    雁卿回过神来,已扑上去可怜巴巴的拉着林夫人的衣袖,“阿,阿娘,您不会要把我嫁给太子吧?月娘也——”
    她是真吓得话都说不清了,呆呆的,连怎么撒娇都忘了。
    林夫人本还想再追问几句,也知道这件事含糊不得,便先道,“不会。”见雁卿骤然松懈下来,才又缓缓的说,“太子就这么不好?”
    雁 卿就又怔了一怔,片刻后才垂下头去,“我也说不清。他这个人,又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怕……”她脑海中不觉就追忆起他们相识的点点滴滴——残虐、霸道、孤 寂,似乎总在渴求什么,又充满破坏欲,前一刻还在巴巴的示好,下一刻就愤恨的驱离。一人千面,可又隐约有那么一个深藏着的本真。
    雁卿不觉就抬手摸了摸眉心,声音已低下去,“……总之乱七八糟的。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为了什么事发疯。喜怒无常,偏偏又是太子。自然是离他远些比较好。”
    林 夫人凝望了她片刻——她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线,是当初白上人那一刀留下的疤痕。当日白上人说,这一刀下去也许就隔断了她的富贵。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林夫人是 不信的。不过她也必须得承认,白上人那一刀之后,旁的不说,雁卿口不能言的毛病倒渐渐的好了。遇上她不喜欢、不想做的事,也再不像幼时那般只能睁大眼睛看 着、受着,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若这阻断了她的“富贵”,林夫人也只觉得庆幸。
    便道,“放心,你不喜欢,阿娘不会让你嫁给他。”又笑道,“再说也轮不到你……”
    毕 竟雁卿身上还顶着个痴名。同谢、李,甚至宇文家比起来,也就空长了一副好相貌——而美貌在皇家娶妻里是最无关紧要的。且赵文渊已是太傅,他女儿做太子妃于 赵家而言是锦上添花,于皇帝而言却是屋下架屋了。说句不中听的,太子后院儿里的名额个个都明码标价。毕竟臣女嫁进去,生出来的就是皇子皇孙。还有比跟天家 血脉融在一起更大手笔的赏赐吗?太子妃这重中之重,自然要做成最合算的买卖。
    “皇上心里早已有了人选。只不过不曾透露给旁人,纪家就只能从旁的迹象上来推断太子妃的人选。八成是觉得非你和月娘莫属了吧。”
    雁卿既然知晓楼蘩的目的,想想当初自己同月娘入宫陪伴之频繁——也不奇怪纪雪会这么想。才又回过神来,问道,“所以她想跟我和好?”
    她就又想起楼蘩来,心里便是一阵不自在。太子妃同皇后是一样的,嫁入皇宫,便也成了握有皇权的女人。若她真的被选作太子妃,纪雪想同她和好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可雁卿压根就不渴望那样的权力——固然她觉着那权力不该握在坏人手里,可也从没想过要握在自己手里。她要权力做什么?她的理想是开书院当山长,她还要行万里路,走遍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呢!
    且从楼蘩身上,她也隐约察觉到权力腐蚀人心。一旦你坐上了那个位子,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
    所以她不但不渴望,还避之不及。
    不过想起纪雪的态度,雁卿就又有些疑惑,“那她和我说她‘喜事将近’做什么?”
    林夫人目光就有些复杂,道,“年初纪家就开始给她说亲了,想必是有些眉目了吧。”
    雁卿就有些紧张,道,“不会是要说给李家表哥吧……”
    林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你表哥——不过你也认得。”见雁卿疑惑,便提点,“长安人人皆知纪家同我们家有仇,若非贺寿一类不得不同席的场合,平素宴饮游玩,又有谁家不避讳,给我们两下里都下请帖?”
    雁卿思忖了片刻,脸色骤然就苍白起来,她试探着小心的问,“是……七哥?”
    林夫人没有作答,但也显然是默认了——元世子交游广泛,既有谢景言和赵世番这样的知己至交,也有越国公、高阳郡公这样因利益立场而亲近的党朋。元徵同哪边亲近都不奇怪。
    若她嫁了太子,纪雪嫁了元徵,还真就是“一家人”了,也无怪她莫名其妙的来凑近乎。
    雁卿忽就站起来,对林夫人道,“我去问七哥。”
    她拔腿便走,林夫人不觉头痛,喝道,“回来!纪家同元家议亲,你去问什么?”
    雁卿走得急,颇有些不管不顾,可听林夫人这么问,脚下也不觉绊住了——是啊,纪元两家议亲,哪里有她发问的立场?
    可她胸口就是闷闷的,很难受。她就记起上元夜里明灯千树,元徵在那璀璨灯火前将一只丑丑的面具遮在脸上,轻轻的说,“看,天狗来了。”那面具那么滑稽,能将泪水逼做轻笑。可面具后一双眼睛漆黑温柔,同时映着夜色和灯火,静静的凝视着她。
    若一辈子都见不着他了,得有多难受。
    雁卿垂着头,声音几乎含在嗓子里,道,“……我不想让七哥娶纪雪,我去和他说。”
    林夫人道,“他凭什么听你的?”
    雁卿就愣了一愣,随即就想到了什么,回头望着林夫人,“七哥想和我在一起。”
    林夫人脑子里就有一把火腾的烧起来,“他说的?”随即不待雁卿回答,就道,“他真想和你在一起,纪家这门亲事就做不成了,你又着什么急?若是你会错了意,这一去可就成了从中作梗、坏人姻缘的小人了。”
    雁卿就一怔,随即缓缓的平静下来。已跨出门槛的那只脚,也乖乖的收了回来。她就回过身仰头望着林夫人,仔细的望进她的眼睛里。片刻后失望的垂眸,道,“我都这么久没见过七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若 这么几日不见,他的心思就能变了。那也不过如此。”林夫人也觉得自己脾气有些急了,便又缓了口气,道,“你才十二,心性未定的年纪,哪里懂得分辨人心?现 在谁说想跟你在一起,我都不会当真,你也不必动心思。不管是谁,有什么约定,只要我还在这里,就都不算数。若有诚心,就让他等到你十六岁。”
    雁卿脸上腾的就红透了,道,“又不是一回事!”
    可她确实是想一辈子都同七哥在一起的。雁卿就移开目光,望着墙上雕窗,道,“阿娘不喜欢,那我就先不去了。”
    实则自跟着林夫人开始管家,尤其是开始处置外务时,雁卿身上的禁足令便也名存实亡了。这会儿她再要往外送信,甚至都不必一定经林夫人的手。
    可林夫人说下那样的话,雁卿心里便憋了一口气——总觉着趁此时机给元徵送信,就仿佛输给林夫人了似的。
    她也不大明白自己对元徵的心思。可喜欢总是有的。而她阿娘防备和不信任的,似乎正是这份喜欢。为此甚至不惜斩断她同七哥自幼的情谊。
    她阿娘不信任元徵。
    固然她不必经过林夫人的认同,就能同七哥交好——可明明是光明正大的愿望,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暗通款曲?!
    雁卿想让她阿娘认同。
    从小她阿娘就教她,若先天不足,就用诚心正意和加倍的刻苦努力去弥补。必须要正面迎击,才有可能真正克服。
    雁卿决心用自己的方式正面迎击她阿娘的刁难。
    ☆、77第五十五章 下
    雁卿在赌气。
    林夫人自然很快就察觉出来——雁卿就是这么个性子,从心不从脑,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里都透着情绪。喜欢却不可 为之事,她也乖巧的不去做,但眼睛早飞过去了。不喜欢却不得不做的事,她也尽力去处置,但潜意识里就先懈怠了。用白上人的话说,就叫“身体很诚实”,纵然 嘴上否认,也都骗不过别人。
    何况她嘴上也很诚实。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不知道喜欢不喜欢,就说“我也不知道”。
    所以雁卿说的每一句话,林夫人其实都听入耳了。
    她也知道雁卿试图向她证明一些事——譬如她说雁卿才十二岁,心性未定。雁卿就努力在十二岁的年纪上,表露出十六岁的心志和定力来,以证明自己能为自己的“喜欢”负责。
    女儿想证明自己,林夫人纵然越来越不喜欢元徵,可也不会不给雁卿争取和证明的机会。
    毕竟说到底,“喜欢”二字就是婚姻最大的筹码。元徵得到了雁卿的“喜欢”,林夫人也无法不给他留一线生机。
    当然,要争取机会,就得经受考验。
    大姑娘忽然发现,她不喜欢的事就如夜潮春汛般悄无声息的涨上来,待察觉到时,她已忙碌的连晨读的空闲都没有了。
    徐 国公家添小孙子了,随什么礼?李尚书家邀去赏花,是否回绝?丫鬟们的月例可发了?三房和四房争菜园要评理,老爷想在家里养个乐班,青雀该启蒙了身边要添丫 鬟书童……林林总总都是琐事,明明在林夫人手里就是一句话发下去的事,到了她这里一样的吩咐,也要多出许多关节来?
    雁卿颇有些头昏脑胀。
    原本她就厌烦这些琐事,偏偏又因同林夫人赌气,竭力想处置妥善了,好颠覆林夫人对她的偏见。是以都沉下心去做为,不肯推脱懈怠。
    如此,虽都能处置妥当。可每日都面对这些鸡毛蒜皮,大姑娘在情绪上渐渐就有些不堪重负了。
    她知道这些事都是摆脱不了的——这些年若不是有林夫人处置,她们姊妹怎么可能过得这么舒服清闲?
    但就是不喜欢啊……外头交际应酬太多,内府家口又太大,一天总有百余件事,最后总在林夫人案头需她定夺的,怎么也有七八件。若遇上那么一两件互相扯皮的,待一一处置完毕,一天就不用做旁的事了。
    似林夫人那般,几句话就将烦事解决了的,那是因为她生性果决,又有经验和积威。雁卿可处置不了这么轻松。
    慢慢勘磨也成——可雁卿还要读书作文呢,这头勘磨着,那头学问可就都要荒废了!
    雁卿既不想示弱认输,也不肯耽误了功课——“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归来之后开书院当山长,讲学授徒,她也是认真想做成班昭、蔡文姬的功业。怎么能不精尽学问?
    雁卿就只能竭力抽出空闲来研习学问,白日不足便挑灯夜读。
    她正是长身体、最嗜睡的年纪。如此两头兼顾了小半个月,眼底下就积起重重的黑眼圈,常夜读着不觉就伏案睡过去。
    林夫人旁观了一阵子,终于还是不忍心了——她也明白自己闺女的毅力,她认定了、刻苦起来时,不病倒了是不会罢休的。
    到底还是将雁卿唤到跟前来,道,“这阵子就暂且把功课放下吧,不要夜读了。”
    雁卿知道被她阿娘看出她的窘迫来了,不过她自幼就不机敏,这也不是多难为情的事。就道,“不行,最近已落后许多了。”
    ——没办法,她还有个过目成诵的学霸妹妹。跟天才同窗,不觉也就用天才的标准要求起自己,自然就比普通人严苛些。
    不过,同她的理想比起来,又不算多么严苛了。
    林夫人就道,“管家同做学问,原本就不能两全。你纵然今日不做出取舍,日后也是难免。”
    雁卿就有些发懵。
    林 夫人见她不服气,就叹了口气,一样样同她解说,“世子妃生性风雅,精通投壶、双陆,不时还要烹茶、赏花,每月总要起两次诗社。夏冬时令还要去骊山住上半 月。这也罢了,庆乐王府支系庞杂,元世子去世早,世子妃出嫁后又接连服孝,就不曾理顺府内势力,权势也都旁落。如今她虽回府了,可府内已是乱局,旁系尾大 不掉。积弊流风如此,不是她三五年间就能整顿过来的。庆乐王府上的琐碎事务、刻意刁难,岂止咱们家的十倍、百倍?”
    片刻后雁卿才明白林夫人在说什么——她若嫁去庆乐王府,世子妃的风雅她都要作陪,王府的内务她都要承担。这样的局面她还想做学问?还是早些放弃的好。
    雁卿脸上就又是一阵红,捏诺道,“都和您说不是一回事了……”她没就想过自己会嫁去庆乐王府。
    ——这个,林夫人也信。毕竟才十二岁,光是知道“想和他在一起”,还没意识到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林夫人提点到这一步,也就够了。
    就又说,“让你做取舍,也不是说你就一定要放弃做学问。不想管家也是可以的。你且考虑着吧。”
    若她说不想管家,那就是真的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