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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1092节

      这一年,邵树德实岁四十九,虚岁五十一,拥有数十万军队、大半个天下。
    他说一不二,威风凛凛。
    再桀骜的武夫,在他面前也乖得像只猫一样。
    再狡猾的文吏,看到他的斧钺之时,也直咽口水。
    再漂亮的妇人,被他看上了,管你喜不喜欢,也得笑着服侍。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和气,布局深远,意志坚定,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的威信并不全来自斧钺。
    事实上以这年头的风气来看,靠武力和杀戮吓不倒人。天底下能打的人太多,黄巢、秦宗权几十万大军,一样被打得灰飞烟灭。
    邵树德若敢只凭武力成事,此刻大概已经乘着骆驼跑回关北,靠着坚固的统万城苟延残喘了。
    他的伟力来自于支持他的各个阶层。因为他真切地改变了一大批人的命运,让他们得到了好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西是基本盘,强烈支持他。
    河南人倾向于支持他。
    河东人中立,并不反对他。
    那么即便河北人对他有些微词,也翻不起大浪。
    这就是大势,就是人心,就是威望。因此,当他进行机构改革的时候,无人提出异议。
    正月初十,邵树德抵达了北平府东南的直沽县——年,他已经不太想过了,就那么回事,他现在只想做事。
    今年天气还好,没有太冷,辽海海面上没有见到大面积封冻现象。甚至在有淡水河流入海的地方,也只有少许细碎的浮冰。
    在邵树德记忆中,这甚至比21世纪还要温暖,因为那时候的渤海冬天还经常传来冰情,影响航运。
    “辽海的洋流,你们搞清楚了吗?”邵树德站在码头附近的佛塔顶层,问道。
    跟在他身边的人很多,但本地父母官赵凤、船舻司的马万鹏、平海军军使朱亮、内务府监野利经臣等人站在最前面,随时备询。
    “陛下,根据这几年的查探,辽海有一东西向的洋流,从外流入,直扑平州乐亭县近海。抵达此处后,因受海岸阻挡,洋流分为两股,一股自西南调头,流向东北,抵达安东府西侧近海。一股先折向西南,沿着沧州近海南流,为陆地所挡之后,再向东流。”朱亮说道:“每触一次岸,洋流的速度都会下降不少,故还是那股自外海流入的洋流最为强劲,即便逆风,只要下了帆,顺着洋流走,就能抵达平州、蓟州、北平、沧州近岸港口。”
    “这么多年不是白混日子的。”邵树德赞许道。
    航海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目标海域的水文及天气状况,洋流的流向、速度是重中之重。
    其实辽海的洋流远没有朱亮说得这么简单。近岸洋流十分复杂,流向多变,要想好好利用,没那么简单的。
    还有就是盛行风的问题。像这会冬日,风主要从陆地吹来,但这只是大多数情况下。盛行西北风的季节,偶尔也会吹东南风。像这会停泊在直沽港内的船只,如果突然遇到东南风,可就没法顺风离港了。
    不过平海军通过几年时间的积累,能做到如今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没必要苛求更多。
    “既然你们志不在疆场……”邵树德沉吟了下,道:“那就分拨一部分人手出来,内务府即将成立航运署,他们就到这里边供职吧。”
    朱亮闻言老脸一红,“志不在疆场”,唉!
    “臣遵旨。”他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应下。
    “野利府监,内务府越来越大了,你还得多担待着点。”邵树德说道:“待到三月,便有四艘新式海鲛快船交付,你要把它们好好利用起来。”
    “臣遵旨。”野利经臣今年六十四岁了,精力大不如前,但依然还在四处奔波,不得停歇。
    邵树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野利经臣时的模样。
    那可是一个中年大帅哥啊,统治着一个约二十万人的部落联盟。这个实力,其实相当不小了。也就是宣宗朝的时候,唐廷短暂复兴,财政状况有所改善,西边收复了不少失地,横山方向一举镇压了党项叛乱,过程较为血腥,杀了很多人,党项部落怕了,不敢对抗朝廷,这才让邵树德成功地拉拢了过来。
    当然野利氏也不亏,连续两代与天家联姻,大量子弟在军中打拼,还有不少宗族成员出任地方官吏。虽然控制下的部民是越来越少,但家族真的越来越兴旺。对他们这个原本穷山沟里的土豪而言,似乎也不错。
    横山党项,是不可能发展起来的,各方面条件太差,拓跋家、折家都比他们更有机会。而他们发展起来后,必然也会将扩张的兵锋指向横山,试图吞并他们。与其那般,不如找一个开价最好的人卖掉,获利更多。
    “第一批四艘船交付后,第二批还会交付八艘船。平海军就先忍一忍吧,待内务府的船只悉数到位之后,再行更换旧船。”邵树德又道:“鲸海那边的鱼、鲸、海兽捕猎业务,你们不要插手,尽归内务府。”邵树德又道:“内务府也要争气,先好好锤炼一番。人员可以超编,一个岗位配2-3人都可以,宁可让人等船,不能让船等人。将来安南胡椒之利,你们要想办法接手过来。大钱都让大食人赚去了,像话吗?”
    “是。”野利经臣应道。
    其他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内务府这个机构,每一年都在壮大。最开始筹建时,就府监、府丞等寥寥十余人,连个办公的衙署都没有。
    但到了这会,长夏商行这个日进斗金的机构先行并入,为内务府的扩张奠定了物质基础。随后皇庄开始不断建立起来,遍布北平府、太原府、汴州、德州、棣州等地,已不下十个——皇庄尽归内务府下辖的营田署。
    营田署之外,还有虞候司。
    因为皇庄多挑选战争孤儿、少年俘虏作为庄户,比较好调教。因此内务府网罗军事人才,如幽州降将周知裕等,定期组织少年操演、训练,非常严格,故专门成立了虞候司负责训练。
    织造署是去年成立的。少府调拨了一批工匠过来,内务府还从民间礼聘工匠,招募学徒,订购织机,主攻毛衣、裘服两大项,算是一个盈利机构了。
    如今又成立航运署,显然打算进军海运行业了。
    考虑到内务府的所有权归皇室所有,因此这个半官半商的机构完全就是实践邵树德个人意志的工具。
    他并不想独吞这些好处。
    事实上把所有好处都归于自己,只会让你众叛亲离。一点好处都不沾,也不合适。
    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益均沾。
    考虑到很多人比较保守,眼光多局限在一亩三分地上,非得在田舍夫身上刮油,对有一定风险的业务不是很热衷。因此,邵树德觉得,先通过内务府运营个几年,展现赚钱效应,再去说服别人,就要容易许多了。
    唐人并不讳言商事,曾经还有宰相与刷墙的打灰佬为了每天的工钱掰扯,讨价还价,一点不嫌丢人。
    待见到成效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他认为值得拉拢的人加进来,给予份子。每个人按照一定比例分红,坐收红利——股份当然是记名的,暂不允许转让。
    其实就是一家股份制企业。这会还没这个概念,还需普及一下,不过都是很基础的概念了,很好理解。
    邵树德曾经思考过。像安南这种地方被放弃,大部分时候是因为无利可图。但如果有利可图,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未必。
    你得知道这个国家做主的是哪些人。得让他们真正得到好处,才能把政策执行下去。
    历史上德国统一比较晚,好的殖民地已经被英法瓜分了,当他们出海殖民时,剩下的多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比如西南非洲、太平洋岛屿等。
    德国殖民西南非洲时,如果你看他们的财政收支,其实是亏本的。以纳米比亚为例,因为大手笔修建铁路、公路、码头等设施,亏损最高的年份超过一亿马克,但德国政府为什么不放弃这个殖民地?
    一是因为民族自豪感,二是因为国会议员们是赚的。
    殖民地亏损,损失的是德意志帝国的财政,但在殖民地搞矿业,承包基建的议员们,却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是真正有影响力的人物。
    凡事要抓住重点。
    即便未来安南人造反,朝廷派兵镇压,军费开支浩大,入不敷出,严重亏损。只要大夏的顶级豪门依然能在安南赚钱,那么他们就会推动朝廷持续派兵镇压,绝不放弃。
    反正军费是全国老百姓承担,商业利润却是自己的。他们会怎么做,很明显了。
    如果你觉得对老百姓有所亏欠的话,那么邵树德还有一招:公开发行一部分股票,让更多的人也能分润好处。
    而且这部分股票的发行,他会亲自监督,不会让官僚们搞出半夜发行的闹剧。
    历史上沙俄在中国成立华俄道胜银行,按照约定,是需要公开发行的,让中国人也能分润好处。俄国人同意了,但他们把发行地点放在彼得堡,还是半夜,只卖了几个小时,随后便宣布没有中国人购买。
    巨大的利益面前,官僚们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
    “朕用兵三十年,无往不胜。弄出的各种新东西,都有大利。”邵树德转过身,用一种极其自信乃至自负的语气说道:“跟朕作对的,家破人亡。跟着朕走的,富贵已极。内务府的好处,将来大伙都可见得。朕从不吃独食,好处是大家的,朕只取一份。大伙跟着朕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子子孙孙安享富贵,人之常情也。好好做事吧,三月之后,大军出动,征讨渤海,这是内务府第一笔真正的大买卖。朕只演示一次,大伙好好看着,不要眨眼睛。”
    众人闻言皆笑。
    圣人的话,大伙信了七分。他从不大言,信誉卓著,跟着他往前走就是了,不会吃亏的。
    第011章 出征前的二月
    正月过后,各部衙门的工作节奏陡然加快。
    主要是各支部队的换防以及后勤物资的准备。
    因为蜀中发生叛乱,甚至有蜀兵参与,龙骧军自龙剑诸州南下镇压,暂不调回。
    远征一整年的天雄军返回河南府休整。
    戍守镇州、北平府的突将、经略二军返回陕虢、河阳休整。
    接替他们的是铁林、武威、控鹤三军。
    天德军亦调来北平府,准备随征。
    保宁军东调,镇守沧州。
    横野军自营州返归,南下镇守岳州。
    发关内道、直隶道州兵两万人入河东戍守。
    ※※※※※※
    命令一下,羽檄飞驰,各支军队开始了紧张的调动,一副大战将来的模样。
    邵树德则在二月初二参加了春社节,与民同乐,刷一刷存在感。
    “陛下,今年可还要征发河北百姓?”穿着白鼬皮大衣的陈诚在人群之中十分耀眼。
    “怕是免不了。”邵树德在村头停下,看着正在春耕的百姓,若有所思。
    耕牛还是不足啊。
    打契丹,确实得了很多牲畜,其中至少有四十万头牛。但很遗憾,基本都是肉牛,除了产奶、造粪之外,没有太大的用处。
    小牛犊子倒是可以慢慢训练,但这需要时间,缓不济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话说除了民间自发训练、培育的耕牛外,司农寺也是一大耕牛提供机构。
    他们对牛的育种有好几个方向:产奶、产肉、拉车、耕地。
    后两者的用途很相近,其实是一种。
    就在去年的时候,他们培育出了一种牛,体型不是很高大,但脾气温顺,挽力强劲,耐力十足,是上好的耕牛种子。这会还在继续培育,已经很接近成功了。
    一旦培育成功,就会慢慢繁衍种群,然后向全国推广——当然,这是旱地耕牛的亚型,如果是南方水田,还得培育水牛。
    总之,育种是一个系统性工程。需要长期、耐心的投入,也需要一点点运气。而一旦成功,对社会经济的推动作用十分巨大。
    社会的进步,本来就是靠这些一点一滴汇聚而成的。急不得,快不得,最需要的是长期的规划和充足的耐心,投资到位、方向正确之后,事情就很简单了:做时间的朋友。
    “拜见陛下。”正在田里忙活的众人,看到身着龙袍的邵树德后,纷纷拜倒。
    “起来吧。”邵树德虚扶双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