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皇第一女官 第3节
在宫里做一辈子女官有什么不好!
姜沃转了转头,看自己的小双鬟纹丝不动,就与刘司正道:“司正姐姐,那我这就去了。”
看她欢快轻盈走出去背影,刘司正望了片刻才转身,一转身就看到陶宫正含笑的脸,不免与之感慨道:“先前小沃烧的那样厉害,我还担心烧坏了孩子,如今看来,可是好事一桩。”又念了句文德皇后保佑。
这也是她们的口头禅了。
不过念过文德皇后,刘司正不由担忧道:“吴尚寝虽是自个儿来的,但背后要是没个主子扶着,她也不敢来要咱们宫正司的官!想她素来跟韦贵妃走得近……宫正,圣人会不会再立继后?”
陶枳摇头:“不会。”
她说的肯定,倒是让刘司正愣了:她们这等长孙皇后的心腹旧人,自然不愿意见宫里再有一位皇后,但陶宫正怎么这样肯定……
因姜沃之事,陶枳近来心情极好,向来严肃的脸上都多几分松动,耐心与刘司正细细分讲:“咱们宫正司虽说掌戒律刑罚,但从前也是管着宫女,从没接过给新嫔妃入宫讲规矩的差事。”
之前这都是长孙皇后宫里的女官去讲的。
如今长孙皇后过世已满一年,陛下若真有心立继后,正该将这一批新入宫的小嫔妃们交给心中选定的继后去教导礼仪规矩。
可这一回,皇帝直接吩咐下来,让宫正司代念一遍就是。这批新嫔妃们更是没分宫舍,直接就住在掖庭里头。依着皇帝自己的话说:这些是长孙皇后生前挑定的宫嫔,今年入宫也罢了,接下来几年不必选人入宫了。
“如此看来,这是圣人示与前朝后宫,并无,起码此时并无立继后之意。”
陶枳带着刘司正往回走:“吴六儿只怕是献殷勤心切,没等着背后主子多说,自个儿就来碰南墙了。只怕韦贵妃知道了,先就要斥责她。”
她又回首看了一眼正门,慎然道:“沃儿既好了,又正经做了咱们宫正司的典正,以后就要将宫中情势细细说与她了。”
刘司正点头应下:“是,文德皇后仙逝,这宫中是不比原来清正了。”各色内情忌讳要早早说与这孩子,免得她被人拿了作筏子。
姜沃尚不知她来到的这贞观十一年,正是宫里形势风起云涌渐生乱象的一年——长孙皇后过世,太子李承乾突患足疾不良于行心性大变,魏王李泰初露峥嵘心生夺嫡之心……
她只是带着无比愉快的,甚至感恩的心情轻盈走在宫道上。
见左近无人,甚至忍不住小跑了两步,像一只小鹿一样跳上了台阶。
姜沃太爱惜这样鲜活的自己了,低下头看着这双手,指甲透明莹润,透着淡粉色。不是她之前,指尖因为心脏病的缺氧,一直带着不祥阴云似的紫灰色。
明明她很瘦,指肚却一直胖肿着,医生说是身体末端血液里少氧的缘故。
她又将这双手放在胸口处——如今跑起来,心脏是那样强健有力活泼的跳动着,不再需要她一味躺着。其实很多时候时候她连躺都躺不住,不得不蹲踞缩成一团,才能觉得舒服一点。
像是永远只有一口气的鱼。
她从来没有呼吸够。
如今才觉得天高地阔,可以畅快自由的呼吸。
姜沃快步向掖庭北面走去。
皇城建在长安城的最北边,取北为紫微帝王星之意,于是整个长安都是以北为尊,掖庭也是如此。新入宫的才人们便住在掖庭北测的北漪园。
越往北走房舍越精巧,也渐有宫人宦官出没,姜沃就步履平缓下来,手持竹椟往前走去。
再拐过两道宫道,走上几层阶梯后,姜沃不由驻足。
她是见过故宫的,然而大唐的宫宇又是另一种风格了,建筑都是高低错落,她正好能看到正殿楼阁层起,飞翼回廊,在春日的阳光下灼灼宏伟壮丽。
这是她梦中的大唐!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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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沃珍惜地呼吸这充沛的空气时,有人却只觉得憋屈。
掖庭位于皇城之西,占地面积颇大,大约占了整个太极宫的四分之一。其内有不少回字形的院落,论居住面积并不寒酸窄小,但毕竟是掖庭,比后宫娘娘们居住宫宇的华美大气自是比不了。
为此,北漪园中,几位新才人正在院中抒发闷气。
“咱们又不是宫女,是正经蒙召入宫的才人,只住在这掖庭算什么事儿!”王才人这话一出,便引来几句附和。
这回进宫的新嫔妃有八人,都是长孙皇后在世时选的官宦之家的女孩。
若皇后还在,她们进宫后便会由皇后安排宫舍,或几人一宫或是随着哪位资历深的娘娘住都是有的。偏生文德皇后仙逝,后宫无主,负责宫中品秩事相当于人事部门的殿中省只好向皇帝报新人入宫。
而皇帝既懒得自己费心,又不肯将代表长孙皇后的任何职权分派给嫔妃们,便将进宫的新人都赏了五品才人的位份,然后将人统统塞进了掖庭。
这些新人难免委屈。
且她们八人只分了前后两进的一处院落住,每人只得一大一小两间小屋居住,坐卧都不能避人,进了宫做了天子嫔御,住的倒不如家里,就更让人郁闷了。
姜沃走到门口,便听了一两句传出来的抱怨声。
“这都是刚入宫的缘故,以后便不会这样咋呼了。”说这话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瞧衣冠跟姜沃大概是差不多品级,甚至还低一点,故而对着姜沃这样年轻的宫正司典正,也态度亲切客气。
但他说起里头八位才人,却不怎么当回事。与姜沃临行前,陶姑姑的态度差不多:圣人无意的妃嫔,在这宫里过得只怕不会比有品秩的宫人强。因此她把这桩不大不小的事儿交给姜沃,并没有亲自去。
若她亲自过来,估计这些才人会蠢蠢欲动向她各种打听询问,倒不如姜沃这个新官上任的去。
那宦官报了自己的职位和姓名,乃八品掖庭丞严承财。
他原是殿中省内负责罪臣之家没入掖庭为奴的人员管理工作,这会子新人入宫,就先被调过来‘伺候’一阵子新人,上头的意思是:看着新嫔妃们别闹事就好,圣人如今根本顾不上后宫。
去岁长孙皇后仙逝,除了成年的太子和魏王外,还撇下了刚不足十岁的嫡子晋王并几个年幼的公主。皇后所出的子女都是圣人的心头肉,索性破例将晋王李治等年幼儿女接到身边亲自抚养,又当爹又当娘。
皇帝亲自养孩子,从前再没听说过的,然而当今就是这么办了。
这一年来,二凤皇帝的心思显然全扑在朝政和孩子们身上,人人看的明白,这批新人显见难以出头,便只不要生事就好了。
严承财也不急着进去,甚至请姜沃在外头听了一会儿几位才人的抱怨。
然后才对姜沃一笑,和气解释道:“刚进宫的官宦之女,总是心比天高的。姜典正也无需费心,只管念过一遍宫规便罢了,将来自有分给她们的妥帖宫人。”
言下之意,另有人日常看着这些新人呢,姜沃今日就是走个流程。毕竟这些新人才进宫,心高气傲只觉得住掖庭委屈了,只怕听不进什么戒律。
不过在掖庭内,又不在后宫,总不怕她们翻出什么花样。
姜沃走进北漪园。
各色目光汇聚过来。
她感受到这些目光的梭巡探究之意,更感受到这些目光后面的惶恐:毕竟是从家里到了陌生的宫廷,那些抱怨里更多是害怕和畏惧。
怕自己无声无息就被委屈了被遗忘了,想要争一争。
严承财在墙外对这些前路堪忧的才人们,似乎很不以为意,但到了院中人前,态度又很妥帖圆滑,端着挑不出毛病的笑脸儿和语气介绍了姜沃。
姜沃就听方才抱怨话最多的一位才人再次发声不满道:“宫正司的女官竟有这样年轻的?瞧着比我们还小一两岁的样子。难道不该是位姑姑来教宫规?”
严承财笑眯眯道:“王才人有所不知,姜典正只是奉圣人的命,念一遍当年由文德皇后亲定的宫规戒律。将来才人居于宫中,自有身边的年长宫人随时侍候指点呢。”
王才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严承财已经转开了目光,退后一步对姜沃道:“姜典正请。”
比起王才人的不满,其余更灵透谨慎的几位才人,心中无不略过几片阴影:这宦官竟然宁可多话驳回她们这些才人,也要先周全宫正司一位典正的面子,那她们的将来似乎有些不容乐观。
于是便没什么人附和王才人,都先静默下来,看着这位年轻的过分的姜典正。
姜沃的心思也不在这些才人身上,甚至连她们的鼻子眼睛都没看清楚。
她的心思都在竹椟上头。
一卷竹椟千余字,尽是佶屈聱牙的官话不说,还没有标点,姜沃这两日便尽力用功,将这些字认全,断句分明——第一次顶着官位出门做事,虽眼前人不多,但掖庭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等着看,姜沃便知绝不能读的磕磕绊绊。
这个典正她要才能配位,陶姑姑才不会被人诟病。
好在读过一遍后,气息平稳,略无差错。还有严承财在旁边热情捧哏,赞不绝口说些‘果然是宫正司女官的口齿’‘真是如听仙乐’之类的奉承话后,姜沃心情也放松下来。
严承财适时开口送她出门,姜沃也对着各自在沉思的才人们轻轻一礼,就准备转身走人了。
这第一件差事做完了!
“姜典正请留步。”
唉,终究没有走成。
姜沃对有人上来搭话,也是有预感的:这批新人们进了宫,被塞到这掖庭来不上不下的,见不到圣人不说,轻易还不能出掖庭。见到掌管戒律的宫正司女官,想要交际些也是常事。
姜沃站定,原是客气的笑容,在看清只身走过来的姑娘的脸庞时,笑容就真切了好几分:看到美人,心情难免要好起来。
眼前的姑娘生的方额广颐,黛眉凤眼,极是大气端丽的五官,又唇红齿白肤色莹润,饱盈一种极为康健的美,也是姜沃最喜欢的美,不自觉笑就真切起来。
似乎受到她这样笑容的鼓舞,眼前的才人又走近了两步,做出鲜明的态度:只是作为自己一人要与姜沃私下说两句话,而并非代表新入宫才人群体提出什么要求。
姜沃的余光就看到王才人跺了下脚,往屋里去了,做出不屑于听二人交谈的举动来。
其余才人有各自回屋的,也有暂时伫立在院中似乎在发呆的……姜沃迅速打量过这些脸庞,确实是各有风姿。但要她来说,还是最喜欢眼前这位才人的容色。
只听眼前美人笑吟吟道:“于宫规上头,我有几条不通之处,今日太仓促了,将来有惑能否去宫正司拜访姜典正?”
姜沃想了想就应了。
据她这几日看来,宫正司不但作为督查机构,也兼裁断部门:宫中识字的宦官宫女只占很少一部分,宫规这样的珍贵竹椟书更不会流传出去。宫规都是靠口耳相传,资历深的教导资历浅的。
只是规矩是规矩,具体事情是具体事情。连六局里的女官们也未必每一条宫规都能吃透。常有各局打发了小宫女来问询某一条具体的宫规,或者带着缠搅不清的宫人前来裁断是非。
这也是宫正司的日常工作之一。
见姜沃应了,那才人便露出喜悦来,进一步开口讲明自己出身姓名:“先父在时任荆州都督,祖上并州文水人。我本姓武,圣人隆恩,赐名媚。姜典正唤我媚娘便是。”
时女子出嫁后取字,在娘家一般就按序齿或是乳名来称呼,比如媚娘在家,就是人人都唤一声二娘子。此时天子既赐名,自然要改头换面,从此将二娘子的称呼不提,人前人后,她都只是媚娘了。
旁边严承财适时捧哏为人抬轿子,对姜沃道:“武才人是开国功臣之后呢,今岁入宫的嫔妃,唯有武才人蒙圣人亲赐了名。”
而姜沃,姜沃货真价实的怔住了。
媚娘,武媚娘!
历史的车轮子扎扎实实碾到脸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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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是走出门来后,才把心底的情绪彻底压下去。方才应承武才人几句话,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寒暄。
严承财一路送她出门来,送出一道宫门还周到解释:“到了掖庭这三日,武才人是最安稳守矩的,从不似王才人几个一般抱怨天抱怨地的,因而方才她跟姜典正搭话,我也就没拦着。”他最会瞧人眉眼高低,觉出武才人与姜典正攀谈过后,姜典正有些闷闷的,还以为她不喜欢多武才人拜访这揽子事儿,于是便要把自己摘得干净。
在宫里,甭管是宦官还是宫女,都绝不会想得罪宫正司。
姜沃回过神,对严承财报以微笑,又道她并没有不痛快,只是觉得武才人容貌极佳,有些看住了。
严承财的语气里就多了些惋惜:“能入宫为嫔妃么,自然才貌俱佳。只是武才人时运不好,赶上这一批入宫,直接都住到掖庭来啦。”
他小小声道:“姜典正不知,三年前太上皇驾崩,正是我奉命送太上皇留下来的一众未有子嗣的嫔妃往感业寺去——其中也不乏有十来岁,才貌都不逊于武才人的哩。可见才貌好,赶不上命格好啊。”
姜沃不由笑了笑,问道:“不知掖庭丞年纪何如?”
严承财不明所以答道:“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