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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节

      不过他心中也明白,谁走他也是走不了的——比起亲至江南西道,他留在京城的任务更重。
    要选合适的‘劝农使’和‘劝农判官’,还要拟定各种章程细则并监察制度。毕竟度量田亩,清查户籍之事,不是一个诏令下去,数目就会自动从田垄上冒出来。
    而思及此,裴行俭不由还想起一事:十来年前,吏部初改‘资考授官’之时,姜侯就曾特意提出,诸如户部等官员必得考算学。
    在此前,算学、律学等制科的学子极少。
    而崔少卿在国子监做司业时,曾经多开算学之科。
    如今到了用人的时候了。
    户部多年来负责仓库、租赋、市肆的掌固、计史等官员胥吏,算学皆是年年考核,都是过关的。
    可以择人而用了。
    最后,由天后钦定此事:黑齿常之任左鹰扬卫大将军领京畿之兵至江南西道,且于当地调兵一如该道行军大总管。
    另点了一位羽林卫张虔勖为副将。
    此人是刘仁轨整饬南衙府卫后,新提拔的年轻统将。他之前削了一大批虚浮于事的勋贵之后,也提拔了些出身微寒,是从普通兵丁做起的考核优异者。
    初提的官位都不高,多是仓曹、兵曹、中候等七八品武将之职。
    而能在一批七八品的基层武将中,被刘仁轨记住,格外举荐给天后,便可见其才能。
    *
    此番议事足有一个时辰,从紫宸殿出来后,裴行俭行了个礼就先走了,准备回去着手料理此事。
    同时在脑海中如同分饼一般,把自己手头上千头万绪的事情,分成了几块。
    准备回去就抓几个人过来‘吃饼’——
    他观察过了,裴炎此人是天生的官场苗子,对官位有毫不掩饰的野心,只要有前程有功绩的差事,他能比谁都卷。
    再有……裴行俭觉得自己就好似那传说中,淹死的水鬼必须抓一个替身,才能解脱一样,开始寻找‘替身’,不,是替身们了。
    如果什么都自己撑着,就会永远在‘水里’无法脱身。
    在这一刻,裴行俭忽然又悟了:这,大概才是宰相的真谛吧。
    虽然他官职未至,但境界已到。
    *
    而裴行俭先行离开后,紫宸殿外,刘仁轨道:“王相请留步。”
    刘仁轨性子急且傲,自回京后,与王神玉争论了也不知有多少次了。此时还是第一回 与王神玉庄然致歉:“方才天后之前,我以出身指于王相,实是狭隘偏私了。”
    在刘仁轨看来,太原王氏出身之人,能做到本身不出错,就已经不容易了。
    他感慨道:“如今朝中王相这种恪守律法之人少,多有朝臣借口荒灾之事,便侵占百姓熟田。”
    还是那句话,在许多官员看来: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了,先卖田再卖儿卖女,这是侵占吗?这是救苦救难啊。
    至于为什么他们看上的良田,那百姓日子‘忽然就过不下去了’,他们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两位宰相边走边说,难得气氛平和,以至于殿门外的严承财都揉了揉眼睛。
    这是刘相和王相吗?
    两人穿过宫道上的门户,刘仁轨继续道:“就算有些朝臣对朝廷律法还有所畏惧,不会侵占田亩,但也会广置宅院、庄园、商铺,为子孙计。”毕竟官员多占地是违律的,但买些房产(只要不逾制)是不违法的。
    说到这儿,刘仁轨也实在有些好奇:“但听闻王相,从不置产?”
    世家人口众多,也分支分房,一族中各房产业自贫富有别。以王神玉此时的官高位重,若要置产,都不用他去勒索,多的是人愿意主动献宅或是低价卖宅,必是能拿到京城最好的宅院,京郊最好的田庄。
    这些都是可以传于子孙的。
    他们世家最重的,不就是传承吗?
    刘仁轨当时在百济听闻王神玉在做‘宰相第一人’,立时就心急如焚想赶回来——除了对王神玉这人‘懒怠’的担忧外,自然也有对他出身的考量。
    然而回京后仔细打听过,听闻王相这些年,虽个人作风是‘万般讲究细致’,但却没有大笔置产。
    刘仁轨是个直接的人,今日就问了出来。
    王神玉也不避讳回答:“刘相知我是杜相的弟子。”
    他望向太极宫的方向,很淡然道:“杜师忧勤一世,年方不惑而拜相、得封莱国公,后因病不过四十六岁便仙逝,先帝追封大司空。”
    “但莱国公府今又何在?子孙不肖尽数荡覆。”
    “如刘相所说,我也好,王氏其余子孙也罢,生来路已经比旁人平坦——自幼衣食优渥,
    进学时族中学堂多有名儒师长,出仕后又有长辈在朝中指点护持。”
    “还要如何?”
    “若子孙如我,岂有饥寒?若子孙不如我,我何必广置田产,到时候给不肖子做挥霍滥用?”他自己用了就是了。
    刘仁轨闻言颔首,亦感慨:“王相看的明白。”
    “只是你族中未必人人都看的明白,将来这‘检田括户’事,只怕多有王氏族人并世家姻亲求到王相跟前。”刘仁轨很有道歉诚意道:“王相若觉得人情上为难,不好推拒,可以推到我这里来。”
    王神玉先道了声谢,然后道:“总有蠢人只看眼前不看将来。”
    刘仁轨道:“总是人心不足罢了。”
    其实朝廷对官员,已是多有厚待:比如流内九品以上官,其妻妾、部曲、客女、奴婢,皆为不课户(不纳税)。*
    而五品以上(大唐官员以五品为一大分水岭)官员则待遇更优,不但自家不课役,连父祖、子孙、兄弟之家也都跟着全免。*
    时官场有云:若出一位五品朝臣,其家其族可终身高卧无忧。
    因朝廷官员不但不需要纳税,朝廷还会根据官职给官员发永业良田:譬如正一品发田六十顷,从一品五十顷等以此类推。
    且唐朝官员除了官位,位高者还多有爵位,武将则多兼有勋职,都有良田可发。
    就譬如刘仁轨,此时官位、爵位、勋位并存,按朝廷制是从多给之。而他从前立下的军功,也会另有食邑。
    本身合法的良田和家下人口就已经不少。
    他这还是‘官一代’,家中全靠自己。
    更何况世代簪缨之族,所置产业,早已是子孙数代衣食无忧(除非出了现象级败家子)。
    实不会因‘家贫无继’而去侵占良田,只是贪心不足,损国肥己。
    王神玉身为世家人,反而看的更清楚:这种不断吸国家血的行为,换个软弱的皇帝,在恶果不甚分明之前,或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从先帝到当今,再到现如今摄政的天后,哪一个是任由人挖自家墙角的性子?
    他们不去抢别人,就该对方谢天谢地了。
    而若田地兼并继续下去,过上百余年,到了天下大半流户不课税的程度。不管什么样的皇帝,是强硬还是软弱,都得被迫管一管了,不然就又要走到改朝换代那一步了。
    于是王神玉只摇头道:“此番检田括户事,聪明的便不该来求我——老老实实的,自能保住份内应当的职田,若是敬酒不吃到了吃罚酒的时候……我可救不得他们。”
    便如汉武帝告缗令之时,百分之六不交,那看来是想交百分之百了。
    两人走到千步道尽头——因中书省和尚书省分列东西,于是便止步为别。
    刘仁轨便再次道歉。
    此番是两人第一次心平气和谈话,王神玉不免带了几分期待道:“刘相若是真有歉意,就上书天后让我致仕如何?”
    这次换刘仁轨用一种‘你这是闹哪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王神玉:……
    什么人啊。
    **
    “这什么人啊!”
    洪州。
    几家士族再次聚首,开始声讨滕王:人家巡按使还在江州,他们还在这边准备先礼后兵的先礼呢,晴天一个霹雳,江州的士族传过消息来——你们知道吗,滕王李元婴在巡按使跟前把你们给告了!
    洪州诸世家:……
    不该是这样啊,应该是巡按使到洪州后,他们来状告恶名昭著的滕王才对!
    听闻滕王这一告,还有些百姓竟然也跟着凑热闹。
    罗氏家主不免叹息道:“刁民难惹啊。”
    章氏家主接口道:“是,不过姜侯如今到底还在江州养病。”只怕江州那几家比他们还提心吊胆。
    虽说他们就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罗家主此时就决定不等了,先动起来:“原想着恭候姜侯到了洪州,咱们再尽地主之谊,如今看来,咱们是该先至江州拜见一番。”
    “既如此,不如就在浔阳江头浔阳楼,宴请姜侯。”也瞧瞧姜侯之意到底如何。
    这回依旧是罗家主主持会议,便问道:“你们各自的‘礼’都准备好了?”
    涂家主笑道:“送礼必得投其所好。此番,我这份礼,姜侯一定会喜欢。”!
    第222章 送人
    春日盛景。
    洪州罗府。
    几位家主于正堂议事,从五彩销金的镂花门窗望出去,可见庭中花树开的灿然无比,如云蒸霞蔚。
    若是没人开口说话,远远还能听到幽幽丝竹管弦之声,是家中乐伎、舞伎在习演歌舞——
    在座几位家主不免想起,倘或没有什么巡按使突如其来寻衅挑事,此等春光明媚,正是各家该轮流置办宴席之际。
    如往年一般,饮酒赏花观歌舞,岂不美哉?
    其中章家家主,合着遥遥丝竹之音,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叹道:“最好的春景就那么短短数日,花期也是一般短暂。可惜今岁皆要错过了。”等对付走那位姜侯,必是到春末荼靡之时了。
    这样想着,章家家主还有点遗憾,甚至想当场作诗一首以抒胸怀——
    然后被打断。
    虽说高卧无忧鼓腹而歌,吟风弄月及至放浪形骸,便是许多世家子的日常。但作为家主,尤其是上面有人的豫章世家家主,罗家主还是具备一定警惕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