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为始皇崽耕出万里江山 第258节
“舅父说,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有多面性,需要辩证地看。比如鲁儒,摈弃他们迂腐的一面,与赞扬他们贤德的一面,并不冲突。”
“但我做不到舅父所说的那样,我讨厌他们,就难以赞扬他们,即便我知道他们所做的一些事值得赞扬。”
嬴小政叹气。
“辩证啊辩证,舅父说得最多的就是辩证……另一个我,你能做到吗?”
“你似乎能。在你的记忆中,你忍了许多不能忍之事。若换作我,早就掀桌子不干了。”
嬴小政又叹了口气,然后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不过你应该不能掀桌子,掀桌子就是个死。我说我忍不下去,是因为我知道我无需忍耐,也有舅父和诸多长辈为我兜底。”
嬴小政的语气又是欢喜,又是烦恼。
他烦恼自己被长辈宠着,远远不如梦境中的这个自己成熟。
梦境中的自己这时候应该已经是秦太子,初步显示出潜龙蛰伏的气势,能将喜怒哀乐都藏于心中,不形于色。
而自己呢?
“算了,我也没办法,谁让舅父宠我?我难有受委屈的机会。”嬴小政烦恼了一阵子后,放弃烦恼。
烦恼无用,不如想明日让舅父做什么好吃的。
舅父最近懒惰,好久没有自己做饭,全让厨子做饭,得想个办法让舅父别那么懒惰。
“让我再看看你是怎么忍耐的,好好学学。”嬴小政放弃烦恼和抱怨后,继续进入刻苦学习模式,“我一定要早日学会喜怒不形于色,让舅父吓一跳!”
开朗阳光的小少年嬴小政握拳发誓。
嬴小政继续努力学习,大嬴政纹丝不动,仍旧像一个虚幻的影子。
直到嬴小政离开梦境房间,梦境即将破碎时,影子才由虚转实,变得灵动。
但灵动的影子还未完全转实,又归于虚无。好像有谁气冲冲来了,走到半路自知不能做什么,便又气冲冲回去了。
这一切嬴小政当然一无所知。
第二天一起床,他就对洗漱的朱襄嚷嚷,舅父太懒,政儿要吃大餐,全然不顾他已经十岁,刚说过自己已经是成熟的秦公子。
朱襄敷衍“嗯嗯嗯好好好”,继续吐漱口水。
第138章 墙上楚地图
秋收后不久,纺织工坊高速运转起来。吕不韦的商队也踏上了南上的旅途。
楚国和南秦虽然以长江为隔,并不禁止商贾往来。
长江以南的越地虽然经济不发达,但百越之地的东珠和丝绸等都是楚国贵族喜欢的奢侈品。楚国贵族不能缺少这些奢侈品。
吕不韦的商队踏上楚国的土地,以“吕不韦家臣”的名义与那些楚国封君打交道时,他还发现了楚国的一个秘密。
楚国祖地被白起吞吃后,不仅是精神受到重创,还有更加严重的问题——白起打得太快,又是以歼灭为主,贵族逃跑的时候会带上族人和护卫,却不会带走那些低贱的工匠。
战国时代高超的手工业,比如漆器、青铜器、铁器等,不仅是国家重要的财政收入,也是国家战斗力的体现。所以国君大多会将最优秀的匠人集中在国都附近,以便于管理。
楚国原本手工业十分发达。
从战国初期出土文物可以看出,楚国青铜剑质量非常高,漆器也十分精美绝伦。官造的青铜武器和漆器,都会写上工匠的名字和隶属。春秋初期出土文物的工匠基本都隶属楚国。
白起攻楚一战,楚国手工业技术倒退明显。
郢都城破,楚国东迁后的墓葬中,比如李三孤堆考古挖掘出的楚王室所用的青铜器,铸造较为简陋,不复楚国初期官造青铜器的精美。
这些青铜器还有大半是外国铸客所铸造。铸客即楚国官造作坊中的外国工匠。楚王所用的青铜器具,居然让外国铸客来铸造,表明楚国本土工艺高明的工匠已经极度缺失。
楚国后期贵族墓葬中,还出土了许多“成市”题跋的漆器。“成市”代表着从成都贩卖而来的漆器。
楚国原本是漆器的主要生产国和出口国,现在楚国贵族墓地中的陪葬漆器居然是商人从成都贩卖而来。
从这些考古挖掘出的历史碎片,可以拼凑出一个事实,手工业技术的急速倒退,昭示着楚国生产力的倒退。这时候的楚国看似仍旧庞大,实际上内里已经空虚,有太多可以让人趁虚而入的地方。
这些事后世人能从考古中得知,但在此时,其他六国人本应该是不知道的。
战国时代交通闭塞,再加上战乱频繁,信息十分闭塞。
除了各国的探子,比如秦国那为了离间计而建造的可怕情报网,就只有商队能打探他国消息。
而各国派出的探子只会打探国君和高官行为,商队只关心自己的买卖,所以无人从楚国手工业衰败明显,推断出楚国国力比想象中的还空虚。
直到两千多年后,考古学家们才从历史碎片中窥得了真相。
吕不韦不仅是商人,政治眼光也十分合格。他此次前来楚国,又正是为了“贸易战”,所以立刻就发现了楚国自己并没有认真隐藏,只是众人习惯性忽视的重要情报。
不过他也没有两千年后的考古学家,因高屋建瓴所推断出的那么全面,只发觉楚国手工业衰败,就表明自己能贩卖更多的货物,给东迁后生活质量下降许多的楚国大贵族。这些楚国大贵族为了购买更多的货物,掉入“改粮为棉麻”陷阱中的可能性就更大。
不仅如此,楚国官造工坊极其缺乏技艺高超的工匠,连楚王所用的器皿上据说花纹都不多。他完全可以培养技艺高超的工匠作为探子,进入楚国官造工坊打探楚国武器制造的消息。
只要知道楚国几座官造武器工坊出品武器的大致数量,就能从数量增减中看出楚国是否有出兵的打算。
吕不韦已经胡子一大把,也忍不住握住拳头使劲挥舞了两下。
在咸阳的时候,他虽然离秦王很近,却除了结交其他贵族,广召门客,能做的事很少。
那时他以为贵族就是如此,将商场上的勾心斗角用在官场便足够。但朱襄公却说他的能力不应该用在这上面。
“对夏同雪中送炭,让你有了在秦国建功立业的机会。你要用自己的本事立下真正的无可辩驳的功劳,才能在这个利益至上的秦国朝堂真正拥有立足之地。”朱襄以自己做例子,“我现在可以自由出入咸阳宫,是因为我是太子妻弟吗?不,因为我是秦国最会种田的长平君。”
“吕不韦,你的富贵已经足够,剩下的是对青史留名的渴望,那你就不该被眼前的富贵和名声迷住双眼。”
朱襄南下的途中,第一次与吕不韦真诚地聊了一次。
吕不韦其实不太懂朱襄所说的话。但不懂没关系,他只要知道,朱襄为他指出了一条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没错。
我要跟朱襄公立功去!
不是因为我帮助了太子子楚回国而身居高位,而是一步一步踏着切实的功劳走向高位!
对吕不韦而言,就是将自己最擅长的囤积居奇,换成了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做生意积累本钱。虽不擅长,但也不惧。
吕不韦本以为自己需要等待很久,才能看到楚国的虚弱,才能大展手脚。
没想到刚来楚国不久,他就以商人和政客双重角度,发现了楚国的虚弱。
吕不韦兴奋之余,又很担心自己是不是想太多,贸然行动会不会打乱朱襄公的计划。
他赶紧回到吴郡请教朱襄。
朱襄听了吕不韦的判断之后,立刻就将楚国手工业的衰落与楚国都城北迁联系起来。
他还看出了楚国另一个弱点,一个比楚国容易陷入贸易战,更为致命的缺点。
吴郡与长江南岸后世属于南通市地区常有通商,交易中能得到许多楚国本地铸造的精美货币。封君麾下的楚商豪富,常用金币结算货物。
虽说金比青铜器软,可能更好雕刻,但仅从花纹上来看,此地封君治下的工匠可能不少。
对比楚王所用青铜器连精美的花纹都变粗狂,还要招揽外国工匠为自己打造器皿,楚国封君的生活可能还稍好一些。
靠近长江的沿海一带,还不是楚国传统贵族的封地。那么楚国屈、景、昭三大贵族的封地,是不是更加繁盛?
楚国改革终止后,保持着最为完善和落后的贵族与国王共治制度。屈、景、昭就是贵族一派的领头者。
三大贵族都是脱胎于楚国宗室。用后世更熟悉的情况来对比,楚国此时政治体制与清朝刚入关时类似。楚国就是“旗主宗王共治”,屈、景、昭的族长就是“最大的三个旗主”,其他封君就是“小旗主”。
在郢都时,三大贵族各占据一片城区,称“昭闾”“屈闾”和“景闾”。楚国主持宗庙祭祀的官职叫“三闾大夫”,管理在郢都中的三大家族子弟,也是其最重要的职责。这一点也和清朝宗人府类似。
楚王名义上“八旗共主”,实际上只能直接掌管“上三旗”。
郢都一战,“上三旗”损失惨重,楚王在楚国的权力消退。消退的程度,从楚王新都手工业的倒退,与楚国其他封地手工业的比较,就能较为直观地得出。
文明跨度长的好处,不仅仅是后人能从浩如烟海的古籍中找到“先例”,朱襄这种莫名来到过去的穿越者,也能从类似的“将来”倒推出楚国正面临的困境,以及要让楚国陷入更大的困境,可以添一把火的地方。
朱襄思维豁然开朗,然后心头一跳。
他敢确定自己的想法一定是正确的,因为后世无数和楚国相似情况的国家都证明了这一点。
如果自己主动出击,是不是有可能让楚国分裂,甚至……提前覆灭?
朱襄赶紧让自己这可怕的想法打住,但又立刻嘲笑自己伪善。
秦国要统一天下,楚国是敌人,秦楚注定将有多次大战。自己出不出手,两国交战都会死伤无数。
不如速胜。
若不是求速胜,他也不会接手秦楚贸易战。现在伪善什么?
“我们需要李牧和王翦的配合。”朱襄顿了顿,道,“不止,我们需要蜀郡、巴郡、黔中郡、南郡、吴郡一同配合。”
吕不韦惊骇无比:“啊?”不是只做个生意,或者安插一点奸细,阵仗这么大?
朱襄语气冷硬道:“楚国已经出现的裂缝,便可以把楚国沿着裂缝掰碎。”
“掰、掰碎?”吕不韦重复着这个词,脑海中空空如也,却又感到莫名心惊胆战。
“不过是将楚国再造成第一个东周小战国而已。”朱襄握紧拳头,然后徐徐松开,语气淡漠道。
……
“春秋战国”一词,在如今典籍中已经多次提起。吕不韦能明白朱襄以“战国”指代什么。
朱襄的话,让他又激动,又忐忑,恨不得现在就随朱襄冲锋陷阵。
朱襄让吕不韦冷静,现在吴郡休息片刻,等待李牧、王翦回来共同商议此事。
得到朱襄的信件,李牧和王翦回来时,不仅嬴小政带着李斯、蒙恬旁听,“失踪”许久的韩非也终于来到了吴郡。
韩非那一张白嫩的贵族脸,现在晒成了一个小麦色的精神小伙子,连文人的美须都变成了更好打理的短胡茬。
他带着一大箱子书,向朱襄汇报自己这些年的“学术成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拉到了对楚国机密大会中充当笔录。
韩非捏着毛笔,愁得快把毛笔毛揪下来。
自己还没打算彻底投靠秦国呢,现在得知这种机密真的没问题吗?
李斯瞥了韩非一眼,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你难道还会去向楚王告密?既然不会,你愁什么?只是让你当笔录。”
李斯的一句话,便将韩非安抚住了。
蒙恬羡慕地看着李斯和韩非。
他与李斯相交许久。李斯对他毕恭毕敬,从未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过话。即使他知道李斯和他年纪不相仿,难以成为亲密友人,但还是好寂寞啊。
蒙恬咬着笔杆子,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