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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衣冠

      深秋时节一场雨,寒气就料峭起来,小刀子一样顺着衣缝往里戳。
    谢舒音回来时穿了件薄的羽绒衣,比毛线制品要抗水些,可手脚也冻得冰凉凉的,回家的第一样事就是泡进自己房间的浴池里,通通透透地洗了个热水澡。
    谢舒音最喜欢的水温,要比常人习惯的温度更烫些,冷天里能洗得人心口熨帖,再上一度就只能浅浅探一探手脚,不敢没过全身了。
    就这么在浴室里温炖了一会,谢舒音起身出浴,热烘气儿熏得她脸颊晕红,这才发现竟忘了将换洗衣物拿进来。
    这是她在国外待久了的习惯。一个人住的时候没那么多讲究,裸着身子在阳台上吹风喝夜酒也是有的。反正她不开灯,也不吵闹,没人看得见。
    随手扯过浴巾擦遍周身,又将滴水的发丝松松一拢,就这么裸着身子,推开浴室的门进到屋内。
    大院的小二楼虽然老旧,盖起来的时候却没敢打一点折扣,实打实的双层中空厚墙,又隔音又保暖。不过也要屋里有暖才能保得住。谢舒音回来的时候窗子还半掩着,地暖和空调都没打开,屋里屋外串的是一样的冷气。
    可等她洗完了澡出来时,她这间小屋已关好了窗,头顶空调正嘶嘶地冒着热风。卧室暖得跟浴室里没差几度,自然也就不用急着抖抖索索地翻箱倒柜了。
    阔别三年,谢舒音料想她房间里应该不剩下什么能用的东西,旧衣服哪怕勉强能穿,估计也被陈年樟脑丸熏得太冲人了,于是便还是从自己带回来的那堆行李里挑了两件。
    刚提上内衣,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床上,手机屏幕一闪一闪,谢舒音瞄了眼来电人姓名,慢慢悠悠地扣好文胸,等响到第三声才走近接起来:“喂?”
    “安顿好了?”
    “嗯,刚洗完澡。”
    电话那头的女声带了笑:“你动作倒麻利啊,还没跟我吃顿接风宴就先洗澡?这是准备上床睡了?”
    谢舒音也笑:“京城天太冷了呀。没别的事我就上床窝着了?”
    “那不行。”女人轻哼,“我都亲自来请你了,你还躲懒?”
    “唉……”谢舒音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定要来吗?”
    “一定要。”女人说得斩钉截铁,声音里带了忿忿催促之意,“快点来,有钱挣。哦对了,记得穿漂亮点。”
    言罢便挂了电话。
    这是……要给她介绍工作?
    谢舒音伸指勾了下肩头细伶伶的内衣系带,极轻极浅地笑了一下。
    一个小时后,谢舒音将自己打点停当,从二楼卧室下来准备出门去。
    正想着要不要和哥哥说一声再走,就听门口“吱”地一响,门板打开复又合上,谢予淮从门厅处走过来,和她打了个照面,手里还提着个黑色织带的篓子。
    谢舒音歪头扫了一眼,那篓子鼓鼓囊囊,正散发出淡淡的水腥气,有东西在里头咯唧咯唧地闹腾着,便问:“这是什么?”
    谢予淮道:“底下刚送来的螃蟹。”
    他记得,前些日子楚霄凌发百蟹宴朋友圈的时候,谢舒音点了个赞。
    他将蟹篓换了个手提拎着,免得腥气太重扰了她,深邃的眼眸在她身上定了定,见她换了衣服,低声道:“你是要出门?”
    “嗯。和朋友约了见一面。”
    谢予淮点点头,眸子垂下去,“晚上……回来吃饭吗?”
    谢舒音看了下时间,才四点钟,这会子赶去吃了,到晚上也得回来吃宵夜,于是便道:“应该回的,只是要迟一些了。”
    “嗯。”
    之后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谢予淮给谢舒音让开路,独自提着蟹篓走到厨房里。外间门声一响,谢舒音离家赴约去了。谢予淮则蹲身下去,在一堆八爪横行的蟹中挑了两只最大个的,撂进水池里仔仔细细地刷洗起来。
    银泉山庄。
    谢舒音来的时候,晚宴还没有开始。其实本来也没有什么晚宴的说法,山庄门口拉的横幅是京沪青年企业家交流峰会,衣冠楚楚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堆,品着香槟、咖啡和茶,等晚间翻台以后才会布上正餐。
    这一餐就跟酒吧里的汽水和牛奶一样,就是个陪衬的意思,没谁会专门为了吃一口饭过来。大家心里都清楚自己来这是干什么的。
    谢舒音没有急着去找楚霄凌,只随意从茶台取了几样小食甜品,端着碟独自找了处偏僻小几落座,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桂花糯米糕,一边放空视线,看庭中树影梭梭摇落。
    邻桌两个穿着很贵气的女人正聊着天,谢舒音没有要偷听的意思,可地界就那么大,语声毫无阻碍地钻到她耳朵里来了,稍稍听一会就能理出许多条弯弯绕。
    “于总,您这都有了身孕还要忙上忙下主持办会,今天真是太辛苦了!路总多亏有您这么位贤内助,生意越做越大了呢!”
    被称呼为于总的女人一身秋香色旗袍,暗梅纹雅致地点缀其上,外面罩了件纯白的小西装,尖头鞋鞋跟不太高,只三厘米,和西装一顺色。听对方这么一捧,笑盈盈地抚上小腹,“小二子三个月了,懂事得很,也不闹人。趁现在还能干点事,赶着年前把周边省市的熟人都聚一聚,老路有活干,也算是尽了我的心。”
    这位于总四十上下年纪,周身上下只一枚飘棉的冰蓝翡镯子作饰品,比不得旁边贵妇满绿辣绿的串珠挂了一身,然顾盼间自有底蕴,端看坐姿,地位也更高些。她是京城企业家发展协作促进会的秘书长,于敏娴。今日的交流峰会就是她和市委共同承办的。她口中的那位“老路”,是她的丈夫,丽湖集团董事长兼京企会名誉副会长路文廷。
    “小子不淘,招财进宝,于总您可真是有福气!”贵妇面上露出由衷的艳羡之色。
    于敏娴端庄执杯,浅抿了口花茶,“人到中年了,钱、权这些都不打紧,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才贴心呢。”
    “您家老路要不贴心,哪儿来的小二子?”
    于敏娴被她捧得舒展了眉眼,笑道:“他嘛,男人一老,眼力劲就差得远了。再不是年轻时候提一篓子海货上门,死乞白赖非要跟我家老爷子娶我的蠢样儿咯。”
    谢舒音啃完了糯米糕,探出小舌,缓缓抿着银叉上的碎屑。
    这个于敏娴,从前她还是斛思律太太的时候就见过面,打从那时候起就喜欢在贵妇堆里秀恩爱。可那时候,于敏娴分明还只是丽湖的财务总监,而且是因着和路文廷结婚才从会计办公室调上来的。
    二人从老公孩子聊到投了资的度假区酒店,一片其乐融融。见气氛大好,贵妇开始引入正题,转头冲不远处的青年人堆里招了招手,“小苏啊,快过来!”
    一个穿礼服式西装套裙的小姑娘快步跑过来,眉眼间鲜勃勃的,俨然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这裙子配上商务妆容虽然得体,但到底显得太板正些。她肯定还没学会成年人那种举重若轻的游刃有余,化一个妆估计要换三次唇膏颜色才能出门。
    “吴阿姨,于总!”小姑娘主动向她二人问了好,那吴姓贵妇就一把拉过她的手,将她带到身边来,又冲于敏娴笑道:“于总跟我啊,还有你爸爸,都是非常好的朋友!今天正好有机会,小朋友和我们这些老朋友认识一下!”
    于敏娴点点头,面上是长辈式的和蔼可亲,“上周我和老路还跟苏处长一起吃了饭,提到女儿都说是优秀得不得了,是外经贸的吧?”
    “于总,我是央财的,今年大四了!”
    于敏娴一拍手,“巧了,我家老路也是央财的,老校友了。下个月考研吗?还是准备出国?”
    小姑娘脸上一赧,“国内竞争压力比较大,目前申了几所海外院校,正等offer呢。”
    于敏娴立刻笑道:“听你爸爸说你有英语专八证,真厉害呀,Offer肯定没问题的!我家老大这两个月也正申藤校呢,现在师一附中可卷不过外校美高,托福118都不保稳!下回我把老大带来,好好跟姐姐请教请教!”
    小姑娘脸上笑容一干,抿了抿嘴才道:“明年研究生开学前还有不少空闲时间,我跟爸爸商量了一下,准备先找个地方实习,积累一下工作经验。”
    “这是好事!小丫头很有想法,怪不得苏处天天在外面跟咱们炫耀好女儿呢。”于敏娴饮了口茶,身子往后一靠,手指在藤椅扶手上敲了敲,“上进的小朋友我这都是很欢迎的。和爸爸聊过想干什么了吗?”
    小姑娘谦逊地低着头,“主要还是看您这边方便。”
    “我这儿手头项目倒还真不少,丽湖这边房地产是一块,基金板块又是一块。前段时间还开了光伏的新业务,正缺人手,不过要常驻省外,你爸爸肯定舍不得吧?”
    小姑娘笑了笑,“我爸其实不怎么管这些,主要还是看我的意愿……不过房地产和光伏确实和我的专业差距太大。基金的话……”
    “也是,丽湖那边加班加得厉害,你一个女孩子,还在念书,不大合适。我想想……京企会这边,我也还能说得上话,商会里就是对接企业家的业务部门和服务部门,哦对了,还有个青年企业家孵化平台,氛围挺学院气的,就是跟着企业家学团上上课,写写文案,活也清闲。你自己看看,想去哪一处?”
    小姑娘思考一阵,轻声道:“我觉得业务部门直接对接企业,可能在实践方面更有利于我个人能力的提高……”
    听到这儿,于敏娴敲了敲眉心,像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又转头看向吴贵妇,“海外研究生也是九月开学吧。”
    贵妇接口:“也有七月的。小苏啊,业务这边总得积累客户,一做就是半年起步,你这到时候还没出点成果就要走了,也没多少实践呀。”
    小姑娘略一犹豫,点头道:“其实我在大学期间也一直在负责公众号经营,文字经验我也有一些,做文案……也可以的。”
    于敏娴点了点头,端上一个满意的笑,“女孩子嘛搞搞文创挺好的。”
    谢舒音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听了半天,不禁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明明自己早就拿好主意了,非得冠冕堂皇地给人选择,她都为这群人累得慌。
    “舒音!”
    有人隔着八丈远高声唤她。谢舒音抬眼看去,只见楚霄凌脚踩恨天高,端着杯香槟飞步向她走来,单边的钻石耳钉熠熠生光,左近人群都向她投去目光。
    在女人里,楚霄凌并不是那种顶拔尖的样貌,这点和谢舒音一样。一副黑框眼镜坎在小方脸上,原本明朗张扬的眉眼就泯然众人了。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引人注目——她的发色在这个场合太特殊了,发尾全挑染成电光蓝色,比百万级翡翠的妖绿妖紫色还要扎眼。
    “来了也不喊我?”楚霄凌拧着眉瞪她,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手。
    谢舒音上下打量了她一阵,点点头诚心夸她:“挺好看的。”
    “真的假的?”楚霄凌不屑。
    “真的。比上次那绿的好看多了。”
    楚霄凌嘿嘿一笑。
    于敏娴注意到旁边这两人,冲楚霄凌打了招呼,又仔细端详了一下谢舒音的长相,不太确定地开口:“你是……斛……”
    谢舒音摇头,“我和斛思律已经离婚了。”
    于敏娴笑容一淡,不过还是很有礼貌地维持着笑意的弧度,只有少数人能够觉察到她这种微妙的淡。
    “唉,真可惜。”
    她用一声叹息表达出她的遗憾情绪,又斟酌片刻,若有所指地问谢舒音:“听说谢……你家那位,明年要升大校了?”
    “工作上的这些事,我都不懂的呀。”谢舒音施施然笑开。
    “哦,这样。那……您先忙。”
    于敏娴转回身,跟吴贵妇继续聊起闲篇。
    她没有撇嘴,也没有皱眉,能混到这个位置谁也不会将心里话挂在脸上,可总有种鄙薄,是眼睫上下一扇就能油油地透出来的。
    谢舒音起身,跟着楚霄凌离开,身后传来细细的一阵语声:“她是……谢家……没听说过谢家还有个女儿呀。”
    “这里头倒是有些老故事……”
    “谢家人丁太单薄,到现在只谢团长一个还在任……”
    “谢家是没什么底子的,队没站错,就是太不肯站队……老军长嘛,老脑筋了……”
    很隐晦的一个眼神递出去,贵妇人们立时都能会意。
    这种不言自明的理解力也算是一种无实体的入场券。在这个血刀绣蔷的名利场里,或许像她这样的格格不入真的是一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