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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棠 第16节

      叶亭宴以余光瞥了落薇一眼,毕恭毕敬地回答:“谢陛下关怀,臣确是旧伤未愈,然见春光大好,还是打算束了袖去林间缓行。暮春场气派无比,臣今日终于得见,怎地也要游乐一番。”
    宋澜笑道:“你自去便是。”
    叶亭宴应了便要退下,转身恰好遇见玉秋实,玉秋实眼见是他,面上笑容僵了一僵,口中却道:“叶大人,马背颠簸,可要小心了。”
    叶亭宴摆出一副感动神情:“劳太师挂怀。”
    他走后,玉秋实依礼拜见,随后在皇帝近前坐了,与玉随云话起家常来。
    他虽面上谦卑,却时不时有意无意地瞥上落薇一眼,落薇看得有趣,心知他应是有事要与宋澜讲,干脆借机脱身:“陛下,妾也想去林间游览一番,便先去更衣了。”
    宋澜惊喜道:“阿姐要去行猎么?”
    他似是想与她同去,有些犹豫地回头一顾,却见玉秋实面色凝重,他心知对方是有事相谈,一时左右为难。
    还是落薇答道:“妾亦劳累,一时恐怕行不得猎了,只是远远地见到兄长和几个闺中好友,想同他们一起骑马,话话家常。”
    宋澜有些遗憾,又松了一口气:“那阿姐便去罢,冯内人,你好生侍奉着。”
    “冯”便是烟萝的虚假姓氏,听了这话,她连忙合掌:“是。”
    落薇笑着安慰了一句:“陛下莫要遗憾,不是说封平侯以名剑为彩头、将开射御大赛么?大赛定在两个时辰后,待妾归来,便上场去为陛下赢一把剑来。”
    一侧的玉随云冲她挤眉弄眼、一脸不屑——她自幼不爱此术,连马都骑得勉强,今日自然没有出风头的机会。
    她向来如此,倒也可爱,落薇趁宋澜不注意,冲玉随云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玉随云是否错会了她的意思,愣了一愣,突然生起闷气来,转头对宋澜道:“陛下,妾也要学骑马去!”
    宋澜一头雾水:“你不是从来不喜这些吗?”
    玉随云怒气冲冲地道:“如今却喜了!”
    恰好宋澜和玉秋实也有意避开她谈话,便许了,落薇与玉随云背道而驰,先去卸了花冠,只簪一只金钗,又换了平素爱穿的绀青常服,配朱色襻膊,倒比埋在华服中央显得更有精神些。
    烟萝去了她眉心的珍珠,叹道:“娘娘许久不骑马了。”
    落薇眯着眼睛,似乎想起了过去一些好时光,唇角绽出一个笑来:“不只是我,昔年,也是在金明池边,你骑马抢了我的头筹,那时我才知,原来你也不是只爱诗书礼乐的女公子,倒是更投契了些。”
    烟萝低声道:“娘娘还记得。”
    落薇抓住她的手,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虽说你当日说不需拜祭,但我知你心意——你这就换了寻常宫人服饰,出馆向西百步,我为你留了一匹好马,你拿了我的对牌,只称有事要办,出暮春场往北,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那座无名山上的陵寝拜祭。今日人多杂乱,不会有人过问的。”
    烟萝诧异片刻,喃喃道:“……那娘娘呢?”
    落薇道:“今日我也有事,本就不需你跟随,去罢。”
    于是烟萝立刻拿了那对牌,朝她拜了拜,一句话都没多说地转身便走——二人皆知,若再推辞,也不过只是白白浪费时间罢了。
    落薇独自骑了一匹白驹,不许任何宫人跟随,悄悄路过众后宅女子的谈话之处,又经行年轻一代投壶、射箭、论文之地,绕到了麓云山的后方。
    虽说今日天晴,可尚未到正午时分,林中枝叶间仍有露水,嗅起来清新怡人。
    此处人迹罕至,却也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喝彩声,山脚密林中有人行猎,时不时还传来“中了中了”的惊喜呼喊。
    一侧喧嚣,一侧寂静,奇妙的感触叫落薇心中放松了些。
    她从前是最爱热闹的,近两年却愈发喜静,或许心中怀揣之事太多的缘故。
    她骑马缓行了一会儿,忽地眼前一亮,见路边野地里有一朵鲜红鲜红的月季花,是一片漆黑荆棘丛里今年开出的第一朵花。
    落薇盯着它看了片刻,忍不住翻身下马,走近了些,伸手将那朵花摘了下来。
    她一手持花端详,一手牵着缰绳,谁料那朵花还没有在她手中待热乎,落薇便忽地听见林间传来了马蹄击地的回声。
    她讶异地回头去瞧,根本没看清来人的面容,一匹红驹便一阵风似地擦身而过,马上之人微微弓腰,一手抢走了她刚刚摘下来的花朵。
    “吁——”
    他勒马停下,转过身来,飞快地将那朵花簪到了自己发间,落薇早猜到是他,仍被他这放浪举动惊到,咬牙切齿地唤:“叶亭宴!”
    叶亭宴已然脱了方才面圣的绯色官袍,换了一身山矾为底、印淡粉暗纹的曲领大袖襕衫,为方便骑马,他摘了官帽,简单束发,落薇方才手中的那朵花,如今便插在他的髻上。
    大胤文人雅好风流,服粉色、爱簪花的良多,只是落薇常见叶亭宴身着官袍、一丝不苟的模样,见此情态,不免有些怔愣。
    听了她的呵斥,叶亭宴不急不躁地骑马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大言不惭地道:“臣谢娘娘赏的簪花。”
    他的大袖十分宽敞,在风中飘飘舞动,拂过她的肩膀。
    也不知为何他方才手持襻膊,如今却没有佩戴。
    落薇回过神来,正要讽刺一句,却见他衣袍上淡粉色的花纹居然是莲花形状,叶亭宴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便刻意抖了抖袖子,含笑道:“娘娘说臣不配这高洁之物,如今娘娘来看,这不是配上了么?”
    落薇“啧”了一声,翻身上马:“大人上马不打襻膊,一侧却悬着弓箭,实在是银样镴枪头,可惜了这样好的翎花木箭。”
    她忽地高喝一声“驾”,一躬身便策马抢了他的弓箭,叶亭宴愣了一愣,骑马追过来,与她并行。
    他侧头看去,见落薇眉宇舒展,有几丝凌乱的鬓发在面颊上随风拂过,她似是许多年没有这样策马疾行过了,如今的神情,直让他想起了从前与她一起在暮春场游猎的日子。
    她的骑射是他亲手所教,第一匹小马驹也是他精心挑选的,他牵着少女的小马,与她无忧无虑地漫行在山道上,那时风轻日暖、天色湛蓝,晴好的春天似乎永远都过不完,她在马上唤“二哥哥”“二哥哥”,语中带笑,容色温柔。
    谁料就这一分神,落薇忽地长声勒马,落在了他的身后,叶亭宴回过神来,如她一般拽着缰绳停下,刚调转回身,便见落薇冷冷地朝他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弓弦拉得圆满,正对他的眉心——她是真的想要射出这一箭。
    叶亭宴怔然看着她,感觉心中传来一阵隐晦的痛意,这痛意熟悉冰冷,叫他动弹不得,甚至不想躲闪。
    风吹林叶,绷紧的弦在二人之间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震的鸣声。
    第21章 物外行藏(四)
    落薇将那张弓拉到最满,见叶亭宴不躲不闪,只在原处怔然瞧着她,目中似有痛色。
    她心中纳罕,定睛一看却不见了。
    叶亭宴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面上的神色逐渐漠然起来,先前的哀情也渐渐消退,翻涌而上的,是熟悉冰冷的恨意。
    又要……杀我了么?
    他沉浸在这样浓郁无望的情绪里,反而飞快地思索起来。
    落薇向来聪明,此刻想要对他射出这一箭,难道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可若是她看出了什么,也不该一言不发地动手,他们都是最谨慎的性子,倘不查根究底,怎会贸然行事。
    从昨日岫青寺相见时,叶亭宴便忽地察觉落薇对他多了些戒备和冷漠。
    可这些分明是先前在高阳台上不曾有的东西。
    ——那么就是这两日。
    她知道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他突然听见呼啸风声,落薇将手中的弓箭向上抬了几分,随即松手,向他射出了这一箭。
    翎花木箭刺破虚空,须臾间便射了过来。
    叶亭宴不免一怔。
    因为这一箭对准的却不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发髻——应该说是他方才抢来、簪到头上的那朵花。
    落薇的箭射得半分不偏,箭头刺破月季花蕊,带着它凌厉地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空中抖落了几片月季惊惶的花瓣。
    叶亭宴被这凛冽箭意带着偏了偏头,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射歪了些,松松散散的,瞧着大不成样子。
    落薇收了箭,策马前行,朗声大笑:“叶大人临危不乱,真叫本宫敬服。”
    叶亭宴这才羞恼地发现自己被她耍了,但见她如此,反倒让他心中松缓下来,连带着面上神情都愉悦了许多。
    于是他扶着自己歪了的发髻,驱马追过来,半含抱怨道:“娘娘怎地拿臣寻开心?”
    “能讨本宫的开心,是你的福气。”落薇优哉游哉地回答,“你送的大礼本宫还未瞧见,怎么舍得要你的命,叶大人一向是个聪明的,这点道理却想不明白。本宫见你方才连躲都没躲,难不成是吓傻了?”
    叶亭宴恳切道:“臣纵能揣测世人心意,也猜不到娘娘的,方才不躲,也是表些诚心罢了——若是娘娘想要臣的命,尽管拿去,臣只怕贱命一条,娘娘不稀罕要。”
    落薇听了这话,连道了好几句“怎会”,又说:“本宫已知大人诚心,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她将缰绳在手上绕了几圈,低喝了一声,马儿便朝山顶的方向疾驰而去,在路面上扬起一阵迷蒙的尘土。
    叶亭宴一语不发地追了过来,跟在她的身后。
    二人到了山顶,又调转回来,在林间跑马,只跑得鬓发微湿才停下,落薇回头瞧着长发半散、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叶亭宴,笑道:“没想到大人骑术也好,稍后封平侯开射御大赛,大人可有意上场?”
    叶亭宴道:“娘娘说笑了,臣生在北幽,长在父兄的马背上,虽身子弱些,可怎能丢了这傍身的本领?至于射御大赛——若是封平侯有好彩头,臣自然是要去争一争的。”
    于是二人在山脚处分道扬镳,等到叶亭宴走了,落薇才生出些先前没来得及在意的疑惑。
    密林广袤,她怎么就这样巧,每次都能碰上这人?
    他又是跟着她过来的!
    落薇恨恨地下了马,顺手将马拴在马场的木栏前,边走边思索着。
    叶亭宴千方百计地得了宋澜的信赖,入汴都来,且不论目的是什么,总归是要一心往上爬的。
    宋澜尚未亲政,他若做孤臣,四方暗害,难免力不从心。
    兼之与玉秋实有新仇旧怨,他便挑了落薇做暂时的依附——二人心知肚明,彼此只不过是扳倒玉秋实的有用棋子,他为她做一些不能叫宋澜知晓的事情,她则成为他尚势单力孤时、宋澜之外的又一重庇护。
    若是真等到玉秋实大势已去的那一日,二人最大的要紧事恐怕就是除去彼此。
    最初叶亭宴叫那小黄门来为她背诵《高阳台》的平仄时,她虽讶异于对方的放肆大胆,却也多少能懂他的心思——空口无凭,纵然她给了叶亭宴承诺,对方也怕她兔死狗烹,于是企图用这样不可见天日的私会来绑住她。
    若有朝一日落薇出尔反尔,他便将这样的关系咬出来,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玉秋实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她确实很需要得力的、能行污糟之事的心腹。
    况且他与故人还有几分缥缈的相似。
    因而,落薇没有什么挣扎地应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不在意要舍弃什么。
    只是她如今却有些不懂叶亭宴对她的态度。
    岫青寺一回,今日一回,二人相见之处都谈不上万无一失,也没有非说不可的消息,但叶亭宴执意跟随,就如同只是想要……同她说几句话。
    难道真如他所言,他少时便对她有些心思?
    想到这里,落薇嗤笑了一声。
    全然不可能,叶亭宴这种精明之人根本不会因私情牵绊,就算真有心思,那点年少绮念也不值一提。
    还不如说他是为了刻意干扰她的心神、让她念些旧情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