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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歌谢昭宁(重生) 第8节

      “谢甚么,应该的。”皇后抬手阻了她,疼惜得轻捏了捏她脸颊,这才转身摆驾出了殿。
    只她临出殿门,又不动声色微一侧眸蹙眉,眺着苏梅微微一顿,眼神复杂。
    霍长歌目送皇后出门,眸中便蕴出些迷惑来,这位行事滴水不漏的继后倒是有意思,只前世她来京时,继后姚氏满门已让连凤举屠过了,继后并着两位嫡子以谋权篡位之名被赐了白绫,死在自个儿寝宫中。
    只如今单单这般瞧着,继后便不似个拎不清楚的,却不知三四年光景后,怎就存了那样“出格”的心思?
    且,她对苏梅又为何这般有敌意?是怕北地原打了将苏梅送上龙床的龌蹉主意不成?倒也警觉。
    霍长歌忆过旧事,便挥手让人全散了,只留了苏梅在侧,二人正要往暖阁里去,迎面撞见南烟端了碗粥又回来,与她恭敬行了礼:“皇后娘娘说郡主年纪小,当喜甜,如今还在长身子,特让小厨房备下了这桂花赤豆乳糖粥给郡主垫垫饥,让郡主趁热用了。”
    那奶白的粥上一侧撒了灿金的干桂花,一侧盖着熬得酥软的赤豆,瞧着虽不起眼,闻着却诱人。
    霍长歌先道了声:“谢娘娘恩典。”,这才让苏梅将粥接了,待南烟一走,霍长歌取了托盘上的瓷勺就搅了那粥想尝尝,这般细致的吃食北地里罕有得见。
    苏梅连忙要挡,急道:“小姐——”
    她一出声,略有些紧张得左右一环顾,见四周无人,才又压低了一副天生妩媚的嗓音与霍长歌道:“还是让我先试过再说,啊?”
    “无事的。”霍长歌倒是胆大,捻着白瓷小勺舀了半勺,笑着觑了眼苏梅,“你没听见方才皇后说甚么?”
    ——燕王可就这么一个独生女。
    苏梅一怔,恍然了悟,那话原是在安霍长歌的心。
    霍长歌将那裹着浓郁桂花香气的粥小口吹凉,凑在唇前仔细尝了尝,品着那甜味儿笑了:前世也等到霍玄人都五十了,才不世出了个谢昭宁,搭着还欠些火候的连璋,勉强能就着霍玄的手,将半残的北狄吃下了。
    如今光阴一倒流,正是武将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个旧部老的老、死的死、伤的伤,囫囵的可没几个,小将又未养成,朝中可无人能替了霍玄镇北疆,她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儿,谁能担得起?
    她虽是北疆送来京城的质,却也是背靠着北疆——无人敢动的质。
    除非想杀她的是晋帝。
    可若真到了那一日,她躲得过一碗粥,便也躲不过第二碗,日常起居事宜之中,谨慎不谨慎的,在这皇宫里,似乎反倒没甚么用处了 。
    第10章 择婿
    霍长歌人在偏殿中歇过一日,晚膳时又被皇帝于永平宫正殿赐了座,与皇后及其二位嫡子一并用了饭。
    第二日晨起,她去皇后正殿请安喝茶,送了皇后一尊北地带来的玉佛像,回到侧殿便携着苏梅与南烟边学着规矩,边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
    南烟已过了双十年华,是这宫中的老人了,若是寻常宫女,再过四、五年总要放出宫去的,只南烟却没甚么盼头,即是皇后自府中带来的家生子,不得皇后恩赐福祉,便是要陪皇后终老此生的。
    “二殿下喜好甚么?三殿下与四殿下呢?”霍长歌故作一派天真模样得与她套话道,“四殿下的生母原是丽嫔娘娘吧?那丽嫔娘娘又好甚么呢?还有其他各宫娘娘呢?我从家里带了东西来,却一样没敢送出去,就怕平白惹人笑话了,总归不是所有人都如皇后娘娘般好说话又心疼我……”
    北地不是个讲究繁文缛节的地方,霍长歌前世里来了京中便嫁了人,身份直直又抬了两阶,学的那点子规矩同现下倒是颇有出入,她本就最不耐这些,过不了多久便心烦意燥,偏生还得按捺着性子照猫画虎。
    “这几位殿下皆不是计较之人,二殿下颇好古籍藏书;三殿下……素来没甚么偏好,郡主送上一盒上佳香茗便是,总不出错;四殿下尤喜乐器曲谱,丽嫔娘娘嘛——”南烟闻言笑着回她,明白她醉翁之意不在酒,规矩学得一心二用也不与她计较,话回得恭敬又周详,事无巨细,显得人尤其老实可靠,不疾不徐地道,“——吃斋茹素已多年,若郡主还余有尊玉观音,便是再好不过的,至于其他各宫……”
    南烟便又与她细道各宫妃嫔喜好,如数家珍般得清楚,只提到五皇子连珣时颇为难,说他喜好不定、时时变化,便是她那与五皇子一同长大的亲妹子,也是捉摸不透他心思。
    霍长歌便一一记在心中,又着苏梅依南烟所言,与各宫装了礼盒,让南烟陪着挨个宫中送过去,自个儿却拈着鱼食,斜坐在廊下院中的池塘边上喂着鱼。
    待苏梅回转,已过去大半日光景,夕阳美景正浓,天际暖暖一片橘红色。
    霍长歌就着喂鱼的姿势,状似漫不经心悄声问她道:“如何?”
    苏梅见四下里无人,宫婢皆忙着备膳,南烟劳累半日自行去厨房寻水喝,只银屏虽在院中守着,却也离得甚远,便也耳语似得轻声回霍长歌:“与各宫里的人皆已打了个照面儿,认熟了脸儿。”
    “那就好,平日若有机会走动,便多留心着些,挑拣些可用的帮衬备着,能不能回北地,一半原还得靠着你。”霍长歌笑着打趣她,悄声应答。
    苏梅闻出她抬举之意,挑着一双妩媚的眼,红着脸臊她一声:“去。”
    霍长歌却只是笑,笑意真诚得紧。
    她如今不比前世,居于深宫处处受限,手中可用人脉便趋近于无,总得另辟蹊径再琢磨出条路来,现下虽并不适宜即刻动手谋划,但可用之人、可打通的关窍,却也要提前做到心中有数,左右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
    她这些时日思来想去,妥帖的路子或许也只那么一条:若连凤举着实不堪为帝,此生依旧铁了心要再诛杀霍家一次,无可挽回之下,她便也只能改弦更张——总归连凤举膝下还有那么几个性格迥异的皇子,挑出来一个贤德大度又容得下她霍家的推上去,便以从龙之恩换取北地数年安稳吧。
    霍长歌往池塘里撒完鱼食拍了拍手,起身正要与苏梅回宫中用膳,却冷不防见她抬袖掩着唇,笑得妩媚又揶揄:“小姐当真不择个皇子做夫婿?”
    霍长歌蹙眉狐疑侧眸,便见苏梅随即笑得花枝乱颤,边回忆边低声打趣道:“那几位皇子相貌倒是颇出众,尤其三殿下,北疆三州那么些男人,我可从未见过那样出挑的,似山崖间的青松树……还是位武将!想来怕是有王爷年轻时候的风采……哎,也不知往后要落入哪家闺秀的手里,可惜了。”
    她这话头起得猝不及防,霍长歌闻言倏得一滞,怔怔眨了几下眼,才“噗嗤”一声又笑开:“……还是不大像爹的吧?”
    霍玄是个嬉笑怒骂随心的,才能养得她也如此,而谢昭宁,活得并不多自在。
    她前世见过他最张狂肆意的模样,便是有日沐休,他携了她去游湖,在京郊湖边见着匹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野马在饮水,皮毛油亮发黑,四肢矫健修长。
    他眼神一亮,纵身一跃上了马背,抱着那马脖子就跑了起来,也不怕摔着,像个无畏无惧的少年,也不知那些年,性子被他如何压抑着无法宣泄。
    他那时已二十五、六岁,骑在马上眉目飞扬,汗水挥洒,在烈烈夏阳中,稳当当坐在高高跃起半身的马背上,人影印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像是在发光,全不似平素那般淡雅自持。
    霍长歌瞧着他,也忍不住笑,忆起了北疆城里纵马渡河、引吭高歌的儿时旧事。
    只是谢昭宁不知,他以为她总算是对他笑了,遥遥驱了马兴致冲冲得向她跑来,眼神里俱是惊喜。
    却不料他人还未至,霍长歌便敛了笑,眼底一片沉寂,那一瞬,便恍如从夏到冬,连天都冷了……
    *****
    又过了几日,细雪不断,连凤举不歇在皇后正殿时,便也不召见霍长歌,宫里的日子虽波澜不兴,京里的天却越发寒了起来,待到冬至前那日,破晓时分便又下了场薄雪。
    南晋以冬至为“冬节”,前后休沐三日,百官绝事、不听政,民间却热闹非凡,城里到处支了摊位,续起一条又一条的长街,交织成一片繁华的集市。(注1)
    霍长歌安分守己学了几日的规矩,又接连受过各宫的问候与回礼,晨起于皇后宫中与帝后见礼,待到午后小憩起身,尚衣局遣人送了身大氅来,说是陛下旨意,嘱咐小郡主着了新衣好与哥哥们入了夜去赏花灯。
    京里不如北疆严寒,那大氅便也略轻薄,如烈火猩红的底料上用线绣了一丛半开的金芍药,姿态婉约又清丽,偏又在兜帽外一圈加了细白的绒毛,娇俏中又显一分富贵。
    霍长歌惊喜“呀”了一声,让苏梅将那大氅给她披身上,在殿中喜笑盈腮得不住赞叹,是个率真孩子的样子。
    一众宫人也捧场,围着她夸赞。
    “小郡主穿红真好看。”那圆脸的张英见状奉承道,“在咱们南晋,芍药那是只有公主才能用到的绣样。”
    “皇帝伯伯心疼我。”霍长歌摸着兜帽的绒毛,偏脸在上面不住得蹭,晓得张英是皇帝的人,故意说了好听的话,仿着娇憨稚子模样,俏生生地笑,“改明儿我得谢谢陛下去。”
    她话音未落,南烟便从外进来,恭恭敬敬对她说:“郡主,几位殿下已在皇后殿中候着了,奴婢领您过去吧,误了出宫时辰便不好了。”
    霍长歌笑着扭头应她声:“好。”
    *****
    永平宫,皇后正坐着与身旁三位皇子说着话,见南烟领了霍长歌进来,微微愣了一下,才“呦”一声笑开,朝他们道:“瞧瞧,这丫头换身衣裳越发好看了,小姑娘家家的,就是得配艳色才喜庆。”
    皇帝赏了霍长歌一件绛红的新衣裳,霍长歌便搭着那衣裳配了一身绛红的饰物,步履行进间,鬓发中一支赤羽蝴蝶模样的钗轻轻摇晃,与耳下一对珊瑚珠耳坠相映成趣,越发衬得她娇俏灵动,个头儿虽不高挑,气度却不容小觑,已有了些许美人胚子的影子。
    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便颇给颜面得附和应了一声:“是。”
    “娘娘谬赞。”霍长歌边笑边行礼,依着宫中规矩照猫画虎矮身一福,“三位哥哥好。”
    她眼神依序滑过那三人,却只堪堪在谢昭宁身上多停了一息,他今日未着甲,长发以锈金发带束了斜斜搭在左肩前,堪堪掩住颧骨上的那颗痣,露出冷艳眉眼,月白长衫外罩薄蓝大氅,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连璋拧着眉、模样端肃得只与霍长歌点头回了礼,谢昭宁礼数周全得沉默与她拱了手,连珩却笑嘻嘻地道:“霍妹妹好。”
    “又没个正形。”皇后笑着嗔连珩,招了招手让霍长歌到她身边来,给她塞了出宫的木符在手上,柔声嘱咐,“酉时一过,宫门下钥,戌时前可得回来的,宫外人多,跟好你三个哥哥,可千万别走丢了。”
    她说完复又抬眸,起身牵着霍长歌将她往那几人面前推了推,再三叮嘱道:“你们哥仨也是,要将郡主仔细照顾——”
    “是。”连璋只当霍长歌吃人似的,不耐烦得侧身避过,不加遮掩得嫌弃,不待皇后说完,便与她行了礼,率先出门。
    连珩见状眼神机灵一动,追在他身后扬声道:“二哥等我!”
    霍长歌:“?!!”
    “——着。”皇后话音未落,那俩人已蹿出了门,她仰了脸儿出声拦,“诶!”
    谢昭宁猝不及防便被剩下了,他错愕一瞬,后知后觉也要走,正抬脚,却见霍长歌垂着头不动声色小步横挪,恰恰阻了他去路,一抬眸,略略委屈又难堪地觑着他,眼神湿漉漉的,随时要哭似的。
    谢昭宁一怔,时机错过,皇后转了头回来,也颇无奈瞧着他。
    “你这俩兄弟,皆是急性子,行事总这般毛躁,我话还未说完呢。”皇后对着谢昭宁怪罪嗔一句,又明里暗里替霍长歌挽回着颜面,“还是你稳重,不像他们俩,跟百八十年没出过宫似的。”
    谢昭宁狭长凤眸微敛,只一言不发站着,耳根莫名微微泛起了红。
    “行了,”皇后暗暗睨了眼霍长歌,见她未正经哭出来,便觉事态还没多严重,只朝谢昭宁摆了手,“你也领着郡主走吧。”
    谢昭宁拱手行礼,垂眸温声探了手:“郡主请。”
    他一展臂,大氅划开半扇,露出腰间悬的那枚云鹤形貌的玉,霍长歌余光一瞥,只觉眼前倏然便是他前世举了灯朝他走来的模样,眼眶骤然通红。
    谢昭宁只当她是难堪到了要落泪,凤眸圆睁,微微慌乱,手忙顿在半空又落下,想哄她两句又觉不合时宜,暗暗握了拳,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霍长歌却瘪着唇矮身向他一福,神色怏怏得转头率先出了宫。
    谢昭宁茫然跟在后,长腿一跨追上她。
    他俩一走,皇后便抬手让宫人全退下,闭了门,殿中深处走出一人,正是五殿下连珣。
    连珣身量不高,骨架又小,颇显体态羸弱,着一身紫棠长衫,下摆还细绣了只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半副阴郁秀气的脸笼在西沉的冬阳中,越发衬得另外半张苍白青灰。
    “我与那郡主只差半月,”连珣边行边漫不经心笑着道,“陛下为何不让我也跟着去?”
    “你说甚么?”皇后闻言着了恼,温柔一瞬全不见,似是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祖宗,可用用你那脑子吧?平日里总聪明过了头,今日这又怎么了?你哥哥们唯恐避之不及,你却想自个儿贴上去?”
    连珣不置可否,撩了衣摆往她身旁一坐,自顾自倒了杯茶,细长白皙的手微微颤抖,现出一股子病态来。
    “你真当那北疆的郡主是来京里嫁人的?”皇后不顾仪态,抬手狠狠去戳他的头,“她就是一枚用来验你们这群人心思的棋子!”
    连珣让她戳了也不恼,脑袋一偏又晃回来,只姿态优雅地品他的茶,皇后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揣着两手坐着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又沉声道:“你莫要生出旁的心思来,可安分些吧,纵那郡主日后美成朵花,你也不许往上蹭!你想死,还莫拖上本宫与你六弟弟。”
    “美?若说美人儿,这宫里宫外可不少见,便是她身边那个妩媚的小侍女,已到了能采摘品鉴的年纪,动人心魄得很呐。可北疆的郡主到底不同,自带旁人无可匹敌的丰厚嫁妆,母亲当真不动心?”连珩意味深长一笑,秀丽眉目间泄出三分邪气来,慢条斯理讥讽道,“还是母亲以为,贤后这位子只要坐得稳,陛下就能放过咱们永平宫上下,不疑了?”
    皇后身子一颤,让他一语戳破了一贯自欺欺人的幻想,半偏了头躲闪他眸光。
    “天真,古家一倒,咱们姚家长势太快,如今已然树大招风。”连珣轻嗤一声,似笑非笑地凝着她,压低了嗓子故意用气声缓缓道,“更别忘了您也是有嫡子的人,皇家的嫡子,生来便是要厮杀夺位的狼。”
    “您想将狼养成狗,还要看旁人——”他一字一顿道,“信不信。”
    第11章 齑粉
    霍长歌出了殿门上回廊,便闻见身后有人跟着她。
    那人脚步稳而轻,却似踏在她心头上,勾起她丝丝缕缕的悔愧。
    霍长歌回眸,果不其然,谢昭宁缀在她身后,负手缓步,长身玉立,行在廊中斜阳下,周身笼着一抹微光,虚幻美好得像缕不属于这世间的烟,随时便要散了似的。
    霍长歌回身倏然伸了手,一把揪住他大氅,生怕他下一瞬就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