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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 第5节

      这后劲竟如酩酊大醉,数日不醒,就连柳升再找他出去耍,他也怏怏不乐,柳升又一连给他推荐了好些个年长体贴又会照顾人的男倌,许莼却坚辞了。柳升暗自称奇,笑道:“料不到小公爷这是洗心革面了,既不愿去那风尘地方厮混,那不如我给你找几个斯文俊俏少年子弟,也是好南风的,两厢情愿,小公爷这般样貌这般家世,断无人会拒的。”
    许莼仍是摇头,只拣些奇巧新戏看了,心中却只想着:从前读诗读到曾经沧海难为水只不解,竟是我无知了,却原来是这般光景,见了那人,再见旁人,任再如何,比起那人,真如黄土一般了。
    第8章 书坊
    秋日过得极快,转眼便入了冬,朝廷也辍了朝要过年。过年的时候是难得公府安详宁静的时候,因为上下节礼备办、府里祭祀、宴饮、宴客等等大事,都要靠盛氏这个国公夫人操持。
    平素只说平头百姓年关难过,谁知道钟鸣鼎食之家,过年也是大关呢,要知道各地庄子收上来的租子,那是万万不够年下的各种打点宴饮的,因此便是老夫人,对盛氏也会难得的和颜悦色,上下和气地过一个平安年。
    今年盛氏得了一品诰命,各方少不得都送了礼来贺,家人和客人络绎不绝,不说盛氏这个当家的,便是连老太太、白夫人都不得不出来会女客,倒是国公府近几年来难得的热闹。而这每一次恭贺,显然都让老太太不太高兴,却也只能强撑着笑脸,白夫人毕竟孀居,只出来过一次二次见过自己娘家的来客,之后便不再会客了。
    上下倒成了盛夫人的主场,她有了诰命在身,加上京里高门,互为婚姻,消息灵通。多少都知道盛氏这个诰命,不是礼部按例颁发,而是宫里亲自吩咐出来的,那意义自是大不一样。盛氏还是第一次如此受欢迎,幸而她出身豪富之家,在家便已主持生意多年,倒也不是那等怯头怯脚的深闺妇人,因此迎来送往落落大方,一时在高门中竟然名声还不错。
    这日初七忙碌一场回房,盛夫人习惯性又问世子在做什么。盛安回道:“世子一大早便嫌吵闹,去闲云坊那里去了。”
    盛夫人道:“倒难为他在家里安生了这些日子,那边生意如何?”
    盛安道:“虽说是世子开着玩的,但利润竟也还不错,又送了几本书开印了,只是……”
    盛夫人问道:“他要印便给他印罢了,横竖养着那些工人也是白闲着。”
    盛安笑了声:“夫人为了世子开这铺子,特特砸钱买下这印书厂,那印书厂之前都开不出工的,如今天天有活干有钱发,正念叨着东主恩德呢,哪有不做的。只是您也知道,世子如今心性越发没个定性,这些日子叫刊刻的,都是些……南风的本子,还有些画本……”
    盛夫人脸色青了些,仍然道:“随他玩着开心吧。”
    盛安偷偷觑了她脸色:“甚至世子自己还画了一本……”
    盛夫人手中一抖,深吸了口气,终于忍不住了:“和他说了自己画着玩便算了,刊刻拿去卖那是决不许的,将来他是要继承公府的,这种东西岂能流出去。”
    盛安笑了:“好,老奴好好规劝世子。”
    盛夫人摸了摸手上的镯子,抱怨道:“我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混世魔头呢。”
    盛安道:“恐怕世子是故意折腾,就等着夫人管教呢。”
    盛夫人面色又微微转白,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随他去吧。”
    盛安也不知道这母子之间如何疏远隔阂如此,想来这高门背后不知道多少奇怪规矩,他们商贾俗人是理解不来的。也只好躬身道:“那老奴再好好劝劝世子——其实世子虽说是开着玩,但是老奴看着世子开的书坊、还是戏园,都挺赚钱的,老爷子都说咱们老家正经几个公子,怕都比不上咱们世子的经商天赋。”
    “单说书坊,这城里不靠着国子监、官学、族学教材刻印,就能赚钱的书坊怕是只有闲云坊了。谁能想到世子能想出收社费便能免费看书,又借着看书的茶室卖茶叶、卖字画、卖书签笔墨纸砚等等,反倒赚回一笔呢。我听说但只是茶水花生瓜子的零嘴,一月盈利就颇为可观,这等小处偏偏获利极丰的。更不用说千秋阁那边的热闹了,多少戏班子杂耍班子捧着银子想要进去演出呢。说起来世子不过十八岁,只做了这两家生意,就已如此轻松,难怪老太爷说起世子来都要高兴的。”
    盛夫人苦笑了一声:“国公府世子,要什么经商天赋,咱们自己说说便罢了,千万别说惯了被人听到,要贻笑大方的。”
    盛安笑道:“夫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许莼不知道自己母亲又为他的新爱好多么苦恼,他其实只是突发奇想想要印,但被盛安劝阻后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打消了这念头,倒不是为着那所谓的国公世子的身份,他只是想着自己好奇画一画自己看着玩也便算了,若是真印出去了,来日被贺兰公子知道,岂不是觉得自己脏……
    从前自己放浪形骸,颇有些肆无忌惮,如今一想到那日贺兰公子那矜持冷淡的情态,他心里似乎也有了一根线,坠住他不再放纵。
    一想到贺兰公子,许莼心里又越发猫爪子轻轻挠着一般,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害相思害的,在屋里忍不住持笔又画了几笔,把贺兰公子站在船头那情景略略画了几笔,到底觉得画不出那鸿鶱凤立的洒然风姿来,又掷了笔,在书房里自己叹气。
    外间伺候着的春夏秋冬四小厮已忍不住笑了,秋湖端了杯热茶进来道:“罢咧,大年下的,少爷何必又唉声叹气呢,我看这大年下的,书坊生意也冷清,大概穷书生们都躲债去了,也不看书,不若少爷去千秋阁那边听听戏,热闹热闹,那边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也省得少爷在这大过年的把好运气都给叹走了。”
    许莼满脸无趣,将那页画放回绿窗屉下晾着,道:“也没什么新的戏本子,如今书生们都不愿意写这些,一个好本子都没看的。再则过年人多,去了撞见人倒不太好,上次迎面撞到老爷,倒让我没趣,他竟还好意思罚我抄书!若是让他知道那戏园子是我开的,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
    夏潮正在靠着炭炉烤板栗,脆声道:“国公爷再不会为这个罚少爷,但老太太那边知道少爷有这么个日进斗金的营生,必要打主意的。”
    春溪年岁大些,戳了下夏潮不许他背后掰扯主子,只对许莼道:“上次后千秋阁那边掌柜吩咐着专门修了个后楼梯,保管少爷一路上去包间,撞不到外人。”
    夏潮也怂恿道:“我听说千秋阁那边又收了好些戏班子送来的戏本子了,就等少爷您挑了,都说咱们戏园子的戏最好看,都不知道那都是少爷挑的本子好呢。”
    许莼袖手道:“罢了那就去一次吧,我看是你们想看戏了才对。”
    夏潮吐了吐舌头:“少爷疼我们呐,现在过去正好晚饭时间,再让整治几个精细菜,今晚就打发了。外边下着小雪呢,我给少爷备雪氅去。”
    许莼一笑便换了氅衣,刚走出书坊廊下,便看到书坊管事罗禹州正在前边和书童说话,转头看到他眼前一亮,小跑着走过来道:“少爷,有位书生说有书想卖给我们,但又一定要见到东主。我们也说了留着我们自会送给东主,他却等不得,只说一定要见到东主,看他似有急事。这位贺书生是我们书坊的常客了,一直抄书换钱的,因此也都识得我们上下管事,都知道我们不是东家,倒不好太推脱,您看……”
    许莼从二楼往下看果然看到一个青年书生站在前边书坊阴暗处,身上衣衫单薄,目光一直看着内外,似是避着人,神态焦虑,想了下道:“请他到内间书房那里吧,上点热茶和糕点、胡饼请他先用,说少东家一会儿到。”
    罗禹州愣了下,还是小跑着出去了。
    夏潮问道:“少爷一向不是不和这些书生打照面吗?怕他们万一中举了认出你来。”
    许莼道:“看那书生只避着人多处,衣着敝陋单薄,想来是遇上了难处,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若是在前厅,文人清高面皮薄,恐怕不好意思。再则天气寒冷,又是大年下的,先让他垫垫肚子,定定神——另外,既然是经常抄书,想必家就住在这左近,夏潮你派人去打听下这个书生家里是有什么难处,尽量不露痕迹。”
    他回了里头,又自己喝了一杯茶,夏潮果然派人去打探回来,脸上也十分意外:“掏了点钱问了几个中人、媒婆,打听清楚了。这书生名叫贺知秋,看着只是个穷酸书生,没想到竟然已得了举子功名的,据说今春就要参加春闱了,可惜摊上个赌鬼父亲,欠了一屁股债,过年的时候被人打上门来,其母亲气病了躺在家中,没想到那赌鬼父亲听说讨债被人打断了两条腿,如今瘫在家里养伤,却被债主堵门要求卖房还债。”
    许莼有些意外:“既有举子身份,则可挂靠些田地,也得些银两,且难道族中、先生、同学,竟无人帮扶吗?可问了欠了多少债?”
    罗禹州道:“光是赌债就已欠了百两之数,他们家早就借光得罪了全族的人,连祖上的田都早就卖光,听说连岳家那边都嫌丢人断绝了关系,他连束脩都还欠着,同学也早就借过了,之前议亲的人家也忙不迭地退了亲,贺举子大概也是借无可借了。如今听说就是族长出面调和,对方债主才许了先收房抵债,过年后再另行筹款。”
    许莼点头叹道:“原来是摊上个混账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呢,越是他们读书人,越发不敢摊上个忤逆的大罪,那就越发没前途了,人啊,到底没法选父母,这贺举人已是污泥摊里使劲挣扎出个人样了。”
    春夏秋冬四书童在一旁竟全都没敢接话,许莼抬眼看到仆从们的脸色,自己倒笑了:“看什么,国公老爹虽然混账,到底没赌出个烂摊子来,运气无敌呢,爵位、有钱的岳丈、能干的老婆,谁不说他有福呢。看看这贺书生,我已算是投了个好胎了。”
    他看了眼墙上钟刻,打量着那书生应当已吃过几块点心,这才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第9章 济困
    贺知秋在书房里看书童捧了热腾腾的茶点和刚烤过的胡饼过来,又笑着和他道:“先生先用些点心,我家东主还有几笔帐未对完,对账完了便来见您。”
    贺知秋一大早粒米未进,又忍耻在风里守了半日,此刻确实早就已饿得全身无力,看那碟子里的胡饼香得发昏,肚子越发饿得挠心挠肺,看那书童放下茶点,鞠躬便出去了,四下无人,书房里炭炉又暖洋洋的,衬托得饥饿更是鲜明起来。
    他看那茶点甚是丰盛,一大托的油炸米花,油果子,胡饼都切成小块叠了满满一盘子上面撒着芝麻,又有一盒装着红枣、核桃、蜜饯果脯等干果子,十分齐整,便知道这是富商待客常用的,吃上一些并不明显,便就着热茶水,拈了米花、红枣、樱桃果脯吃了,却没有动那大块的食物,怕书坊东家来了不好看相。
    糖米花酥脆可口,胡饼热腾腾的馅里甚至还放了珍贵的胡椒,几块下去贺知秋腹中有了垫底,立刻便有了些精神。灌了一口茶水,这木樨芝麻熏笋泡茶,撒了些盐,味道与鲜汤无别,半杯下去喝下去浑身都暖将起来。
    贺知秋很快填了半饱,靠坐在那柔软靠背椅上,鼻子里闻到熏暖的沉香味,再看看这书桌里的华丽屏风,多宝阁上的精致摆件,墙上的名家书画,无一不显示出富贵气象。他心中微微一动,叹息想着,果然富贵动人心,便是自己明年考取春闱,获取个一官半职,也不过是九品末流小官,不知还要经营数年,才能有此享受,此刻竟不由也有了一丝弃文从商之念。
    然则自己读圣贤书多年,好不容易考上举子,前程尽在眼前,可不能被这富贵迷了心,功亏一篑。贺知秋心中想着,又想到今日来意,有些忐忑起来,耳朵里却听到了门外脚步声起,想来是那店东家来了,便抬眼看去。
    只见门口挡风的暖帘被书童掀开,一个少年披着雪白狐裘氅衣走进来,头上戴着青绒巾帻,巾上结着鲜明宝珠缨子,焕然耀目,神采飘逸,但细看眉目尚且有些稚气,显然尚未到及冠之年。贺知秋心中疑惑,来者虽然衣着华丽,但实在太过年少,应当不是店主,他站了起来不知如何称呼。
    许莼未语先笑,作揖道:“劳先生久等了,鄙人姓许,是闲云坊的东主。年下事多,听管事的说先生是我们书坊的老主顾了,如今听说是先生大作想要付印售卖?”
    贺知秋这才知道来的确实是这书坊的东主,压下心底的意外,作揖道:“鄙姓贺,贺知秋,乃是住在这左近的,因近日家母病危,急需银钱。我听朋友说,闲云坊内也收一些书稿,若是刊印,也可给一些稿费、分红,因此特来毛遂自荐。”
    许莼面上带了些忧色关切道:“先生一直是我们闲云坊的老主顾了,又有锦绣才华,论理是该收了书,以解先生之忧,好让令堂尽早康复。但想来管事应该也已告诉过先生,因着这刊印书籍售卖的周期长,加上坊间列位街坊识字的不多,销路其实很是一般。书价并不能订太贵,而书坊制版、排印成本也高,因此一般来说各家书坊收的书,大多是名家宿儒,才能保证不赔本的。先生也知道我们一向不靠卖书赚钱的,只靠着每月的闲云社费以及卖的字画、笔墨纸砚等勉强糊口罢了。”
    贺知秋如何不知?但他今日来卖的却不是一般的诗集文论,但到底太过耻辱,开不了口。
    许莼看他脸色难堪,便善解人意道:“先生若是对自己的书有信心的话,也可以用寄卖的形式。即我们书坊垫支刻版排印装订的费用,之后从售卖里头扣掉,余下的都是先生的盈利。但这也是细水长流的事,依我们平日看,若无提前想好的销路,一年两年都未必能收回本钱。我看先生若是急用钱为令堂治病的话,恐怕来不及。”
    贺知秋脸上涨红,他自然早就打听过这些行情,但他如今情况实在糟糕,甚至无法顶到年后的春闱。历来借急不借穷,更何况大多数人家也是自身难保。
    许莼看他面色,又问道:“先生的书想来必是好的,可否先给小可看看,想来人面也广,若是能与其他文人同年联系,找一些书院、族学、私塾提前订书的话,可能回款会快一些,确保销路的话,我们书坊这边也可先提前兑付一些分红给先生。”
    贺知秋张了张嘴,十分难堪,终究没说什么,只将手中包着包袱皮的书递了过去,许莼接过那书,打开看到封面写的《游仙记》,署名“楚馆客”,再一翻开里头,看到“绣被中鸾凤双飞,牙床上秦晋共谐”几句,心中已明白这原是那浮浪子弟们最爱看的浮词艳书。这贺书生到底是身负举子功名,是有真才实学的,写的比那等粗陋露骨的话本又要含蓄多了,骈四俪六排下来,显然文采更好些。
    他看了眼贺书生,见对方面皮紫涨,便含笑道:“先生果然文采斐然,这类书我们正缺得厉害,我看先生这文笔甚好,不知先生打算是一次性买断呢,还是打算分红呢?要价多少?”
    贺知秋心中无地自容,只道:“买断。”他咬了咬牙,想起之前辗转打听的,咬牙道:“五十两银子,一次性买断,书坊拿去如何卖,我皆不再过问。”他脸上已成了猪肝色,知道外边书坊预支顶多十两银,已是非常丰厚,但自己如今无法可想,看这闲云书坊生意甚好,只能忍耻前来。
    父亲在外利滚利已欠了上百两银,如今腿断无法继续赌了,但也要治伤,又有母亲被气得重病,从前家里收入靠自己做西席,和一些挂靠田亩的收入以及母亲织布的收入,如今杯水车薪,五十两银子刚刚够还最急一笔赌债,保住房子。剩下的少不得再周转一番,待到过了节春闱事了,若能中便好,若不能中,找一户西席预支束脩,也能将就过了。
    许莼道:“五十两银子有些高了,我最多只能先预支二十两银子给你……”
    贺知秋面露失望之色,难道只能再去找下一家?他想到再经历这般一次去低声下气求其他的书坊商贩,心里的屈辱几乎要冲破心头,许莼却道:“不过,若是贺先生在半个月内,再写一本和这本文辞差不多的书,那我可以再给三十两银子买断。”
    贺知秋心情大起大落,连忙道:“要写什么?”
    许莼其实哪里有什么要写的,不过是找个理由给这书生解围罢了。他认真想了下笑道:“如今市面上却是难收到南风的本子,在下正好有些生意在闽地,顺路想收一些南风本子,不知道先生文辞若此,能否也写一本好的。先生只管放心,我们书坊这边,一定为先生保守秘密。”
    南风?
    贺知秋愕然,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公子,只看他镶狐毛的衣裘敞开,内里露着品红宫绣麒麟袍,项上戴着金灿灿的八宝璎珞,腰间悬着金嵌宝双鱼佩,面容俊俏,双眸晶亮如星,一点唇珠丰润,笑时自带风流,端的一副好相貌。心下不由揣测这富商家的公子难道竟是好南风的?看他口音,仿佛是带了些闽地的口音,闽地正是南风最盛。
    许莼看对方沉默不语,还以为对方不擅,原本也只是随口提的条件,便只能描补道:“若是南风本子的,我们愿加价到四十两一本,不过若是先生实在为难,不擅长于此,也不妨事,就再写一本类似的来,我可先预支……”
    贺知秋打断道:“可以的,南风本子,字数有要求吗?”
    许莼看他应了,展眉笑道:“不拘多少,先生写得好看,辞藻朗朗上口便好,销路定然不错。如此还要麻烦先生了。因着我也不常在京里,到时候只管封了匣子送过来给罗管事就行,我会交代他的。”又喊冬海:“去拿我书架屉子上那一封银子来,我记得昨儿下边铺子送来的,刚好六十两官银。”
    贺知秋眼看着另外个沉默寡言的书童走进去,不多时果然捧了一匣银子过来。这下他注意到这富商少爷身边的几个书童都是粉妆玉琢,眉目清秀的,身上一色都穿着墨绿色绒直身,腰间戴着锦绣香包,脚上踏着绸缎鞋,穿着比他身上都要华丽许多,不由对这许少爷又多了几分揣测。
    许莼却不知道对方心里想的什么,他原本也是好南风,又并不遮掩。因此只拿了那匣银子递给他,又另外从怀里拿了一个红色封包出来放在匣子上:“大年下的,正好先生上门,我们生意人就爱讨个好意头,这是给先生的润笔之资,请先生务必收下,岁岁年年,吉祥如意,祝先生早日金榜题名,升官发财!”
    贺知秋看那红包轻薄,也没想太多,听说南人商贾确实好讨意头口彩,笑着拱手道:“多谢许少爷,祝生意兴隆!”他打开匣子验了数,看到果然是六锭雪白银丝官银,心中安稳,又急着想要回去保住房子,便起身告辞,许莼拱手亲自送了贺知秋出门。
    送走贺知秋,春溪才道:“世子爷,这贺知秋不是什么大儒名人,他的书恐怕卖不出什么价,六十两实在太高了。”
    夏潮也吐了吐舌头道:“再者世子您让他写那什么南风的书,盛老管家若是知道你要印那等书去卖,怕不是要告到夫人面前去……”
    许莼道:“不卖,书收着吧。不过是看他困难,找个由头给他些钱罢了。哪怕他是个举人,他写的书行情都不可能卖到六十两银子,若是贸然给出去这许多银子,他现在当面是松了一口气,回去回过神来细想说不准却要怀疑书坊是不是别有用心,倒不如钱货两讫。”
    秋湖赞道:“世子仁厚,这人已是举子了,到时候若是春闱得了进士功名,到时候定然感激咱们世子。”
    许莼摇了摇手:“可千万别提,他困顿如此,不得不写这等俗艳文字来卖,到时候等真考取了功名,做了朝廷命官,只怕要以此为辱。无论是否得进士,你们任何场面再遇到他,都只做不认识他才好。也要保守秘密,不要说出去,否则就结仇了。”
    夏潮愕然道:“如此那不是白给了这许多银子?六十两银子!便是在京城,也能置办点田地了。”
    许莼笑了声道:“六十两银子,还不够我爹请个戏班子唱一日呢。旁的不说,便是外公那边,我也是知道的,六十两银子也不过就打套首饰罢了,横竖都是花出去,不若还能帮人水火之中。”
    “再说了我也不图他甚么,只不过怜他倒霉催的。明明文才前程尽好的,却大年下被亲爹坑成这样。不过他还知道低下头俯下身来卖文谋生,能屈能伸,不会潦倒久困,来日必有一番造化。罢了,不是说去看戏吗?走罢。”
    第10章 银环
    贺知秋出了门,腹中饱暖,一刻不停直接去了债主家,先将五十两银子还了,将抵押的房契拿回后,便又将剩下的十两银子兑成碎银铜钱,趁着大年下,一一登门债主家,将之前所欠银两奉还,又送了给先生的节礼,给母亲买了药和一些肉、鸡、米粮,一口气做完这些,已回到家中,却听到赌徒父亲在床上听到他回来,咒骂着:“去哪里去了一日不回来,我腹中饥饿,腿痛得要死了,不孝儿,我要去官府告你忤逆!”
    贺知秋也不理他,只从篮子里掏了两只冷硬的粽子进去扔在他身上。贺父也顾不得冷,两手一边拆了粽叶狼吞虎咽,一边含糊着咒骂,无非是骂他不找大夫来为自己看腿,又骂他故意不给自己饭吃。
    贺知秋脸上漠然,只出来拿了让药店帮忙熬的药进来给母亲喝。
    贺母在床上,看到他进来泪水就落下来了:“还买药做什么,别人都要收房了,这房子虽然贫旧,平日好歹也能卖个一百两,如今却被恶意做了低价,可恨无人帮忙。今日你母舅过来,给了我三百钱,你且拿去赁间房儿,先安顿下来,省得误了春闱。”
    贺知秋看慈母谆谆叮嘱,眼圈发红道:“母亲不必着急,我已找到门路,将我写的诗稿卖了些钱,房契已赎回来了,母亲且安心养病。”又拿了刚买回来的蒸好的白糖万寿糕和五香鸡蛋来放在一旁:“母亲且用餐,早日病好,孩儿才能安心备考——不要将这事告诉父亲,只说我找了人拖着可暂缓一些,省得父亲知道还了赌债,又要生事。”
    贺母哭得哽咽难当:“我儿……辛苦了……是我们没用……你父亲是个混账,好在如今断了腿,以后想来也不能出去赌了。你好好备考,总走出个人样来,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看看,我儿有多优秀!到时候给你议一门好亲……”她原本就是为着焦虑才卧病在床,如今一看儿子已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房子保住了,心一宽,药再喝下去,又吃饱了肚子,病竟一下子好了一大半,竟也能起身自己熬煮鸡汤,又张罗着也给躺在床上的贺父送了一碗,到底让他停了咒骂。
    贺知秋心中也是恻然,但到底松了一口气,如今还欠着一本书,又要春闱考试复习,时间不多,只能安抚了母亲。又回了自己房里,掌灯拿了纸出来,开始想那南风书如何写来。
    贺知秋忙乱一日,静下来却又觉得腹中饥饿,不由有些想起今日在书坊那里吃的胡饼滋味来,今日却担忧卖不出,因此当时也放了一卷胡饼在袖中,想着回来可给母亲充饥,后来得了钱,便在外边买了新蒸的万寿糕,倒把这饼给忘了。想来虽冷了,却也是实打实的放了胡椒的,便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卷薄饼来,却又顺手带出了一个薄薄的小红包。
    他愣了下才想起来是今日那许公子给的“润笔资”,估计里头也就装些铜板讨个好意头,便打开那红包抖将出来,却抖出来一片镂空金叶子出来,是一张纯金剪成的银杏笺,光灿耀目,还串了细细的丝流苏,原来这却是一张金书签,可用来夹在书中做标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