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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4

      「郑宇翔,你振作一点。」
    那时的他因为比赛中的一场意外伤到了膝盖韧带,再也不能尽情奔跑了,是她的陪伴,让他度过了最煎熬的那段时光。
    「又不是再也不能跑了,只是暖身和运动后的舒缓操要更仔细,你之前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她总是边嘮嘮叨叨边帮他冰敷,在他受伤后,尝试几次灌篮都失败,他的沮丧她都看在眼里,那对他而言曾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后来光是跳跃都会感到膝盖传来难以忽略的疼痛。
    那是两人靠最近的一段时光,在他好不容易慢慢走出忧鬱的时候,在他以为两人的感情能越来越好的时候,她离开了。
    「郑宇翔,我要转学了。」
    那时候,没能对你说出祝福,我好后悔。
    那时候,没能在你转身时抱住你,我好后悔。
    那时候,没能去机场挽留你,我真的好后悔。
    「林雨盼。」光是说出她的名字,他就紧张到发抖。
    她回过头,眼神由疑惑转变为惊讶。
    「郑宇翔?」
    她记得他,她还记得他。
    高兴到想要跳起来欢呼,他难掩激动的心情,露出久违的笑容。
    「嗯,是我。」
    「好久不见了。」她脱下口罩,向前跨了一步,用手比了比两人头顶的高度。「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高中三年一共长高了十公分,大学时又长高了三公分左右。」
    「老天真是不公平。」她蹙起眉表达不满,随后又释然地笑了。「不过那也表示你后来有在好好復健吧,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吗?」
    她还记得他的伤。
    「平时的慢跑或其他运动都没问题,后面又追踪了几年,除了天气转变的时候膝盖会痛一段时间,其馀都好了。」
    先前的焦虑都显得太多馀,两人之间流畅的谈话,好似那些煎熬都是幻觉。
    她转学之后,他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用復健来麻痺自己,透过疼痛与不适感回忆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现在想想,那时的他真的很自虐。
    林雨盼盯着他微微苦笑的脸,用手示意他低下头。「郑宇翔,你弯个腰。」
    他不解的照做,林雨盼伸手抚摸他的脑袋。「你做得很好,辛苦了。」
    这是他刚受伤那段时间,她常用来鼓励他的动作和话语,每次都被他调侃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但又很依赖她的这个行为。
    郑宇翔感觉鼻子一酸,似乎随时会落下眼泪。
    真怀念啊。
    林雨盼彷彿能读懂他的心,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转移话题。「你是跟朋友一起来的吗?」
    「不是,今天早上我在手机里看到展览的广告,就过来了。」
    她依然是那个细心的林雨盼,以前的她总是板着一张脸,却会默默关心身边人,据她所说,这是开始绘画之后,长久以来的习惯。
    看似冷漠的外表,其实内心的小剧场非常精彩,但那是只有本人才懂的乐趣。
    「这样啊……」她思考了一会儿,试探性地问:「你等等有其他行程吗?」
    「没有啊。」他清晰地听见躁动起来的心跳。
    「那你要不要来我的工作室?」
    「啊?」内心的期待被最大化的满足,他佯装惊讶,实则早已笑开怀。
    「就当重逢的礼物,我想送你一幅画。」她浅笑着,如和煦的春风,暖暖地流入他的心。
    郑宇翔失神地望着眼前笑容灿烂的女子,她的眉眼轮廓分明是林雨盼,但个性却与之前有着一定的落差。
    她以前会这样笑吗?以前她的眉眼总带着一丝忧愁,只有在被他烦到不行的时候,才会看到生气却明显放松的表情。
    她这几年的生活,改变了原有的个性,准确来说,是将她原有的个性用与之前不同的方式展现出来。
    现在的林雨盼,与人交流时更加自在,不怕站在大眾面前,在擅长的领域中有一定的地位,活泼、外向、谦虚、细心、温柔,几乎佔据了一个人类应有的全部优点。
    骑车时,郑宇翔不停地思考着,以前和林雨盼相处的点点滴滴。
    被那幅画惊艳到之后,他时常会跑去看她的作品,有时也会偷偷从教室外看她独自画画的身影。
    林雨盼创作时,不喜欢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学校特别为她空出了一间专属的教室,那是她的秘密空间,有时她会拉上所有窗帘,在黑暗中只开啟手机的手电筒作画,有时她会放音乐,静静盯着空白的纸张,什么也不做,直到收拾东西回家。
    她一直都有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只能透过作品去了解。
    偷偷凝视的那段时光,是郑宇翔心情最为放松的时刻,无论当天心情有多糟,只要看到她专注的侧脸,就能赶走那些坏情绪。
    她知道他会来,一直都知道。
    虽然一开始感到不太自在,但他从不跨进教室里,只是静静地在门外看,她也没有理由赶走他,久而久之也习惯了,觉得他那样呆站着也很奇怪,便主动为他开啟门扉。
    「你可以坐在远一点的位子上,不会打扰到我的。」
    他们的关係从那天开始变得更亲密,郑宇翔偶尔会买些小零食给林雨盼,林雨盼没灵感或没想法时,会帮郑宇翔辅导课业,他们的成绩天差地远,一个总保持在前几名,一个总维持在倒数几名。
    「你不觉得你完美过头了吗?」郑宇翔咬着扣在尾端的原子笔盖,头痛地与数学题目对抗。
    「怎么说?」林雨盼漫不经心地检视他的考卷,对他时不时的抱怨几句不以为意。
    「哪有人可以不仅成绩好,还常常替学校争光的?况且你还常常用准备比赛的理由请假。」一想到这里,他就感慨老天怎么不生颗天才的脑袋给他。
    「我遇到不懂的问题,会私底下去请教老师,对于那些已经理解了的问题,我不认为有需要听课的必要。」林雨盼用铅笔指出郑宇翔考卷上的失误。「这里的公式套用错了,虽然也是可以解开,但会绕很大一圈,白白浪费时间,还有这里,最终计算错误,失去了很多得分。」
    郑宇翔叹了口气,认命修改错误的地方。
    他拿她没辙,两人的相处一直都是她佔据主导权,虽然他得到的只有好处,但打从心底不喜欢学习,无论多有成就感都一样,光是安静坐在教室听课都是种煎熬。
    林雨盼当然看得出他的烦躁,但只要他还能耐住性子,她就愿意继续教,毕竟她没有告诉他,老师私底下对于两人越走越近的不满。
    林雨盼的成绩好,处理事情又认真细心,平时也不吵不闹,所以老师们很喜欢她,郑宇翔的成绩差强人意,虽然在体育竞赛上的表现优异,但时常总爱在上课时睡觉,讲话音量又大,又爱乱出风头,是很多老师都感到头痛的学生。学校最喜欢用成绩来衡量一个人,如果今天两人的个性对调,林雨盼就是虽然有缺点,但学习依旧优秀的学生,郑宇翔则会变成未来彻底没救的废物。
    林雨盼深知成人的世界里,实力与地位就是一切,还是学生时,他们要想得到尊重,就必须把成绩顾好。
    说也奇怪,连老师都敢顶撞的郑宇翔,在她面前总是很听话,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乖巧的不可思议。
    那位过世的学长,在美术方面时常与林雨盼交流,在体育方面也很优秀,他不止一次提起过郑宇翔的名字,说他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
    运动会的时候,她用要准备绘画比赛的理由逃避了参加竞赛,躲在教室里画画时,被大队接力的加油声吵到静不下心,从窗户刚好看到郑宇翔从倒数第二名一路逆袭到成为第一个衝破衝点线的人,她被那一幕震撼到,也对这个老师口中的顽皮学生有了不同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与缺点,在操场上奔跑的郑宇翔,真的非常耀眼。
    多亏了林雨盼,郑宇翔的成绩提高不少,老师们对他的态度也比之前好,让他渐渐开始觉得,学习也是件不错的事。
    那时的林雨盼对他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几乎都是面无表情的与他交谈,某次他心血来潮想恶作剧,故意在她专心作画时靠近,发出声音吓她。
    林雨盼手中的顏料盘掉落到制服上,白色的衬衫沾染上各种色彩,郑宇翔因为恶作剧成功而哈哈大笑,林雨盼拿起手边的东西砸向他。
    「郑宇翔!」她气急败坏地瞪他。「无不无聊啊。」
    知道自己闯祸的郑宇翔连忙认错,却被赶出教室,好一阵子都被关在门外。
    那时的她因为一些事情而感到烦躁不已,将气都发洩在他身上。
    她不是会将烦恼说出口的性格,独自消化了几天,就把天天坐在门前认错的郑宇翔放进教室了。
    「对不起。」她彆扭地转过身背对他。「我不该拿东西丢你的。」
    刚要说出口的抱歉卡在喉咙里,郑宇翔不明白,明明是自己白目,为什么反而是她道歉?
    林雨盼的制服上还能隐约看见水彩的顏色,他嚥了嚥口水,想到那是第一次见她那么生气,平时总是表现淡漠的林雨盼,原来也会有那样的情绪。
    全校应该只有他看过吧?
    彷彿这是两人间的小秘密,喜悦感油然而生,之后时不时他就会用各种方式来让她展现各种情绪,林雨盼有时虽然会觉得他很烦,但偶尔能抒发一下埋在身体里的压力也不坏,两人的相处渐渐產生了奇妙的变化。
    「郑宇翔,这里。」看到某个人彷彿游魂一般,林雨盼高举双手挥舞。
    他骑车也太不专心了,感觉随时都会撞到电线杆。
    郑宇翔从远处就能看见在原地挥手小跳跃的林雨盼,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她这动作,实在太可爱了。
    他突然觉得,林雨盼的存在就是彩虹的化身,光是站在原地,就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有种,活到现在真是太好了的感觉。
    林雨盼热情地拉着他的衣角走进屋子里。
    「外面真的是有够热,快进来吹冷气。」她的马尾随着走路的动作左右摆动,白皙的后颈若隐若现,郑宇翔移开目光,把注意力放在室内装潢上。
    整间屋子充满着顏料与沉水香的味道,微通风窗前半透明的窗帘让阳光能柔和却不刺眼地照耀进室内,其中一面墙上掛满了上板的蕨类与悬吊式的花盆,房间中掛着几条线,几张被夹起晾乾的水墨画和水彩画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飘扬,林雨盼把几个微小的通风用窗门关上,将冷气打开,凉凉的风打在郑宇翔头上,让他清醒了不少。
    工作台上放着一个小型木雕,一隻小小的麻雀站在方块木头上。
    「这是?」郑宇翔好奇地打量。
    「啊,之前有段时间迷上木雕,这是那时候的练习品。」林雨盼拿起作品,放到郑宇翔手中。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上有个刺青。
    手背上有条连接着手指与手腕的枝叶,几颗含苞待放的小花整齐地穿插在叶片中,细小如藤蔓的枝干围着手腕连成一圈形成手鍊的样子。
    「你的手……」郑宇翔托起她的手详看刺青。
    「这是为了掩盖手背上的伤疤,你看这里。」她指着一处极浅的小疤痕。「当时在练习雕刻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我就请朋友帮我刺了这个刺青,还不错吧?」
    「嗯,很好看。」郑宇翔放开她的手,环顾她工作的地方,这里彷彿当初那个空教室的豪华版,每个角落都有林雨盼的气息。
    似乎每个经过她的手的地方,都有她的风格,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让人感觉很放松。
    「你真的成为了想成为的那种人。」他不经感慨。
    「我也是有过低潮的啊,想画却画不出来,强迫自己画了许多搬不上檯面的作品。」她说。
    想到那时的自己不能陪伴在她身边,郑宇翔不由感到一阵心酸。
    「那你……是怎么度过的?」
    林雨盼弯曲的食指轻敲他的脑袋。
    「别乱想,我就是不断画画而已,不过确实是因为某个契机,才让我走过了那阵低潮。」
    「什么契机?」
    「一个已故的画家举办的画展。」
    「啊?」
    「那个画家在过世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将筹备已久的画展取消,之后在家人的坚持下,还是成功举办了,虽然延期了一年,但当人们进入那位画家最后留下的世界,却发现原来他早已溺毙在沉默里。」
    人人都在说着称讚的话,都在婉惜没能早点注意到那些优秀的作品,刻意忽略掉每幅画里无声的嘶吼。
    燃尽生命的画中,仅有一丝丝渺小的喜悦藏在细节里。
    生命不会是完美无缺的,在无常的人生中,还能有着不顾一切的热爱,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啊。
    「我只是重新拾起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不再焦虑地觉得看电影是在浪费时间,不再急于看到成果,而是享受过程。」她说。「我只是接受了这世上没有所谓真正完美的东西,无论是物品或情感,每件事物多少都会带点瑕疵,但也正是这种瑕疵,让人感觉更加真实与亲切。」
    后来的她,花了大量的时间欣赏世界,看过多部经典影视剧,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不再强迫自己必须时刻紧握着画笔,而是让肢体与工具去做沟通,让脑袋自然且深刻地记住这种感觉。
    林雨盼淡然一笑,颇有几分当年的模样。
    「所以后来,我到处旅游,看遍各地,然后就找回了那喜悦的感觉。」
    品嚐过各种天气,严寒与酷暑,盛夏与寒冬,她躺过零下三十几度的雪地,也见过六十度以上的沙漠,期望中的海市蜃楼里,站着一位同时带来阳光和雨水的少年。
    她想起了自己来到纽约的初衷,想起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拾起画笔,想起了下定的决心。
    即使迷惘,她也从没放弃过这条路。
    即使需要付出代价,即使必须忍受孤单,她也没后悔过。
    郑宇翔看着她闪烁的眼,手指按耐不住蠢蠢欲动。
    好想触摸她的脸颊,好想将她拥入怀里,好想……
    工作室的门被打开,两人一同望向声音来源,郑宇翔压下刚准备抬起的右手。
    「咦?你今天不是要去外拍吗?」林雨盼朝那个人走去,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购物袋放到桌上。「你买了什么?」
    「委託人临时取消了。你要的素描本跟代针笔。」他简短地回答,半开的眼神透着一股慵懒,他与郑宇翔对到眼,呆愣了几秒才问:「你是谁?」
    「我……」
    「他是我的朋友,在画展遇到的,我们很久没见了。」郑宇翔还没来得及说话,林雨盼就先开口解释,然后看着郑宇翔说:「他是我工作上的伙伴,名字是……」
    「程天?」他想到社群网站上的留言。
    「你知道啊?真不愧是我们程大摄影师,名气真不小。」林雨盼拿出提袋里的东西,放到专属的柜子里。
    两个男人四目相望,程天从郑宇翔的眼中读到敌意,郑宇翔从程天的瞳孔中感受到自己没被放在眼里。
    空气中似乎飘散着烟硝味,两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都释放出不友好的信息。
    林雨盼伸手扯了扯程天的衣角。
    程天收敛眼眸,两人眼神间的交流被郑宇翔收进眼底。
    在郑宇翔眼中,他们像是交往了很久,早已培养出默契的情侣,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只能瞪着程天发洩。
    程天面无表情看了回去,大有随时会打起来的感觉。
    林雨盼无奈叹气。
    这两人到底在干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