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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第336节

      于是乎,被垫起来的三大殿,仿佛成了汪洋中的孤岛。
    几名内廷的太监、少监,都站在廊檐下等候着皇帝召见,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样的事情。
    “国师大人!”
    “嗯。”
    姜星火淡漠领首,迈着沉稳的脚步,穿过长廊直达大殿。
    刚到奉天殿门口。
    “把那个贱婢拖出去斩了!”
    宦官尖细的声音响起,让站在廊下的几名高级官宦都吓得缩紧脖子,心里暗想,又有谁招惹到皇帝了?
    景清和梅殷的脑袋,可是还被长竿挑着,悬挂在洪武门城头上呢,这几日雨淋下来,都被泡囊了。
    “行了,都给朕滚!”
    惊慌失措的宫女们走了出来,宫里的服侍永乐帝的太监轻轻地合上了门,廊下的高级宦官们得到了通知,便晓得接见的计划取消了,也纷纷倒退着离去。
    过了片刻。
    “吱呀~”殿门被缓缓推开,一位身着赤红色龙袍的男子从内走了出来,他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浓重的愁云,正是朱棣。
    “国师?”
    朱棣正看到姜星火双手拢在袖中,正在等他。
    “陛下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姜星火低头看着靴尖问道,这几日路湿却是穿不得婶娘做的布鞋了。
    “还不是松江诸府的事情!”
    朱棣摩擦着左槽牙,同样拢起手,与姜星火一起看着外面的大雨,边看边说道。
    “治水、赈灾、平乱,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一群虫豸!”
    说罢,朱棣递给姜星火几份奏折,这是从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等太湖圈沿线的诸府送上来的灾情汇报。
    姜星火匆匆浏览了一遍。
    总的来说,嘉兴府和湖州府,这两个太湖以南的府,受到的灾情比较小,而在夹在长江和太湖之间的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则比较严重.尤其是松江府,受的灾情最重。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下大雨导致长江水位暴涨,支流缺乏疏浚,使得洪灾泛滥,淹没农田;也同样会导致太湖和江南众多水泽范围的扩大和溢出,遭殃的还是周围的农田。
    姜星火笑道:“恐怕不是做不好,而是不想做吧。”
    朱棣不漏痕迹地用余光瞥了姜星火一眼,刚才的愤怒都是装出来的,就等姜星火这句话呢。
    朱棣的用人原则一贯如此,好用就往死里用。
    前几天国师祈雨成功,舆论瞬间翻转,狠狠地打了朝臣一次脸,当时还有人拿北宋国师林灵素的祈雨事例来说酸话,结果第二日,《邸报》上又公布了热气球和碘化银的原理,可谓是双重打脸。
    朱棣非常爽,身心从未有过的愉悦和舒畅。
    自从靖难起兵以来,被文官们骂了五年了,终于有一天,他能还嘴了。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还嘴,还要光明正大地杀人。
    朱棣会意问道:“此言何解?”
    姜星火扭过头来,干脆说道:“民乱这种事情,若是云贵那种地势复杂且多土官土人的地方会发生我信,可江南腹心之地,哪有那么容易就生了民乱?”
    “江南可不是什么造反的好地方周围连个像样的山脉都没有,地势一马平川,难道要靠着河网和湖泽作乱吗?”
    “再进一步说,官府,或者说士绅,在江南的力量可谓是根深蒂固,从人口到土地、文教,都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士绅没有被大规模波及,怎么短短几天时间,下面的百姓就发生民乱了?连几天的存粮都没有吗?”
    朱棣对于姜星火的回答很满意,姚广孝早就给他点出了一个思路,一个借着洪灾做大事的机会,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突然,民乱可谓是再好不过的由头.闹了民乱,朝廷可就得出兵了。
    “国师的意思便是,有人故意引诱下面的百姓闹乱子?他们是想对朕表达不满,还是对变法表达不满?又该如何应对呢?”
    姜星火恳切以对:“治水、赈灾、平乱,其实都是一回事。”
    “喔?国师不妨细细道来。”朱棣眉梢一挑。
    “闹出民乱,原因在于缺乏水利设施的维护和河道的疏浚,所以一有大雨,水田就要遭殃,百姓被鼓动,便会起来闹乱子陛下随便派几个卫过去,百姓是闹不起乱子的,所以问题的根源不是平乱,而是怎么治水,怎么赈灾。”
    “先说治水。”
    姜星火之前既然已经提醒过朱棣,自然最近也从慧空,或者说姚广孝的渠道,收集到了不少相关情报。
    “江南各府,苏州府和松江府处在长江的最下游,而常州府、嘉兴府和湖州府这三府的田土,地势高的多,地势低的少,它们都环绕着太湖。”
    “太湖是治水的核心,太湖连绵五百里,接纳杭州、湖州、宣州和歙县等地山脉所流之水,然后注入到淀山的各个湖泊,进入上、中、下三个茆湖中。”
    “从灾情最重的松江府来看,太湖延伸到松江府各地的支流,因为各地浦港被泥沙堵塞,各地汇集而来的流水被堵住了,自然上涨流溢,办法就是疏浚吴淞各地的浦港,让壅堵淤塞的洪水流泄出来,流入大海。”
    朱棣略微估算了一下,蹙眉道:“朕所了解的,吴地的松江南北长两百多里,东西宽五十多丈,西边连接太湖,东边通到大海恐怕不好疏浚吧?这得是数十万人的工程量。”
    “是。”
    姜星火坦率道:“确实不好疏浚,而且宋元都试过,到现在还是堵着的。”
    “根源就在于松江是江南典型的回潮河流,松江口正对着涌来的潮汐,到处是淤积的泥沙,刚疏浚好马上又堵塞了,而且从无江长桥到下界浦大约有二十多里,虽然稍微疏浚能通过流水,但是很多地方又浅又窄;从下界浦到南仓浦口,大约有一百三十多里,由于潮汐的原因这段河流也已经严重堵塞,河中杂草丛生,甚至变成了陆洲。”
    “那怎么解决,国师有办法?”
    “有。”
    姜星火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礼部右侍郎宋礼擅长水利,我与宋侍郎推演多日,从历代的河流地图档案中找到了法子。”
    从袖中掏出一份标注好的地图,姜星火显然是有备而来事实上,在军校办公室等柳升的时候,他就把这份准备好的地图从书架中拿出来了。
    “有两个河道是可以利用的。”
    姜星火摊开地图,指着说道:“嘉定刘家河,即是古时的娄江,径直通入大海;常熟的白茆河,则是直接流入长江。它们都是宽广畅通的河流,所以既然现在的松江实在是难以疏浚,不妨疏通吴江南北两岸的浦港,将太湖各个出口的水流引入刘家、白茆二港,然后通过它们帮助松江分流,流入大海。”
    “松江也不是说彻底就不管了,现在的松江问题在于下游回潮严重,但松江有一条支流可用,就是范家浜到南仓浦口(即后世黄浦江)一段,是可以直通大海的,加以疏浚让它加深加宽,连接到大黄浦,等到这些河段疏通之后,再根据地势,在各处设置石闸,按时开关,每年河水干涸时,就兴修堤岸加固。”
    朱棣看着地图,研究了一会儿总结道。
    “也就是说,松江上游的水,可以借道刘家河、白茆河分流进入长江口.这个没什么问题。朕考虑的是,松江中下游的水,是凿宽范家浜-南仓浦口这一段,并入大黄浦?可这相当于以支代干,能行得通吗?”
    “行得通。”姜星火说道,“这一段支流,南宋时叫黄浦塘,到了元代因河道渐宽,因而有大黄浦之称,经过我和宋侍郎认真的研究,这一段是可以分流甚至取代松江的泄洪作用的。”
    朱棣复又问道:“平乱、治水,这两个说完了,赈灾呢?”
    姜星火认真道:“一是借道刘家河、白茆河分流,二是疏浚出黄浦江,这两项工程,非得十余万人不可,大雨这才刚开始下,往后指不定到什么时候,今年这几个财赋大府的粮食收成是别想了,重点是怎么修好水利,不影响明年、后年。”
    “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姜星火顿了顿后,继续说道:“松江府是变法的重点地区,便在于,这里非常适合发展纺织业,尤其是棉纺织业的发展,但眼下男耕女织是不够的,棉纺织业大规模手工工场的成立,关键在于要把人口从土地中解脱出来.平常是没有这等好机会的。”
    从宋元开始,棉花栽培从岭南逐渐传到长江中下游地区,松江由于气候、土壤等适合棉花生长,因此棉花种植迅速普及,但是当时由于棉纺织技术落后,棉花去籽要用手工剥,又没有弹松棉花的机具,从棉花纺成棉布费时费力,而且纺成的棉布也很稀松、粗糙。
    直到黄道婆向黎族学会了一整套棉纺织技术并带回松江,松江的棉纺织业,才开始极大发展,到了如今明初的时代,松江布成为质地优良、花饰灿美、远近闻名的畅销品,从事棉纺织业的人口也变得多了,可终究是不成规模。
    只有建立工场区,大片大片的手工工场,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棉纺织业从业者进行集体分工劳作,方能真正形成第一次工业革命赚取财富的撒手锏——物美价廉的纺织品。
    而这机会的曙光,恰恰孕育于危机之中。
    “赈灾,要以工代赈,灾民中,男人做工去修河道,妇孺做工可去棉纺织业.在松江找一处交通条件好的荒地,便能建立大规模的棉纺织业手工工场。”
    朱棣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有阻碍怎么办?”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因为既然这次民变有蹊跷,就意味着,姜星火的一切行动都处于危险的状态。
    这种危险,不仅来自于有可能狗急跳墙导致的人身安全威胁,更来自于琢磨不定的种种风波……有时候看起来是朋友的人不见得是朋友。
    朱棣在推行清丈田亩的过程中,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当然,最重要的是,朱棣对姜星火的心肠,有所疑虑。
    太平街和大祀坛处理的很好,可终归有些偏于仁慈。
    姜星火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凉意。
    “陛下不是赐我尚方宝刀了吗?”
    第318章 民间
    谷雨时节。
    永乐帝正式下旨,国师姜星火负责巡抚常、苏、松、嘉、湖五府赈灾事宜,礼部右侍郎宋礼与平江伯陈瑄负责治水事宜,二皇子朱高煦率领税卒卫以战替练,平定民乱。
    这里面,对于文武百官来说,后两条任命都很好理解,宋礼和陈瑄擅长水利,朱高煦擅长砍人.但唯独第一条,引发了很多人的不解。
    不仅是旁人不解,就连宋礼也很不解。
    时值三月,晨光破晓,一行人行走在泥泞的官道上。
    远处山川黛色依稀,暴雨后的两侧林间满是鸟鸣,一阵风吹来,空气里透着湿漉漉的味道。
    宋礼与姜星火并辔而行,宋礼终于忍不住问道。
    “国师大人,为什么呢?”
    “你骑着好。”
    姜星火抬眼看了看,他骑着一匹朴素的小灰马,宋礼骑着一匹神俊的白马。
    白马,是朱高煦送给他的,但是姜星火不想骑。
    《三国演义》这时候虽然已经被罗贯中写出来了,可惜的卢与凤雏的故事还没有广为人知.
    “不是问的这个。”
    宋礼怔了怔道:“国师为何要亲自去赈灾呢?”
    远处因暴雨致使白鹤溪(镇江府内重要河流)支流改道形成的小水泽拦腰截断了官道,探路的哨骑已经折了进去,一行人前进不得,只好停在原地等待随行军士架浮桥。
    而不远处,就是常州府地界的小河寨了,也就相当于进入了他们的任务目标区域,既然如此,反而没人着急了。
    喧闹的风中混杂着水泽里的虫鸣,吹拂着远处的麦葶。
    在这个美丽而荒芜的角落,姜星火沉思了片刻,解答了宋礼的疑惑。
    “你们都觉得我不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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