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节
“以律为根,以礼为据,以常为本,以纲为基,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邓析顿时哈哈大笑,极为不屑的说道:
“自有公论?那么谁为公?公又如何能确保自己为公呢?析且问你,这世上的一些事情,有正义的,也有非正义的,是否如此?”
“那是自然,世上是非两立,有是便有非!”
邓析本来是半躺着的,这时候坐了起来。
“虚伪、欺骗、盗窃、奴役,这些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
叶戌不明白邓析为何要这样问,却还是是勉强回答道:
“当然是非正义的,这还用说吗?”
邓析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好,析再问你,汤灭夏桀,武王灭纣,并奴役他们的百姓,此为正义还是非正义?”
“正义!……”
“那么,在灭夏桀和商纣之前,拿走他们的财物或者用策略欺骗了他们,是否正义?”
“正义……”
“若是一个将军带兵打仗,但是士气低落,军阵混乱,他告诉士兵们援兵马上就到,其实呢?这就是一句欺骗之言,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援兵。却最终让士兵们摆脱沮丧,并一鼓作气取得了胜利,这样的‘谎言’邑宰大人又觉得如何?”
“不得不说,这也是正义的。”
“若是一小儿生病,却不肯吃药,其父欺骗他这药是好吃的,并让孩子接受,或者用蜜水临时换掉以欺骗,从而用良药救了孩子的命,何如?”
“这必须是对的。”
“若你的一个朋友陷入了极度的疯狂之中,有自裁的倾向,而你偷走了他的剑以防他自杀,这种算不算得偷盗行为呢?”
叶戌擦拭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李然和孙武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觉得这个邓析果然是诡辩鬼才,让人无可辩驳。
“这虽是偷窃,却也是理所应当的。”
邓析双手微微朝上,撩起衣袖。
“析再问,究竟是一个自愿违反正义的人不正义,还是不自愿违反正义的人不正义?”
“还有,阁下方才说起‘詈夷为跖’,那析倒觉得奇怪,要说这武王伐纣既然是正义的,那么反对此事的伯夷,叔齐为何也是正义的呢?这岂不自相矛盾?既如此,那‘詈夷为跖’又有什么问题呢?”
“詈夷为跖”是指将伯夷责骂为盗跖,比喻颠倒黑白,诬蔑好人。
这伯夷和叔齐二兄弟,当年拉住其弟周武王的马缰劝谏其不可以臣弑君,姜尚却最终放他们而去,而他们二人就此立誓不食周粟,直至活活饿死。
所以,夷、齐二人如此的知礼守义,以致于当时没有人说他们这是不对的。
而周王伐纣也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那自然也是正义的。
所以,这种矛盾,就难免是让人们的是非观有些混乱。
“戌已经对自己的回答丧失了信心,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先生了……”
邓析听罢,知道自己又把一个人的脑子给搞混了,于是不由自鸣得意的大笑了起来。
这时,一旁的孙武显然还有些不服,便是出言辩驳道:
“先生,夷、齐二人尊父命而弃君位,此为大孝,又因文王初丧,劝武王不动干戈,这也是为孝。如此大孝之人,自然是正义的。至于你说的伐纣,实乃顺应天命,纵是非礼之举,却也是天命所归,无需争辩的!”
邓析斜眸看了一眼孙武,打量了一番其装扮,便是立刻猜出了孙武的身份。
“哦?如此看来,想必叶公对于是非对错,亦是有自己的见解?”
“当然!小者如‘有债照还’、‘利是害非’、大者如‘大公无私’,这些难道不是君子之义?!”
邓析呵呵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迟迟停不下来。
孙武多少有些恼怒,但还是忍了下来,他向来稳重,也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
“敢问叶公,若叶公借了朋友一把剑,而这位仁兄即将疯癫而欲杀人,所以执意要叶公还剑,那敢问叶公此时究竟是还呢?还是不还呢?至于‘利是害非’,又何以知道自己利的便为是?而害的便是非呢?”
“至于‘大公无私’……呵呵,那更是无稽之谈!正所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非无穷。’世间又有何人能兼顾得了天下所有人的是非呢?”
“君主们所自认为的大公,当真是大公吗?那若是制作了对民众不利的律法,而民众还要按照这个去执行,那是否是正义的呢?他们若是本身就没有搞清楚究竟何为‘大公’,那‘无私’又该从何说起呢?”
……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两可学说
邓析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思,是非曲直,确实本就难有定论,而且站在不同的角度,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门口处又来了一群披麻戴孝的人,看到院门大开,便当即是涌了进来。
当先的乃是一名孝子,只见他跪拜在地,请愿道:
“先生,眼下有一件难事。大家都说先生极有智慧,所以还请先生能指点迷津!”
邓析将李然等人放在一边,起身将那个孝子拖拽起来:
“有什么话只管说来,何必行此大礼?”
原来,这家人是淹死了人,却被另一家捞去了尸身。这家人自然是要前往求尸,岂料捞到尸身的人却漫天要价。他们固然亦是家庭殷实,但也觉得有些受不了这个价码。
邓析听完,却是玩世不恭的一笑置之:
“你们为何着急?得到尸身的人,难道他们还能卖给别人吗?迟早不还是要赊给你们?”
这家人听到这话,顿时恍然大悟,纷纷道谢,感恩戴德的离去。
待他们刚走不久,却又有一批人是涌了进来,原来却是捡到尸身的那一家子。他们听闻了邓析是给那一家子是出了主意,便是特意前来兴师问罪来的!
而邓析见状,却又是笑道:
“你们也可宽心,他们又无有别处可以买到,既是无可替代的,那总归还是要来找你们的!”
这一帮人一听,亦是茅塞顿开,对邓析千恩万谢之后,这才离开。
邓析以这一番诡辩之术断案,却是让目睹这一切的众人均是目瞪口呆,也不由得信服。
李然随后开口道:
“先生这个处理办法,看似不作为,实则是站在双方的利益而说,最终谁都会沉不住气,并以此做出让步,实在是高妙得很啊!”
邓析闻言,便是起了身,并来到李然的面前,将其再次是上下细细端详了一番。
只因他见叶公对此人一直亦是景礼有加,故而也据此是猜出了李然的身份来:
“一直不曾互通大名,足下莫非便是名扬天下的李然李子明?”
李然客客气气的说道:
“名扬天下不敢当,不才确是李然。”
邓析点了点头:
“既然是子明先生,那么析便再贻笑大方说几句,还望先生赐教,析始终认为,‘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这虽然容易被人说为我邓析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但世人又有几人知道能懂析之心意?!”
李然拱起双手,作揖后是彬彬有礼的回道:
“还请先生详言之。”
“正如周王伐纣,周王无罪,伯夷叔齐亦无错!只不过是站的角度不同。而看待问题的是非就会不同,这便是世间所存在的真实。只不过,素来无人去辨明,故而于道统之上有所疏忽罢了。”
“既然,以是为非,以非为皆为常理,那么又岂能避重就轻呢?所以,务必要重视此事方可啊!”
李然闻言,不由心悦诚服道:
“先生所言极是!”
“然而现在的君主,对同与不同的差别已没有了辨别能力,根本就定不了是非对错。于是,就造成了天底下的人皆是黑白不分,清浊难理的局面。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很久了。”
“不诚心闻所未闻,不诚心见所未见,不用心去谋划,又如何能达到预期?不用智慧思虑,就不能防患于未然。”
“所以作为君主,若心思缜密,料事如神,则臣下之人皆无贪腐之心。若其君只知道把民众的耳目给掩塞住,总是用一套极为简明的逻辑去武断是非,那么民众终将会因为恐慌而震怒!”
(异同之不可别,是非之不可定,白黑之不可分,清浊之不可理,久矣!诚听能闻於无声,视能见於无形,计能规於未兆,虑能防於未然,斯无他也。不以耳听,则通於无声矣!不以目视,则照於无形矣!不以心计,则达於无兆矣!不以知虑,则合於未然矣!君者,思於匿影,群下无私,掩目塞耳万民恐震。——邓析《无厚篇》。)
李然闻言,不无由衷的叹道:
“听君一席话,胜活十载!先生真乃大才啊!”
而邓析则是继续说道:
“循名责实,君之事也;奉法宣令,臣之职也。下不得自擅,上操其柄而不理者,未之有也。君有三累,臣有四责。何谓三累?惟亲所信,一累;以名取士,二累;近故亲疏,三累。何谓四责?受重赏而无功,工责;居大位而不治,二责;理官而不平,三责;御军阵而奔北,四责。君无三累,臣无四责,可以安国。”
这些话的意思是,按照法律条文落实责任,这是君主应该做的事情,奉行法律是臣子的职责,臣子不得乱来,君有三种拖累,臣子则是有四种失责。
三种拖累其一唯亲信是听,其二以虚名取士,其三为近故亲疏。
四种失责则是,一是无功受赏,二是尸位素餐,三是处事不平,四是玩忽职守。
如果国君没有这三种拖累,臣子没有这四种失责,国家自然也就安然了。
李然听完这些话,更加断定此人实在是一位不世出的高人,不禁深鞠一躬言道:
“先生如此大才,何不出山一展宏愿?叶邑虽小,却也犹藏万家之室,足够先生能有所作为!”
邓析却不由笑道:
“子明先生当真愿意请在下出山?不嫌在下曾是坏了子产大夫的名声?”
看来邓析对于李然和子产大夫的交情,亦是略知一二的。
“唯才是举,先生在郑国所为,于此又有何妨?且若真是依着子产大夫的心性,他若真觉得先生乃是一祸乱之人,恐怕早已是留不得先生了!”
世人一直流传邓析是被子产大夫所杀,这其实是一处谬误。
其实,子产也同样认为“礼”是“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
就这一点而言,子产和邓析本就是相符的。
而且,子产向来是有容人之量的,早年的“不毁乡校”便是实证!
(另根据《左传》所载,邓析也确实并非为子产所杀,而是后来被郑国的另一名执政卿驷颛所杀,而《吕氏春秋》中言及邓析是被子产所杀,应是谬误。)
“而如今叶邑情形和郑邑相仿,但也有些许不同之处,此正是先生大用之时,还望先生莫要推辞!”
邓析闻言,不由是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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