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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九: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如红莲两瓣中

      “殷、殷大人?”
    被安排来打扫学殿的下人见男人不为所动的坐着,顿时也没了主意;好在殷淮无没有那些折腾人的心思,只是愣愣的发呆。
    在洒扫宫人第叁次唤他时,男人理清案牍上乱七八糟的书本后,便在几个打扫宫人不解其意的目光中慢慢的离开了。
    回宫里给他们这群人安排住所的路上,殷淮无又断断续续的想了许多重要的、不重要的‘琐事’;只是往常能快准狠解出问题症结的人,今日却在一个又一个小到不能在小的问题上频频犯难。
    那日从七公主府回到殷家,已是傍晚。
    不出意外的,殷府上下都笼罩着山雨欲来的不详气氛。但无论是对于当时的殷淮无抑或是此刻的他来说,他始终认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出‘丢失小童案’和陈年旧案‘弥槜案’二者之间的因果关联,并解决以宽慰百姓之心。
    可其中盘根错节的杂事太多,须得慢慢梳理。
    在公主府时,他、萧宁琢、徐赏虽推演出了幕后必然有二殿下、周氏人的手笔,但真正深想起来,又有许多让他不得不再深思的‘漏洞’,而这些‘漏洞’又好像是特意为他们这些准备深查之人留下来的一般。
    因此,回到殷府后,男人照旧不卑不亢的回了长辈的‘问候’;便回了屋子,没再管那群吵嚷呼号的宗族老人。
    再之后,便是进宫前一日。
    萧宁琢在叁人见面后的第二人就被拢进了宫‘看管’,殷淮无则破天慌的通过牺牲‘色相’拖延了两日才进宫。那两日,一日他用于安排人手、让自己的人通过萧宁琢给的册子和那位铃雪姑娘里外接应继续查下去,  另一日,他则用于‘等’,等一位一定会来对他叁令五申的大人物。
    相比第二日果然‘等’到了大人物,出了大理寺就撞上那位铃雪姑娘才让他更惊喜。
    直到此刻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宫道上,殷淮无依旧觉得铃雪、觉得萧宁琢本人是个深不可测的妙人。
    铃雪人如其名,性格、说话都冷冷淡淡;但行事效率确实一人胜十人,原先有了萧宁琢给他提供的店铺人员名册对他来说已是如虎添翼,可铃雪奉命将圈勾好大大小小朱批的地图和失踪家属名单背景册录一并递给他时,殷淮无还是忍不住叹息。
    叹息这么个能人只是公主府的丫鬟。
    可目光扫到女人手里握着的佩剑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真是‘迂腐’、又‘先入为主’的可笑。
    眼前的姑娘比他想象的要更厉害,萧宁琢也比他想象的更有城府。
    【殷大人,在下奉七殿下命前来协助,殿下命我给殷大人捎句话:抽丝剥茧本非易事、万不可操之过急。】
    说罢,铃雪便没再管殷淮无的表情,转身就走,可余光瞥见男人愣愣出神的表情,她又有些为萧宁琢不值的恼怒之感。
    最后,女孩还十分不满的‘敦促’了身后两句浪费时间的男人。
    【名录是殿下这些年来的心血,为了这桩与她没关联的事,她又仔仔细细筛选勾画熬至天光,大人怎么还有功夫在这儿耽误时间。】
    想到铃雪这句话,殷淮无不自觉的又想到了徐赏阴阳他那句。
    【我们小殿下。】
    无论是铃雪还是徐赏,二人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嫌弃’、‘排外’,一副他连累的萧宁琢的诘难态度。
    铃雪也就罢了,偏偏徐赏这个牵头恶人也来倒打他一耙……
    要说以前,殷淮无对这种不痛不痒的‘误会’,惯是当过眼云烟的无所谓态度,可偏偏这回他就是放在了心上,甚至还生出了不少不忿。
    “偏我做恶人,偏我是瘟神!”
    终于,殷淮无站在和章宫门大门外,看见里面欢欢喜喜分食栗子糕的男女时心态全崩,淤积心口几日的恶气终是被他倾吐出口。
    宫内,陆伏昼拿着个小波浪鼓滴溜溜的摇摆着,不知他是在念什么童谣,逗的萧宁琢笑的一双眼都闪着盈盈的水光。
    那样子好不和谐,一如那日他在宫道无意撞见萧、徐二人的场景一般‘情意绵绵’。
    “倒是我多余不该来!”
    说罢,男人一甩袖子气恼的离开了和章宫,眼尖如萧宁琢也只看到一片藏青色衣角,女孩根本没反应过来这位殷大人来过。
    也不怪萧宁琢不反应,公主内殿哪能是什么外臣想来就来的,虽说她的和章宫偏冷的一如冷宫,但这些冗杂规矩也逃不了。要不是陆伏昼担着个正夫名头,又有她的贴身手令,这和章宫的大门他也别想进……
    萧宁琢揉了揉眼睛,便收回了目光,一心捧场耍宝的陆伏昼。
    殷淮无回住所时,徐赏和燕承氐屋内的灯已经燃上;和章宫离他们住的官舍实在‘路程遥远’,他回来时天早黑了大半,饭食更是早就被撤去了,殷淮无活了二十五年头一回体验到什么叫‘饿着睡,根本睡不着’。
    不过他回来时,正好撞见出来散步的徐赏。徐赏鼻子灵,殷淮无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立刻反应过来,男人身上的花香所属何处。
    【萧净梧!你可真忙啊,谁都能去你那和章宫,就我不能去!就我多余!】
    徐赏气的牙痒痒,但面上不显。
    男人依旧是那副视人无物的冷淡表情,只瞥了一眼殷淮无,徐赏提步就走。
    可这回先沉不住气的是殷淮无。
    “殿下总是头晕,徐太医照料上还需多多费心,别总在些不重要的地方花心思,本末倒置是为大忌。”
    殷淮无说完,扫了两下袖子上沾染上的海棠花瓣,在男人阴沉的目光里用力的摔上了门。
    他虽说幼稚无比的怼回了徐赏,可看这位惯会搅弄心术的吃瘪并没有让殷淮无产生想象中的痛快感,甚至他还有些难以释怀的郁闷,坐在案台前的男人再次出现了白日里那种‘无从下手’的无措感。
    浸了墨的毛笔被他拿起又放下,踟蹰再叁,殷淮无到底也只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了一个‘勿’字。
    “大人勿多想,大人勿再言,大人勿轻举妄动。”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叫人实在分不出他是在喜还是怒,这话是被他撞破好事的萧宁琢说的,也是进宫这段时间以来,萧宁琢同他最长的一次【沟通】。
    那日,陆伏昼同徐赏又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闹了起来,虽然二人经常明争暗斗,但当时确实闹的有些出格,连一向视这二人如无物的燕承氐都嫌恶的‘啧’了一声,彼时的殷淮无本就为弥槜的事、为萧宁琢格外明显的避嫌、为萧宁瑜的监视烦神,所以二人的闹腾反而让他有种‘松快’的释然感。
    毕竟,前两件让他烦神的其中没少徐赏的手笔,徐赏比他想象的要麻烦的多,诚如萧宁琢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机敏,叁人虽说是绑在一条绳上的秋后蚂蚱,但他却明显的感觉到这二位十分排外;
    不说萧宁琢,尤其是徐赏。
    殷淮无每每寻着点机会可以同萧宁琢深聊,徐赏总要使些让他觉得可笑的绊子,一回两回他无所谓,反正他只是想找个机会感谢萧宁琢的鼎力相助,一时没有机会,但来日方常,毕竟不是大事。
    可当他发现二人藏了他不知道的‘案情线索’时,殷淮无才是真的动了气。
    【这事只有我知、殿下知。】
    【那殷大人那——】
    【殿下还真把他当自己人了?殿下难道不知殷大人同二殿下的关系。】
    徐赏对他的不信任,殷淮无并不在意,但萧宁琢的回答才是真的让他觉得可笑又恼怒。
    【也是,我瞧着殷大人同二姐也是情义未断的模样,这事我们还是瞒着吧,我俩的确不好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殷淮无最恨别人将他同萧宁瑜再唱念做打的绑在一起,偏偏萧宁琢还被徐赏这心眼似蚁穴的哄的头头是道!
    所以,徐陆二人起争执的这日,殷淮无难得没做和事佬,只是静静的在一旁写着自己的‘夫纲’摘要。
    陆伏昼这个武夫当时拿着一块润了半天的墨块砸到了徐赏脸上时,殷淮无刚好写完最后一句话。
    “为人夫者当以贤德宽宥为先,嫉者不贤、妒者不德;憎言恶行者不宽不宥,当休也。”
    这边殷淮无正搁下毛笔,徐赏那边不出意外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大块难看的墨痕,不过殷淮无意料之中的大动干戈并未出现,徐赏冷冷的哼了一声,脸上的墨迹都没归置便安安静静的离开了学殿。
    殷淮无本就懒得管这二人的破事,但师傅不一样,教习师傅来上课时都不见徐赏的影子,他便被师傅差去寻人了,燕承氐是差遣不动的,陆伏昼又与徐赏交恶,而唯独他这个‘冤大头’是师傅当年的得意门生。
    他避无可避。
    师傅一把年纪还要来教这些劳什子羞恼人的东西已是不易,他再冷血也没做到看年逾古稀的老人家拄着拐杖去找人,更何况师傅被抓来宫里也是因为站错了队,师傅同他站的都是那位……
    究其根本,一切皆因他而起。
    找到徐赏并不费事。
    只是那场景实在碍眼。
    【成何体统,狐媚手段!】
    看清那场景时,殷淮无一张脸气的黑如锅底。
    彼时同陆伏昼斗的不相上下的男人此刻正懒散的倚靠在红墙上,被女孩捧着脸仔仔细细擦拭面颊,二人旁若无人的亲昵样子实在扎眼非常,殷淮无不懂萧宁琢是被徐赏下了什么蛊,竟然这般的狂悖不顾礼教,青天白日里就敢在宫人来来往往的宫道里同他旁若无人的狎闹!
    “荒谬!荒唐!”
    殷淮无说这四个字时,萧宁琢正捧着徐赏的手呵气,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模样,比她发髻间坠着的那颗琉璃珠还要亮上叁分。
    “成何体统,狐媚手段!”
    看见徐赏黏糊糊将脸埋进女孩的颈窝里时,殷淮无脑子里立刻蹦出了这八个字,成何体统是他自己想的,狐媚手段是陆伏昼天天骂徐赏时,他听来的;
    起初他不解其意,只觉得陆伏昼这人实在爱吃飞醋,再加上他本就对萧宁琢没什么心思,所以对陆伏昼这拈酸吃醋的小孩儿讨嘴瘾话,他的态度是:听之任之。
    可此刻,随着他看到的听到的,他实在是分不清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在认同这四个字什么,一时间竟也忘记了师傅给他留的‘任务’。
    殷淮无转身离去时,恰好听清萧宁琢那句,他令他此刻都觉得火气直冲天灵盖的话。
    “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来哄你了,换别人我可不来;也就是你我才来呢,别生气了嘛,我的徐小郎中。”
    殷淮无一直觉得自己对萧宁琢知之甚少,宴会逼婚那日他觉得对方愣,糕点坊再相遇时他又觉得这位七殿下实在滑头非常,被人逼着写下和离书的时候,他只觉得女孩临危不乱,快刀斩乱麻的样子魄力十足,铃雪拿着册录给他时,他才是真的找不出形容词去注解这位。
    ‘一人千面’
    ‘勿’字下方两寸的位置,殷淮无又提笔写了这四个字。
    可不就是一人千面,至少萧宁琢黏糊糊勾着尾音哄徐赏的模样是他未曾见过的‘千面’之一。
    “罢,她如何又与我何干。”
    ‘叩、叩叩、叩叩叩’
    短促的敲窗声打断了殷淮无的自言自语,未等他起身,男人案前的小窗‘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个小缝,透着闯缝,殷淮无只能窥见写窸窸窣窣的草莽动静。
    打他进屋到这会儿,不过半刻,屋里也没点什么烛火,再加上这窗的位置又对着后花园,月色皎皎下即使不引烛,也碍不着事,但眼下看来,实在碍事……
    窗户的缝隙太小,并不足以让他看清窗外的到底何许人也,但想到前几日在宫道上同那位二殿下的交锋,殷淮无本就被萧宁琢引的火再次一跃而起。
    【这皇家姐妹非要抓着我折腾。】
    想着,男人一声厉呵,起身用力的推开了案前的窗户。
    “大胆!何人造次!”
    萧宁琢觉得自己果然点背,徐赏叁令五申的让她避开殷淮无的确诚不欺她,早知要被殷淮无推的摔个趔趄,她就是死也不做这滥好人,偏偏把她推的摔倒在地的人还一脸‘无辜’表情。
    殷淮无怎么也没想到‘造次’的是萧宁琢,借着月色看清坐在地上的女生时,殷淮无一颗心跳的飞快,此时女生慌张盯着的他的眼睛也很亮,像极了他第一次随圣上春狩时在林子里猎到那只梅花鹿。
    不过梅花鹿狡猾非常,他刚给这小东西拆了兽夹,对方就朝着他的胸口来了一脚。
    “二、二姐夫,我给你送点吃食。”
    【哼,果然是梅花鹿。】
    “我不是你二姐夫。”
    殷淮无面色冷、声音更冷,嘴瓢完萧宁琢就后悔了,但还没等她想出打哈哈的转圜之语,只听殷淮无又冷冰冰的开口了。
    “微臣不日嫁于殿下,殿下勿多想勿多言。”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火气这么大……】
    这话萧宁琢自然不敢说,女生垂着头拍了拍裙摆上的灰,便将食盒同那本被殷淮无一并推到她怀里的书规规矩矩的放在了窗内的案台上。
    “是本宫叨扰,本宫想着白日里徐赏陆伏昼怕是惹了大人不快,这才做了糕点替他们给大人赔礼。
    暑气毒热,大人勿再因他们不快,这绿豆糕、绿豆冰饮是本宫差小厨房做的,大人闲下时可以吃着玩玩,权当解暑的小零嘴。”
    萧宁琢说的流畅,一番话说完,食盒里的绿豆糕和冰饮便被她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案台空闲的位置处,末了她还十分有眼力见的将那本书上的按照之前打开的位置摆回了原位。
    女生觉得她这么恭顺诚心的模样,论谁也挑不出错。
    但偏偏、她对面是殷淮无……
    女生刚转身,就被殷淮无一钳住了胳膊,提留上了窗边,糕点冰饮料乱七八糟的撒了一地,要不是她坐得稳,她后脑勺肯定要遭殃!
    萧宁琢心有余悸的吐了口气,尴尴尬尬的转过头,想提醒一二这人‘逾距’的话才堪堪吐出一个“殷”字,便在男人讥俏的声音里被生生打断了。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萧宁琢不懂自己又有哪里惹了这位玉面修罗不快,一时间也没了办法,被握着的胳膊挣扎也不是,就这么放任对方抓着她又实在心虚,心虚的理由也很简单,她好像听到了来人的声音!
    而此刻!更深露重她偷跑出来‘谄媚’不成,还以这么个暧昧姿势被男人靠着窗户圈在怀里,万一被人抓到……
    【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或许是她惊恐的表情太明显,又或许是门外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殷淮无终于在进宫的第十日寻到了他要的‘畅快’感。
    迎着女生讨好求饶的表情,殷淮无没再打谜语,只低低的笑了两声,辨不出喜怒的眼又直直对上了她迷茫的眼。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如红莲两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