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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 第18节

      凶手的供词竟然不能作为主要证据?
    但可细想一下,好像也有些道理,你不能说凶手承认,就能够作为确凿证据,不承认就不能作为确凿证据。
    证据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
    司马光道:“可是所有的证据,都证明阿云意欲谋杀韦阿大。”
    “那只是表面证据。”
    张斐反驳道:“一个正常人去谋杀一个人,首先要有充分的理由。如果阿云是真的嫌韦阿大貌丑,故不肯嫁,这可以构成杀人动机。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说着,他拿出一份供词来,道:“这是方家上下,以及方家村村民提供的供词,这份供词充分说明一点,就是在阿云母亲去世不久,她的叔叔婶婶们,曾不止一次希望将阿云许配出去,而当时的对象,并不是韦阿大,而是其他人。但是阿云统统拒绝,理由就是要为母守孝。”
    司马光向一旁的官吏使了个眼神。
    那官吏立刻将供词拿来,然后呈给司马光。
    司马光看完之后,道:“就算这份供词是真的,又能说明什么?”
    张斐道:“这足以说明韦阿大貌丑不是阿云凶手的主要原因,如果阿云只是看样貌,她之前为什么又要拒绝?
    而且阿云在反对这门亲事时,也曾向其族叔表达过,她在为母守孝,不能嫁人,但可惜他族叔完全无视她的理由。
    如果这一条不作数的话,她只是想为母亲守孝三年,那她有必要谋杀韦阿大吗?没有必要,她只需要砍伤韦阿大,延缓这门亲事便可。
    事实也证明,她无谋杀之心,一个想要谋杀的人,砍了十余刀,无一刀命中要害,且全都是轻伤。
    可是她在做供的时候,为什么又要隐瞒她曾以为母守孝而反对这门婚事,只是提出她嫌韦阿大貌丑,而原因就是她要赎罪,而且她认为自己这么做,也对不起她的母亲。
    不得不说,在我看来,相信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个很笨很笨的方法,但也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女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她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他们族叔们贪念他家的土地,同时又渴望用她换取更多的土地。
    除此之外,她还能怎么办?”
    司马光见这厮声色并茂,说得就跟真的似得,用完美的感情来弥补不完美的证据,觉得不能让这厮忽悠下去,于是道:“虽然你的解释很完美,但这也仅限于你的推测,究竟真相是怎样,阿云要比你清楚。传犯妇阿云。”
    他心里清楚,这家伙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从他这里难以突破,索性不跟他过招。
    很快,阿云便带上了上来。
    不带上来还好,这人上来,跟韦阿大站在一块,这登时引起不少人的恻隐之心。
    方大田该死啊!
    这也太不登对了。
    司马光也意识到这一点,隐隐觉得这情况对自己越发不利,他便向阿云问道:“犯妇阿云,你可认罪?”
    可话一出口,他突然看向张斐,这小子肯定又要反对,哪知张斐这回没有做声,乖乖站在一旁。
    阿云面无表情道:“民女认罪。”
    司马光道:“你当晚持刀潜入韦阿大的草棚,是想干什么?”
    阿云道:“民女想要杀死韦阿大。”
    司马光一怔,道:“为何?”
    阿云道:“因为他生得丑。”
    韦阿大是一脸委屈。
    他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再被侮辱一次。
    司马光又问道:“可是据本官所知,你的族叔曾多次希望将你许配出去,且对象也非是韦阿大,而你当时又是以为母守孝为由拒绝了。”
    阿云一听为母守孝,当即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匍匐在地,哭诉道:“民女对不起母亲大人,民女罪孽深重,民女只求一死,只求一死。”
    司马光眉头一皱,道:“是死是活,本官自有判决,你先回答本官的问题。”
    阿云兀自哭诉道:“是民女干得,都是民女干得,民女只求一死。”
    司马光听得恼怒不已,不禁又看向张斐,心道,想不到老夫一世英名,竟然会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身上。
    在方才那番争辩之后,司马光知道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唬不住他,于是他打算从韦阿大和阿云身上着手。
    此案非常简单,他认为如果要翻案,那就必须要翻供,一旦翻供,必将出现漏洞,谎言是经不起拷问的。
    可是两个关键证人偏偏一句谎话不说,说得大实话。
    但若结合张斐所言,这个实话反而对他们更加有利。
    可司马光心里也非常清楚,这肯定是张斐指使阿云这么说,这么说,反而变得无懈可击。
    司马光挥挥手道:“先将他们带下去。”
    韦阿大跟阿云光站在一块,就会给人极大的误导。
    堂上就剩张斐一个。
    司马光本打算迂回突破,哪里知道,他还得直面张斐,道:“虽然犯妇值得同情,但是律法如山,不管怎么说,她的行为都足以构成谋杀之罪。”
    第十七章 必须正确
    这犯人上赶着认罪,但司马光却怎么也高兴不来啊!
    不但不高兴,反而为此恼怒不已。
    他已经意识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而是一只狡诈的小狐狸。
    而这只“小狐狸”此时是一脸淡定从容,面对他的问题,更是从容不迫地反问道:“不知主审官可否认同,孝道是促成阿云行凶的主要理由。”
    司马光微一沉吟,道:“此事还有待调查,可就算她是为求孝道,也不足以成为她脱罪的理由。”
    他的语言渐渐变得更加谨慎,可见局势对他而言,已经非常不利。
    张斐摇摇头道:“关于这一点,小民不敢苟同。自古以来,有多少英雄好汉,舍生取仁,舍生取义,舍生取孝,舍生取忠。
    而我中华文明,忠孝是重于生命,基于此,捍卫孝道自然也重于捍卫生命。而根据我朝律法,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你所做出的反击,视为自卫,那么捍卫孝道,当然也能作为自卫。
    难道有人威胁到我们放弃对皇帝的忠诚,放弃父母的孝顺,我们都不能做出反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朝廷也就没有必要提倡仁孝,忠义。”
    这小子到底是哪里蹦出来的?他真的只是一个平民吗?这张口皇帝,闭口朝廷,他难道就不害怕吗?
    司马光心里冒出无数个疑问来,道:“但是捍卫孝道,可不是指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而且你认为在守孝期间去伤害别人,此乃对父母的孝顺吗?”
    张斐笑道:“故此小民为阿云争取的是防卫过当,而不是做无罪辩护。”
    司马光眉头一皱,此时他心里都不得不承认,这“过当”用得还真他娘的妙啊!
    张斐继续阐述道:“阿云当然是有罪的,此乃证据确凿,但她的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捍卫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只不过她选择了错误得方法,但这是情有可原的,也不能因此而忽略她这么做的初衷。
    种种证据都已经证明她不是一个心肠恶毒之人,只不过她年纪和阅历,都不足以令她想到一个更加高明的办法,而且我们不要忘记,他的父母皆已经去世,家中只有一群想利用她谋取利益的长辈,没有人能够为她提供一丝帮助。
    主审官不能奢望她能够如你一般理性、聪明、冷静地去处理每一个问题。其实如阿云这样的女子,是大有人在,她们中很少有人选择了正确的解决方法,不是她们不懂何为孝顺,而是她们感到绝望和无助。
    从律法上来说,阿云是在保护自己的过程中,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这当然是属于防卫过当。”
    话说至此,张斐突然气势一敛,又谦卑道:“当然,小民只是一介平民,来此论辩,皆因陛下仁德所至,小民并无判决的权力,小民只能提供微薄的证据,来协助主审官。
    不可否认的是,阿云的确犯下重大错误,如果朝廷执意判决阿云谋杀之罪,小民也恳请朝廷能够表彰阿云的孝心,让她死后,也有面目去见其母亲,相信这也是阿云目前最渴望得到的,毕竟在她心里,母亲是要胜过自己的生命。”
    此番话下来,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一干保守派,纷纷露出十分沮丧的表情。
    相反王安石等一干革新派,纷纷露出得意的微笑。
    司马光直视着张斐,目光中充满着怒火。
    他愤怒啊!
    他非常愤怒啊!
    在对方没有提供强有力证据的情况,他竟然无力反驳对方。
    而明知道对方是在巧辨,却又无力挽回。
    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孝顺在当代实在是非常非常重要。
    就连皇帝都不能做出任何的不孝之举。
    而张斐巧妙的将孝道作为阿云行凶动机,当然,张斐也确实提供了一些证据,足以证明阿云是一个孝女,但二者到底有没有因果关系,这就只有阿云自己清楚,外人只能提供一些佐证从侧面去证明。
    这是司马光完全没有想到。
    因为在此之前,大家都认定颜值是此案的行凶动机。
    虽然张斐无法提供直接证据,证明阿云不是因为颜值而行凶,但是司马光也提供不出直接证据,证明阿云就是因为对方貌丑而行凶,原本的铁证,也就是阿云自己的供词,方才已经被张斐给摧毁。
    绝对客观证据是不存在的。
    但是张斐提出了一个间接证据,如果阿云只是想嫁给一个样貌不丑的人,那她之前为什么要拒绝,而且阿云曾几次都是用守孝来拒绝婚事的。
    如果拿不出更加直接的证据,那么间接证据,是可以否定颜值是行凶动机。
    事到如今,司马光也醒悟过来。
    可惜,为时已晚。
    忠孝就是古代的政治正确。
    为了一个小女子,去冲击政治正确,这可不是一个成熟政治家会干得事。
    那么他若想维持原判,就必须找到证据,证明阿云的动机不是孝顺。
    而且他一定要证明这一点,否则的话,就属政治不正确,这导致他就变得非常被动。
    司马光深知对方是在故弄玄虚,是在混淆视听,他自也不会轻易罢休的,道:“目前你所提供的说法,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本官还需调查其中真伪,待一切水落石出,本官自会酌情而定,今日就到此为止。退堂。”
    言罢,他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之后,堂中仍是一片寂静。
    不少官员都是惊讶地看着张斐。
    他们心中与司马光想得一样,这小子是哪里蹦出来的怪物?
    我大宋还有这么个人物在?
    过得片刻,只见王师元、齐恢、刘述等人突然站起身来,急急匆匆离去。
    其余人这才如梦初醒,站起身来,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往堂外走去。
    “怎么会审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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