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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 第703节

      张斐微笑道:“郑学士请说。”
    郑獬道:“张庭长适才说《擅兴律》和《武要总经》都要基于,嗯……就是张庭长方才所言的那些什么指导原则。”
    张斐点点头。
    郑獬立刻道:“首先,老夫不知张庭长是否真有这权力。其次,张庭长的指导原则,听似有那么一些道理,但在老夫看来,却是过于笼统,是难以得到良好的执行,只怕将来武将会以此为擅兵专权的理由,又重蹈前朝覆辙,这也有违祖宗之法。”
    不少文臣也是频频点头,也包括苏辙在内。
    虽然历史上普遍认为,宋朝的武将确实比较窝囊的,但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对许多文官而言,支持以文驭武,也不是狭隘到只想着要拔高自己的地位,拔高读书人的地位,往死里去贬低武将,其实许多武将也是读书人出身。
    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真的害怕武将。
    刀必须在武将手里,若不严加控制,他们要不听命令,那绝对是天下之祸。
    这是历史的教训,不是文人编造出来的。
    如唐末那些节度使,十个有七个真是如同畜生一般,这要活在他们的统治之下,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对武将严加控制,这道理其实是没错的。
    但是怎么去控制,这还真是一门非常深奥的学问。
    就好比现在,种谔他们一听郑獬之言,顿时是怒目相向,偏向我们就难以执行,偏向你们就容易执行。
    这种狗屁道理,我们也会讲啊!
    他们认为这判决十分公平。
    张斐笑道:“我是奉命来此建设皇庭的,其中就包括建设军事皇庭,这个‘建设’指得当然不是对于这房屋的改造,而是针对这个制度的建设,故此,我是有权力这么做的。这一点,郑学士回京后,可去问明白。”
    郑獬点点头道:“老夫定会去弄清楚的。”
    话虽如此,但他估计也知道张斐是有得,这皇帝、政事堂、审刑院的人全都坐在那里,估计他还没有回京,判决书早就已经传到京城。
    他留个话在这里,只是为了回去争辩的,因为他觉得张斐权力太大了一点。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道:“至于说方才那些指导原则难以执行,我当然是会写明,适用于什么情况,不会只是笼统的一句话。”
    郑獬摇摇头道:“即便写明,老夫以为也很难去判定的。就比如说对于最前线战斗将士的宽容,这到底有多宽,又能容多少,张庭长也是很难写明这一点,那么将来必然会有人借此来脱罪。”
    张斐笑道:“看来郑学士对我的这个判决,很是不满啊!”
    郑獬微微皱眉,思索半响后,才道:“不瞒张庭长,我确有不认同之处,但是张庭长到底也给出自己的解释,不可否认,也是有一定道理,但这与我所担忧的,并无关系。张庭长能够审清楚,但别人可不一定。”
    他上国张斐的课,知道这人在律学上面造诣,那是独树一帜,他也是自愧不如。
    但他所担忧的并非是这个判决,而是这个判决对今后的影响。
    张斐笑道:“故此目前军事庭长只有一个庭长,那就是我张斐,别人也审不了。”
    说到这里,他环目四顾,笑道:“相信在审案的过程,有不少人都感到不耐烦,认为同样一件事,为什么要请这么多人来作证,其实随便找一个当时参与此案的将军,便能问明,我这纯属是在故弄玄虚,故意制造悬念。”
    顿时不少人咳得一声,微微避开张斐的目光。
    张斐笑道:“也不用不好意思,这是很正常的,可能在场所有人都有过这种想法。”
    “谁不好意思了。”
    郭孝法哼了一声:“难道不是吗?”
    张斐瞧他一眼,不禁微微一笑,“但凡有这种想法的人,往往自身的律学造诣,可能不是很高。”
    你这口气忒大了一点吧!
    河中府的官员都惊讶地看着张斐。
    要知道律学是宋朝官员必修课,那些进士及第的,在律法方面的造诣都是非常不错。
    蔡卞、叶祖恰他们则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态,这些官员脸上的神情,可是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郑獬倒是没所谓,张三说这话,他还是认得,只是说,张斐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但是郭孝法一听这话,顿时胡子就气歪了,他可是郭提刑,道:“张庭长凭何这么说?”
    张斐解释道:“因为你们一直在等到结果,你们心中也只有结果,但在司法审理中,其实结果并不重要。我随便给一个判决,它也是一个结果。
    而你们对于司法监督,往往是从结果,去倒推过程,一旦认为结果不合理,才会去从过程里面找原因。
    但这简直就是本末倒置,且是司法大忌,万一这结果是你们所认同的,就比如说,我随便审审,然后判定种副使有罪,也许你们就不会觉得审得有什么问题,你们笃定就应该如此”
    此话一出,种谔、折继祖等武将,是频频点头。
    说得好!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的公平,就只属于他们要的结果。
    而吕公孺、元绛、蔡延庆等官员,不禁暗自皱了下眉头。
    张斐要不说,他们还不觉得,张斐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只有当结果是他们不认同的,他们才会去看过程,如果结果是他们所认同的,他们真不会管你用了什么手段。
    无论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的才是好猫。
    但在结合皇庭的审理方式,好像这么做,确实不太对。
    张斐扫视他们一眼,又笑道:“但你们所认同的,也不一定就是对的。这种方式,才是由人来改变司法,你们不担忧这一点,却担忧我的指导原则,着实有些舍本逐末啊!
    其实从司法层面来说,过程是远胜于结果的。一个公平的过程,推出来的结果,不一定是正义的,但一定是公平、公正的,司法追求的是正义,但是不具有公平、公正的司法,本身就是错误的。”
    这个理念,张斐跟许芷倩、蔡卞他们都说过。
    但还是在公开场合第一次说。
    立刻引起不少人深思。
    确实!
    在整个审理的过程中,他们一直都在期待结果,而没有去在意这个过程公不公平,才会导致他们对于整个审理都感到不耐烦。
    “在回到郑学士方才那个问题。”
    张斐又继续言道:“郑学士以为那些指导原则虽有一定道理,但是过于笼统,这会让人有机可乘,而这个有机可乘,恰恰就是指审理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郑獬听得都是频频点头,然后,就陷入了自我矛盾中。
    他确实是看重结果,但他担忧的还真就是过程。
    这……
    他可是状元出身,他尚且如此,其他人就不用多说了。
    又听张斐言道:“如之前那种审理过程,确实会让人有机可乘,郑学士的担忧,绝对是深谋远虑。但是,这跟我的指导原则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之前的审理制度有关,若非如此,朝廷也不会派我来建设这军事皇庭,也不会要重审此案。”
    这一句话是直接点中郑獬的死穴,也令在场大多数人都变得哑巴了。
    因为不管是陆诜,还是种谔,还是他们的支持者,都觉得之前的判决不公,都觉得这审判制度有问题,这才有了这场官司。
    担忧的是过程,但这过程,不是皇庭的过程,而是之前的审理过程。
    皇庭带来的是一种新过程啊!
    蔡卞他们瞅着他们怀疑人生的样子,不禁暗笑,你们也没有比我们强多少啊!
    “所以!”
    张斐道:“是为了彻底清除之前的弊政,故而朝廷才决定命我来此建设军事皇庭,这不是违反祖宗之法,而是遵从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祖宗之法。
    而那些指导原则,是基于军事皇庭的审理制度,故此我是一再强调,那些原则也只适用于军事皇庭。”
    种谔他们倒是没有想太多,他们只明白一点,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张斐又环视一眼,“此案到此结束,若有认为不公者,可拿着证据去检察院,亦或者直接来皇庭提起上诉。
    这都是可以的,正如我方才所言,我们皇庭只追求过程公平、公正、公开,至于结果是什么就是什么,而证据、证人是过程最为重要的一环。
    如果各位手中有足以推翻我判决的证据,是可以随时上诉,我是很乐于推翻自己的判决,这也是属于我们皇庭的制度,还不仅限于军事皇庭,我们不会觉得这是什么丢人的事,也不是认为这是皇庭的过失,只要过程公平、公正、公开就行。退庭。”
    这回可没有人再叫住张斐。
    虽然他们中有人不服张斐的判决,但是张斐每个判决前面,都有根据某某人供词,这就没法去讲道理,他要是拿不出足够的证据来,那就立不住脚。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就是在文武之间,又多了第三者。
    这一下子,就打破了现有的规则。
    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一时半会都有些懵。
    但是相比起三日前,这回没有窃窃私语,大家似乎非常有默契的快速离开皇庭。
    “他们这是急着上哪?”
    陈琪见他们一个个不动声色,快步离开,心里都有些慌。
    苏辙笑道:“他们是去研究对策了,这可不能在大庭广众下说了。”
    陈琪恍然大悟。
    王申突然道:“还是苏检察长说得对,这结果咱们根本就想不到。”
    结果是基于那些判定原则,而那些原则都是张斐想得,在不知道这些原则的情况,无法去推算结果。
    苏辙道:“其实我也没有猜中,之前我认为他会改变律例,不曾想,他并没有改变律例,而是添加这判决指导原则。这一招确实非常妙,令我们都难以去反对。”
    如果张斐擅自改条例,他是要反对的,因为宋刑统是适用于每个人,除非张斐能够拿出无懈可击的条例来,谁能想到张斐会弄个指导原则,他就很难去反对了。
    “哦。”王申一怔,“他这一招不会是在防我们吧?”
    “我想他肯定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苏辙眯了眯眼,道:“张庭长方才说得很对,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制度才是关键,故此,他才是我们检察院最应该防范的人,因为他对律学的见解,是远胜于其他人,他要作怪的话,咱们就是一直盯着,都不一定能抓住他的把柄。只要能够防住张庭长,那我们检察院就算是成功了。”
    正说着,蔡京便拿着那份判决书递给苏辙。
    陈琪当即笑道:“检察长言之有理啊。”
    蔡京一愣,“各位在说什么?”
    三人只是笑而不语。
    蔡京从他们的笑意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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