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好凶猛 第483节
第四十二章 云阳
徐怀在龙潭岭住了几天,走遍龙潭岭周边的矿山、陂塘水库以及烧窑场、制瓷工场、冶炼工场、制甲工坊、铁线工场等部门,然后回到向城。
向城旧名雉县、云阳,位于伏牛山南麓的白河北岸山谷盆地之中,东赵河从县城东侧绕过,汇入白河——因为宛洛西道(三鸦路)的荒废,曾经商贾络绎不绝的向城县也归于沉寂,变成默默无名的山城小县,甚至到大越中期就废除不置,其地域并入南面的宛城县,仅仅在白河北岸保留向城巡检司(军寨)搜检盗匪。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唐邓二州并置南阳府,考虑到伏牛山整体上算不上特别的雄奇,山岭间有一些隘谷、垭口经过简单的铺筑就可以行军,才重新设立了向城县,加强伏牛山南麓的防御。
向城县辖域原先涵盖白河中上游涉及的伏牛山南麓地区,郑氏父子率神武军调往淮南后,在楚山的力争下,朝廷将包括龙潭岭在内的伏牛山南麓山区都划入汝州,以便当时的楚山行营统一整顿伏牛山里的防务。
向城县在大半辖区划走之后,又再次废置,重新恢复向城巡检司编制,将原县城以南的区域连同向城巡检司在内,都划入宛城县管辖。
楚山行营两年多前在接手伏牛山南麓山地之后,设立龙潭岭、云阳等六个巡检司(乡司),归于鲁山县管辖。
之后行营组织人手对前朝在龙潭岭遗留下来的冶炼场遗址进行进一步的勘测,发现龙潭岭以东山地存在大量的可开发煤铁资源,早年因为山洪暴发、战乱以及矿脉较深、开采不易而荒废。
楚山这些年在桐柏山里大规模开采煤铁,在坑道开采方面积累大量的经验,龙潭岭一带看似较深的矿脉,对楚山却构不成什么障碍。
当时行营考虑到需要在靠近汉水的地区建造大型炼铁场,以便生产的铁料能通过便捷、廉价的水运输往荆湖、江淮等地,通过这些价廉质优的铁料、瓷器换取南阳紧缺的资源,便决定在龙潭岭设立大型炼铁场、窑场。
由于京襄路成立的时候,制司与朝廷约定,除了战区外,诸州(府)除主印官与兵马都监及清田司等少数佐官由制司直接举荐任命外,包括州府州曹及县级官员,还维持旧制。
因此京襄路设立也有半年多时间了,制司也没有提向城重新置县的事。
龙潭岭即将因为新式水轮机的使用,成为京襄第一座划时代的工业城镇——制司所在的泌阳城以及南部的宛城县都地处平旷,又不靠近煤铁矿区,缺乏集中发展水力生产的条件;到年底之前与煤铁及水力生产直接相关的人口将有可能增加到十万以上,再加上驻军以及其他方面的配套辅助人口,很可能会达到十五到十八万之多。
当世除了都城以及极少数位于水陆交汇要冲之地、同时又是监司所在的大城、雄城之外,极少有哪座城镇会有这么大规模的居住人口。
此时的泌阳,加上驻军,也不过十万人居住规模。
而且整个东赵河沿岸,要照三十万集中居住人口进行规划,很多规划、配套工作都需要立刻启动起来——原先的城池仅有六七百步见方,是远远不能满足需求的,同时分到几个乡司进行管理,显然也跟不上形势了。
然而向城重新置县,势必就得接受朝廷委派官员,同时水轮机的机密即便长期肯定难以做到保密,但也一定要争取更多的时间,以便京襄在水力生产方面形成规模化优势——
制司内部也讨论过几回,在好几个方案之间犹豫,到这时候还没有最终拿定主意。
徐怀经过这段时间的深思熟虑,回到向城县的旧县城,住进原县衙,今日的巡检司衙署之中,在朦朦春雨之中,与此行相随的众人说道:
“这边看来还是有成立云阳特别行营的必要,这个特别行营,不跟朝廷讨要官职,仅制司内部掌控——七叔知兵善战,这两年也兼理都水、营造、军械等事,我看就请七叔担任这个特别行营的统制,主持向城-龙潭岭-云阳关一带的建设、生产以及卫戍等事,你们看怎么样?”
王氏上一辈仅剩排行老七的王举,范雍原乃王氏家将;而徐氏这边,老一辈存在就多了,但真正能叫徐怀称叔伯的,也就徐武碛、徐武坤、徐武江、徐武良、徐灌山等人,徐武碛排行老五、徐武坤排行老七、徐武江排行十七,而徐灌山、徐武良不在五服之内,在徐氏没有排行。
王举此时率商团踏上远赴泸水的征程,不知道多久才有可能返回泌阳,徐怀所说的“七叔”,自然是指徐氏老七徐武坤。
徐氏除了徐武碛以制司兵马都部署、司马,负责军务方面的工作外,徐武江出知荆州兼领荆州兵马都监,徐心庵出任左军统制兼申州行营统制,徐四虎、徐忻、徐惮等人都在军中担任重要将职,徐武良出任营缮司左参军,徐胜出任铸锋堂左参军,现在设立云阳特别行营,徐怀主张徐武坤从马步兵院左参军改任行营统制,徐氏在京襄的权势也更加显赫了。
不过,众人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徐氏原本就是徐怀统治京襄最重要的根基之一,王氏相比较之下还要略弱一些。
而说到徐武坤个人,他不仅早年就在靖胜军任武吏,在徐武宣与徐武碛、苏老常秘密将徐怀救到桐柏山抚养后,徐武坤也是关怀备至;徐怀崛起于桐柏山,徐武坤更是第一个站出来鞍前马后奔走相随。
徐武坤现在年近六旬,筋骨再不如以往那般强健,统兵阵战可能不如陈子箫以及王宪、唐盘等后起之辈,但他性情沉稳,阅历丰富、经验老道,追随徐怀左右的时间也最久,对徐怀治政之法的精髓极为清晰。
徐武坤即便不再安排到第一线督战,统领云阳特别行营也是完全能胜任的。
大家经过这一趟的实地视察,看到新式水轮机过去近一年时间里在各个领域的实际试用,心里都非常清楚龙潭岭,或者说云阳特别行营,即便暂时不跟朝廷讨要具体的官职,但未来在京襄整个大局中的重要意义是谁都不能否认的,也确实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大将在此坐镇、统领这里的全局。
再说其他可能比徐武坤更合适的人选,也都身居要职脱不开身。
徐怀又与史轸、韩圭、徐武碛等人研究将煤铁监、军械监两个衙署,甚至匠师学舍都搬到云阳来。
徐怀单独设立煤铁监、军械监,除了其在京襄不可取代的重要地位外,更主要的还是推动工造之法融会贯通、迭代发展,绝不能局限于现有的成绩。
毕竟当世工造之法不存在绝对无法跨越的鸿沟,也不可能绝对保证京襄所掌的先进工造之法永远不泄密出去。
京襄需要的是一个不断融会贯通、不断迭代发展的工造体系。
既然要将云阳打造成第一座划时代的工造之城,承担相应主要推研重任的煤铁监、军械监,都迁到云阳,紧密跟随着实际生产,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制司对煤铁开采、冶炼以及军械制备上的需求及反馈,按月联络、汇报都是可以的。
考虑到防卫、人员组织及保密的必要性,云阳后续所建的生活区,还是以屯寨为主,但东赵河沿岸建设用地紧张,屋舍要多建砖楼,甚至可以仿效广南等地,利用坡地建吊脚楼。
接下来拓宽三鸦路以及修建云阳关,也是当务之急。
进一步拓宽三鸦路,不仅可以加强云阳与南阳府腹地的人员与物资流动,龙潭岭所出的铸铁件、铁器以及各式兵甲等种种物资,只需要走三四十里陆路,就能运抵汝水主要支流的沙河中游码头,再快捷便利的运往汝蔡诸城,支援前线作战。
云阳关城选址位于鲁山县与向城县的分水岭之上,除了就近屏蔽、保护龙潭岭外,更是南阳盆地的西北门户,驻以精锐,也可以快速增援鲁山、汝阳、梁县等地。
说实话留给京襄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倘若赤扈人今年秋冬不在中路集结大军进攻,叫京襄能多苟住一年进行内部治理、发展,各方面的物资都相对充沛起来,不要说赤扈人集结二三十万大军了,就算是集结四五十万兵马往中路碾压过来,徐怀都不带眨眼的……
……
第四十三章 饮宴
洛阳城河洛都总管府第三进大堂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屋檐下、游廊侧都挂满红映映的灯笼,将迷朦的夜色驱褪。
年轻貌美、身穿罗衣的侍女拿盘托着美酒佳肴,像蜂蝶一般,快速穿梭在厅堂、游廊之中。
诺大的厅堂以及两侧的厢厅里,上百名胡将汉吏混坐一堂,桌案上杯盘狼藉、觥筹交错,有划拳呼喝斗酒的,有拿羽箭掷银壶取乐的,还有几名胡将把衣袍脱下来缠在腰间,跑到院子里摔角为乐,喧闹一片。
好些胡将喝得面红耳赤,醉醺醺敞胸露怀,将年轻美貌的侍女像抓小兔子似的抱在大腿上调戏。
当然,今日镇南宗王兀鲁烈在场,即便是性情粗鲁的胡将也多少有所收敛,没有胆大妄为直接将侍女们薄透的衣裙扒下来玩弄。
不过,这种场景他们却是经历过不少。
最为他们所津津乐道的,就是当年有一部分将吏足够“幸运”,押送越廷宗室子弟及女眷前往漠北,一路北上,逢大邑停歇下来休整,越廷皇妃公主陪宴的情形真是令人难忘。
酒到酣处,有一名当年参加押送的胡将,忍不住大声炫耀起来:
“南朝公主、郡主还真是娇嫩得很啊,这手摸上去就像触摸天下最柔软的丝绸,皮肤白得就跟马奶凝成一般,看上禁不住想嘬上几口……”
诸多胡将也热衷此事,兴致大起,闹着叫那人说得越详细越好。
曹师雄、孟俭、孟平等人祖辈都是云朔汉民,对大越没有什么认同感,就短时间投附越廷,此时听到这些也没有什么触动,还附和诸多胡将饮酒笑闹。
岳海楼、仲长卿等人却多多少少有些难堪。
岳海楼朝镇南王兀鲁烈拱手道:“末将得殿下相召,赶来洛阳甚急,此时有感疲累,不能陪殿下痛饮,还请殿下见谅……”
有人察觉到岳海楼此时想要离开的真正原因,眉头微蹙,有所不悦,兀鲁烈却不以为忤,笑道:
“我也不喜多饮。”
兀鲁烈接着又与身边几名将帅级人物说道:
“诸府将吏难得相聚一堂,这酒怕是通宵达旦都未必能停,我们也不要扰了他们的兴致,换个地方说话……”
赤扈自上而下绝大多数将领都喜饮酒;新即位的大汗阔撒,有时候饮宴甚至连续好几天都不罢休,通宵达旦更是惯常之事。
兀鲁烈他却不怎么喜欢痛饮,也经常会劝大哥注意节制,但今天这个比较难得的场合也不想扫了诸将吏的兴致。
留诸将吏继续在堂上痛饮,他与木赤、蒙图烈、乌格、岳海楼、曹师雄、萧云庆、仲长卿、孟俭、孟平等大将级人物移往花厅议事。
西游园花厅坐下,堂中除了随岳海楼而来的仲长卿以及孟俭、孟平等资历稍弱,其他人都是镇南宗王府一系举足轻重的人物;乌格作为静惮宗王库思古麾下的万户级大将,乃是过来商议接管关中防务的全权代表。
岳海楼这时候也不再拿着端着,径直向兀鲁烈献言道:
“进攻京襄的时机不宜再拖延,即便不能速胜,也不能再给其时机助涨气焰了……”
“不是早就在盘算等入秋后伊、汝等水势不那么凶了,就集结兵马进攻汝蔡嘛,此时怎么还费这些口舌?”
关中兵马副都元帅乌格,乃是与镇南宗王兀鲁烈幼年一起长大的玩伴,这些年南征北战,与镇南宗王府一系的其他将帅也是聚少离多,今时难得聚首于河洛,还没等痛痛快快的喝上一场酒,就因为岳海楼不喜欢听越廷妃嫔公主的艳事,大家不得不陪着走出来,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再者说了,对于进攻京襄之事,大家在往来的文函里都不知道讨论多少次了,王廷这次也特别明确要求他们将攻伐残越的战略重心放到中路来。
没让大家好好痛饮一番,岳海楼又如此迫不及待的提及此事,换了谁都会心烦。
“……”岳海楼虽得兀鲁烈器重出任京西兵马都总管,名义上将职比乌格要高,但自知他非赤扈嫡系,无法跟乌格争口舌之便,尴尬的坐在一旁。
曹师雄这时候却不敢打马虎眼,朝兀鲁烈说道:
“照以往盘算,或许还是不足;也不能指望毕功于一役……”
老汗王驾崩,新的汗位继承是发生了一些波折,但赤扈总体上还是平稳过渡的。
而这些年赤扈不仅横扫西域诸国(族),还将昔日最为强大的两个对手契丹、党项彻底征服,兵锋可以说是臻至巅峰。
这也就难免会使得相当一部分赤扈将臣难免滋生睥睨天下、惜无敌手的傲慢。
即便去年秋冬对东西秦岭发起的攻势,并没能最终捅破秦岭防线杀入川蜀,甚至还损兵折将不少,但这并不能挫击赤扈君臣的乐观情绪。
一方面挺进秦岭深处,所遭遇到狙击还是其次,地势之险才是赤扈兵马以往所罕见,另一方面赤扈南征北战这些年,也不至于连这点挫折都承受不了。
更关键的,他们还是轻而易举拿下秦岭以北的所有城池,完全控制住陇右、关中等地,实现去年秋冬攻势最为核心的战略目标。
这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越廷新帝登基之后,虽说成功平定洞庭湖匪,但一方面诛除郑氏父子,导致的淮东不稳不是一时半会能消弥的,另一方面京襄与越廷不和,在南朝朝野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所以接下来率领赤扈铁骑平灭南朝、以饮南海,乌格、蒙图烈等赤扈将领,是信心十足的。
然而岳海楼与曹师雄这些年与楚山鏖战,吃了那么多的亏,又率领京西、河洛兵马直接与楚山进行对峙,他们却远没有乌格、蒙图烈等人那么乐观。
此时的赤扈是兵锋臻至巅峰,征服契丹、党项以及河淮、河洛、关中、河东、河北以及西域诸国,可签征的青壮男丁多达两千万之巨,除了精锐兵马可投鞭断流,可以源源不断的签征青壮上战场。
而南朝内部也确实矛盾重重,并没有因平定洞荆湖寇就万事大吉,甚至比建继帝在位时内部还要割裂得厉害。
然而岳海楼、曹师雄心里很清楚,他们必须要正视的问题,就是京襄太强了,已经远远不止是徐怀及楚山诸将能征善战,麾下掌握数万精锐之师这么简单了。
徐怀其人除了能征善战、有着天下少有的武勇,也有一大批随之南征北战的精兵强将外,京襄在兵马动员、兵甲制备以及城池营缮、水利屯垦乃至炼铁制器等各个方面,都有着惊人的潜力。
在这方面曹师雄与岳海楼的意见是一致的。
兴许在桐柏山众崛起早期,这些还令他们感受不够深刻,但岳海楼遭受极其惨烈的汝颍惨败,就深刻感受到那时的情形就已经不一样了,很多端倪都已经冒头。
汝颍惨败的表面原因看上去,还是徐怀善用奇谋,仿佛是重复千里奔袭太原之策。
徐怀初期也是联络在河淮坚持反抗的残兵败将,以奇兵渗透颍水以北,对汴梁发动突袭,大范围拉扯他们的人马调动,使他们吃不准南朝的战略意图到底是什么,就想着依托汝颍两河,将徐怀拦截在河淮进行围歼,最终惨败于水淹奇谋之下。
战败后,岳海楼也是反复反省,却发现他当时所做的决策并没有大问题,最关键的有几点:
其一是当时楚山军就铸造大量坚固而轻便的精铁盾车用于实战,使得沉寂数百年的却月阵重现战场,而且还是机动性极强的却月阵,这令徐怀率部从汴梁撤离后依赖河道南下,在沿河平原地区完全不畏惧赤扈优势骑兵的围追堵截。
其二是楚山军短时间就有能力建造一批高品质的战船,使得徐怀率领南撤兵马停顿于颍水以北,他们没有相应的水军水力倚仗以最快的速度上前围歼——当时所有人都主张拖延到河道冻封的寒冬,再发起最后的总攻。
其三就是楚山军在河道封冻之前凿开河道,引汝水北灌,完全出乎他们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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