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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铁定要当耙耳朵咯

      “我……我找林远峰。”
    那头的声音来自一个女人,虚弱地发着飘,又打着颤,像是某种濒临绝境的动物发出哀哀嘶鸣。
    未等他作出反应,那头又立刻重复了一遍:“我找林远峰!”这次,虚弱的声音少了颤抖,多了坚定,还有一股莫可名状的恨意,沿着电话线,传到庄奕辰耳中,令他脑中警铃大作。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女人不一般,她可能和林叔有那种关系。
    偶尔会听到父母闲聊时,父亲庄士杰对林叔的评价:“林远峰这个人,底层摸爬滚打混出来的,有狼性,有血性,敢闯敢干,只一点,女人这方面……太荒唐……”
    母亲钱凯雯有些疑惑:“早年他不这样吧?”
    “谁知道呢。”
    父亲的声音里满是不赞同。
    他想,人无完人,林叔对莫姨不忠,但他对一双儿女很好,而且是个成功的企业家。
    私生活不检点,大概是许多有钱男人的通病,林远峰完美的形象裂了一道缝,但在庄奕辰心中依旧高大。
    然而,接完这通电话后,庄奕辰再度审视林叔,就发现他脑子有点不清楚。
    女人顾不得他不是林远峰,在那头语无伦次地控诉:“你……你害了我一辈子!我现在就要……就要死了……你还不肯回来……最后见我一面吗?你……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女儿……多漂亮,多懂事……”
    隐约的猜测得到印证,庄奕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林雁初姐弟俩快快乐乐地下楼了,雁初见他还拿着话筒,随口笑问:“是谁啊?”
    心思如电转,他镇定朝那头道:“抱歉,林叔暂时不在。放心,我会转告他,最迟明天中午,给您答复。”
    他放下电话,神色如常:“是找林叔的,生意上的事。”
    林雁初对外是名媛淑女,气质高雅,举止文静,但对着青梅竹马的庄奕辰,总不自觉流露几分少女娇态。
    她嘴唇微撅,抱怨道:“爸爸也真是的,生意上的事,干嘛留家里的座机啊……”
    庄奕辰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一笑,心中默默做了决定。
    *
    直到被散发着汗臭的人群裹挟着下了火车,庄奕辰也没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要瞒着林叔和家里,甩开林家姐弟,借口独自旅游,来到这个位于北方的偏僻小县城。
    他想,或许是因为无意间撞破了林叔的丑事,令他短期内无法直视林叔,更想不出适当的措辞对着当事人林叔揭他的短;
    或许是因为几分少年意气的英雄情节,他从小被林家姐弟瞻仰着长大,认为自己有责任在他们平静的生活即将遭遇冲击时,将危机掐灭在萌芽之时;
    又或许,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没有经受过一点雨雪风霜,乍一听闻那遥远的北方地带,居然有一个比他和雁初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子,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穷困潦倒的家中成长起来,没有父亲坚实的臂弯,只有哀愁脆弱的母亲和无尽的流言蜚语……他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看看那究竟会是怎样一个女孩,跟他和雁初会有怎样的不同……
    但现在,他有点后悔了,后悔他的自作聪明和自作主张。
    方才绿皮火车上烟味、汗味和泡面的味道混合发酵的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他忍住想吐的冲动,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真皮凉鞋踩在这块……他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土地上。
    有钱小孩对于贫穷的认知是匮乏的,庄奕辰从未想象过,他在电视上见过的,上世纪50年代的城市风貌,此刻居然活生生在他眼前铺陈开来。
    电线纠结缠绕着自头顶穿过,毫无规划的道路,走半天见不到一只垃圾桶;马路窄的要命,电线杆上贴满“无痛人流”、“b超查男女”之类的小广告;沿街的小商店挨挨挤挤,混杂一处,一个光着膀子的胖男人,站在卤菜店门口,朝马路呸地吐了口浓痰,从敞开的下水道口涌上刺鼻的臭味……
    庄奕辰忍住掩鼻的冲动,屏息快速走过。
    几个在小超市屋檐下摆摊卖菜的乡下老人招呼庄奕辰买菜,他想摇头,结果看看对方愁云惨淡、沟壑纵横的脸,又看看对方篮子里的枇杷和青李,犹豫了下,点头道:“请给我称一点。”
    老人瞬间欢喜,给这一看就很老实的城里小孩装了满满两大袋枇杷和李子,要不是塑料袋不够大,他恨不得抓起篮子往里倒,然后秤杆压得低低的。
    同行羡慕又鄙视地看着……
    一个出租车司机咬着烟,问他去哪,他一手坠着一大袋水果,麻烦司机帮他开一下后备箱。将水果放进后备箱后,他拉开后座车门,两个座椅上的垫子凹下去一个洞,脏得跟抹布一样……
    他嘴唇微张,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坐进去,阖上车门,说:“麻烦送我去人民医院,谢谢。”
    *
    医院里,他终于见到病床上精神萎靡、病容消瘦的沉燕。
    她鼻上插着管,手背扎着针,单薄得像一缕随时可能消散在阳光中的雾气。
    她的真人没有电话里的歇斯底里,也许是劲儿过了,也许是已经提不起精神,她重现温柔本色。
    对着这个据说是林远峰派来的少年,她虚弱地微笑,让他随便坐。
    他将枇杷和李子放在床头,沉燕看了一眼,语气低柔道:“秋秋……和她爸爸一样,喜欢吃枇杷。”
    于是庄奕辰知道了,林叔的私生女小名叫秋秋。
    见她如此,他联想到面色红润建康的母亲和莫阿姨,心中莫名升起几分怜悯和愧疚。
    “……沉阿姨,林叔忙,有点走不开,他叫我先来看看你和……秋秋,然后等他忙完就过来。”
    沉燕那双神采日益黯淡的杏眼,骤然泛起喜悦的涟漪,亮得刺眼,庄奕辰不禁愧疚地移开目光。
    他犹豫着问:“……那……秋秋呢?”此行,他主要是来见林叔这个女儿的。
    沉燕告诉他,秋秋今早坐客车回乡下了,因为她突然想吃腊肉蒸饭,里面加了莴笋叶和胡萝卜丁,只有农村大铁锅才能做出那种喷香的味道。
    “别看我们秋秋脾气不好,又淘气,其实……是个很善良孝顺的女孩子……”
    沉燕表情无限柔和。
    *
    庄奕辰直接打车,1个多小时后,抵达沉家沟的村头,村委会的二层办公小楼映入眼帘,两个坐在门口嗑瓜子的中年妇女得知这枚俊俏少年是来找燕妮的女儿,彼此交换了一个有些暧昧的眼神,令庄奕辰颇感不适。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歪竹子生不出好笋……”
    “唉,你还是积点德吧,人家现在躺医院都快死了,多可怜啊。”
    “可怜什么?我看这就是她到处卖骚的报应!”
    女人咯咯直笑,突然她粗乱的浓眉一皱,笑声戛然而止,呸呸几口,瓜子的碎渣伴着口水就吐在距离庄奕辰三步远的地上,少年不动声色后退一步,然后又一步。
    “妈的,吃到个发霉的瓜子,看着外面是好的呀。其实人呐,有时候也和瓜子一样,表面看着漂漂亮亮,其实里面早就发霉发烂了……帅哥你找燕妮闺女啊,我跟你说,她就住在……”
    庄奕辰也不管听没听明白,立刻拔腿走人,女人咯咯的笑声在背后嘹亮炸开:“我说小帅哥,那臭丫头凶得狠,你要是和她耍朋友,铁定要当耙耳朵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