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节
“那就掀开看看。”阿四指着人示意宫人去叫来。
宫人果真将那身量纤细的小郎带上前来,小郎伸手将帷幔向两边撩,露出一张桃花面来。如姬宴平所说的,眼帘上一颗红痣,眨眼可见。小郎不见拘束,笑如春风:“给两位贵人道福了。”
“现在信了吧?”姬宴平摆手,宫人便将人又带下去。
阿四咬定:“就是准,才说明你们认识呀!”
姬宴平手指虚点阿四鼻尖,笑道:“你再仔细看看那人的帷帽。”
阿四凝神去瞅,才发觉那人帷帽边沿有一个小小的淡黄色柳字,只得认输:“原来如此。这是人人都有的标记,还是只有出过钱的才有?”
姬宴平摸着下巴说:“只有出的多的,和完全没出还想折子抵抗的有。那些给个三瓜俩枣的,我懒得记。”
等了一会儿,阿四果真在队伍的末尾几个人的帷帽上瞧见了淡青色字样。但她还是不大理解:“为什么一定要在屋子用具上动手脚,分出高低贵贱来,不怕他们打起来么?真弄出人命来不好看吧?”
“给他们找点事做。”
姬宴平深深望着最后几人的背影,笑容微妙:“人是不能太闲的,闲会生事,这可是商君教我们的道理。”
要给这群半大不小的男人安排一些事,他们彼此间矛盾重重,掖庭的人才会好管理。这些原本前程远大的名门男子,也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地方,就让他们彼此抒发怨气是最好的。不然铁板一块儿,非常容易闹出事端来,惹人烦恼。
阿四突然指着最后一人说:“那个个子矮一些的我知道是谁,去年在弘文馆退学的小郎之一,没想到他也被选中了。我记得他将将十五岁吧。”
弘文馆是看出身入学的地界,大多退学的很快就会有新人补上,先生们也无甚反应,但唯独这个男学生,让有的学士有惋惜之语。
“是啊,听说挺有天赋的,大约是个同孟家小娘子一般天生有长处的非常之人。”姬宴平口吻略带轻讽。
阿四听出莫名的意味,先给自家伴读正名:“才不是呢,他不如鹤娘多矣。”
等良家子们全部进屋了,姬宴平将视线转回来,说:“孟家小娘子和屋内之人当然是不同的。阿四看到了孟家小娘子的才华,非但不忮忌,还想要助她一臂之力,我却不同,我上回在弘文馆窥见了他于算术上的天赋,准备将他收归己用。”
人不到时候,是不会明白自己的心思的。
正如此刻,姬宴平也曾扪心自问,这人是非要弄到后院不可吗?当然不是的。只要她想,自有无数种法子能让他为自己所用。
但这些都没有婚取好用,她只要让出后院一小块地方,供给吃用,这个人的后半生就要全部交在她的手掌心里,再多的才华也可以直接烙上她姬宴平的印记。这可比君臣之道残酷的多,也美妙得多。
毕竟,摔碎一块无暇美玉时的快感,比起得到时的欣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四不明所以:“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姬宴平笑笑:“你是栽树成荫的心思,而我折柳摘花的心思。阿四见贤思齐,这很好。而我欣赏他,并打算占为己有,今后我身边或许会多出一个贤内助,但大周的历史上绝不会多出一个算术大家。但他不驯了些,需要掖庭的内官替我抽一抽他的骨头。”
思及宋王府上左一个赵孺人,又一个曾孺人,而今还要再添一个贤内助,阿四腹诽:“阿姊这贤内助未免太多了。”
姬宴平不以为然:“这才几个,我又没占什么便宜,他们都是自愿的呀。我堂堂大周一品亲王,难道还亏了他们?”
阿四眼中,姬宴平是千好万好无一不好,于是她愉快点头:“就是这样没错!”
第152章
锦衣小郎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阿四与姬宴平也起身离去,不再参合剩下的事。她们两个的存在也会干扰到掖庭女官们训诫的过程,毕竟谁都不会在上司面前展露太狰狞的一面。
临上肩辇前, 阿四回头望见逐渐合拢的大院门, 心底突然冒出一句话:这些男子都是被家族丢出来的人质吧。
无论是被逼无奈,还是欢欣鼓舞, 这些人终于先一步尝到被放弃的滋味了啊。
姬宴平坐定后问半天不上辇的妹妹:“在想什么呢?”
阿四回过神来:“我在想, 这些小郎是因为家里当家的都是男人, 所以他们才被选中吗?”
“不止。”姬宴平手肘搭在扶手上, 侧首笑道,“当家人是女人也是会生出男孩的, 这点上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不过, 母亲难免更容易为孩子改变立场, 送出心爱的男孩反而更容易坚定立场不是吗?”
阿四坐上肩辇,依旧有些疑惑:“从前拒婚皇家的世家子也不是没有,怎么他们这回都听话了?一个个的, 竟都送来了?”
姬宴平漫出灿烂的笑脸:“这个啊……当然是因为我朝又要和亲啦。”
这很残酷,十几岁的孩子被送到深宫之中,他们中或许有人将一生不再见家人。
但他们也是幸运的, 因为他们赶上了好时候,没有活在和亲公子最多的年月里, 那段时间作为陪嫁侍男的官宦男子怕是数都数不清。这也是如今新一代官吏中的女子如春笋冒头的原因之一。
能够平平安安地活在语言相通的地界,总比一杆子捅到天涯海角去生死不知要好得多吧。当年有姓无名的大公子和亲回鹘,最终只等来他病逝回乡途中的消息,而随嫁的官宦男子们, 再无声息。
因消息全无,家中亲长连丧事也办不成。天家都未曾表露悲痛, 臣子又怎敢言语?
阿四歪头想了一会儿,从记忆的夹缝里摸出一点杂碎,“是扶桑?听说那位国主身体不好,活不了几年了。”
“是啊。”姬宴平点头,“虽然我们不在乎边边角角的弹丸之地,但我们热情好客、乐于助人啊。既然她们诚心诚意地恳求,自然要友爱邻国了。”
阿四了然,遂不再说这事。
和亲是家国大事,只要皇帝乐意,自有百十个理由和周边十数个国家和亲,也有无数种法子拒绝,无非一念之间而已。但为国为家和亲本身却是相当沉重且郑重的大事,无数先贤的生命的鲜血堆砌成威严牌坊,容不得人拒绝。
而底线和原则只有越退越远的,今日他们能许精心培养的继承人入宫作为供人挑拣的物件,明日家主们也会匍匐在皇帝的脚下。君强则臣弱,无可抵抗之际,也只能盼着人到中年的皇帝早早飞升吧。
阿四对阿娘的强势感到十二万分的放心,掰着指头算算,感觉阿娘至少还能再活三十年后,阿四满足地躺平。
不消几日,门下省果真发出一道诏令,择选了宗室郡王之男加封县公和亲扶桑国主长子,以修永世之好。扶桑也送来一箱箱实在的金银作为聘礼。
原本前朝的官员们从哪方面都是不能应允这无厘头的和亲的,那偏远又落后的岛国,用又用不上,打也打不过来,和亲纯属浪费人力物力。
奈何迎接使节那一日皇帝多喝了两杯,一不小心就许婚了。君子一诺千金,皇帝的承诺何止万金,皇帝在朝会上质问群官:“朕为天子,难道要失信于人吗?”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错的是提出无耻要求且趁虚而入的使者,错的是不知事先阻拦的官吏。就算官吏不会预知未来,那也是他们的错,既然是他们的错,谁家有男儿的就要提溜出来补上和亲公子的空缺。
见和亲已成定局,不愿痛失亲子的官员们互相推诿,争执不休,吵得唾沫横飞,笏板都砸到对方脑袋上。
皇帝津津有味地看到一嘴臭的老头被砸的满头包,直到官员们吵得差不多了,皇帝才施施然站起来:“既然诸卿商讨不出个好结果,那就一并送去吧,相互也能做个伴儿。朕知道,这回是朕嘴快了,但朕膝下无男儿,便从宗亲中择一和亲,再从各家选四人做侍,就由礼部操持吧。好了,无事就都退下吧。”
皇帝一走了之,耳边清静了,剩下的人差点没打出狗脑子。
做皇帝的带头送了侄男,群官再没有借口,家中有男儿的无不捶胸顿足,平白失了一个孩子。
宗室公子和亲那一日,负责送亲的是姬祈,阿四在皇城楼上遥望队伍远去,有些意外地说:“这公子血脉挺纯正啊,长得和我们姊妹几个意外的相像。”
雪姑无奈:“这位公子是嗣晋王原先的同胞弟弟,只小几岁罢了。”
偏远宗室里男郡王还有几个,姬祈原先的家庭正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他家!”阿四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又好久没见祈阿姊了,原来是忙这个去了。我记得他们家只有祈阿姊和她弟弟两个孩子,如今不是一个都没有了?”说着又不满,“她们都不带我玩儿,这事都没和我事先通个气。”
雪姑道:“郡王这些日子操心公子婚事劳累过度,病得连床都起不来,陛下考量郡王为国舍小家,已经下旨从宗庙择选一品性优良的宗室子过继承嗣了。”
“哈哈哈哈,他该。”阿四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脸一鼓一鼓的,好不容易憋住过于放肆的笑声,蹦蹦跳跳从城楼上走下去。
回宫的路上,阿四恰好碰上送人回来的楚王。陪嫁的小郎礼部不能做主,最终是楚王站出来得罪人,选了四个中规中矩的男子,没动各个长辈心尖上的人,算是安抚人心。
关于楚王的“好心”,阿四表示怀疑:“阿姊就这么翻过这一夜了吗?”
姬赤华伸手揉揉阿四的脑袋:“哎呀,我是个心软的好人嘛。不要把人逼的太紧,总要松一口气喘息,这日子才能过下去呀。”
阿四哼哼:“九月近在眼前,阿姊要记得帮我多运些棉花回来呀,我想扩大布庄。”九月起棉花的花朵枯萎,棉籽陆陆续续就可以收获了,缠绕在棉籽上的白色丝物,就是棉花。
“我会放在心上的。”姬赤华满眼笑意,“我们小阿四也长这么高了,就快到阿姊的肩膀了。”说完又揉阿四的头顶,小孩飞快的生长速度,总会让大人留下诸多遗憾。
她儿时也曾疑惑过死去的亲父越王对男兄弟的看重,但这点儿不甘心在公子们头一次和亲时彻底烟消云散了。算算时间,公子们头一次和亲就在阿四出生前一年,已经过去十一年了啊。
流年似水,半点不等人。
姬赤华都快忘记从前在越王府的生活了。
阿四叉腰:“我很快就会比阿姊们长得都要高的。”
“嗯,这样看来我和长姊反倒是姊妹中身高最矮的了。”姬赤华估算阿四的身高已经将近五尺(一米五),不由叹气,“时间过得真快啊。”
转眼间,她已然二十有五,宴平也满二十岁了,太子临近而立,都不再是从前的孩童了。
阿四忘却了从前的不好,对未来满怀希望:“长大才好,我想快快的长大,这太极宫里我都呆腻了。现在走到哪儿都有无数人明里暗里跟着,长大以后我就想去哪儿去哪儿。”
姬赤华笑道:“这一点,大概我们到死身边也是有无数人跟着的。”
将生死挂在嘴边显然不符合内官们敬畏鬼神的内心,雪姑维持表情,在内心深处谴责口无遮拦的楚王。
而阿四无所顾忌:“谁也不知道未来,说不定死后地府地方大,我能一个人住独门独院。”她可没撒谎,地府确实提供宽敞的独处空间,非必要不见陌生鬼。
有一礼部吏员远远招呼,姬赤华响起还有杂事在身,遗憾地表示不能继续和阿四贫嘴了。
阿四高抬贵手松开握住阿姊衣袖的手,边走边与雪姑说笑,耳边不住能听见一些边角的声响,多是宫人闲来无事的谈天说地,偶有一人说起……生日?
“我记得阿娘的生日在九月九日吧。”阿四问雪姑。
雪姑道:“四娘没记错,但陛下素来是不过生日的,也不许官吏进奉礼物,往年多是去与太上皇吃一顿便饭。”
阿四眨眨眼:“这样啊,那阿婆的生日呢?”
雪姑摇头:“太上皇也不记生日,每年往道观烧一炷香供奉赵太后灵位。”
母亲过世后的孩子就不再庆祝生日,太上皇如此,太子如此。而母亲健在孩子也不该在母亲受苦的日子大肆庆祝,只有母亲主动为孩子庆祝才算正当。
太上皇也很久没给皇帝庆祝生日了。
阿四福至心灵,提议道:“我听说很多官员都在为自家入宫待选的男儿奔走,试图为男儿们走门路送到宽和的王府中做孺人,宗室人少,留下来的人要是都进了后宫,那也太过了。可到头来再把进宫的小郎送还,也很浪费,不如我们去问问阿婆。说不定阿婆愿意过几天选一选练家子呢,兴庆宫的美人她该看腻了吧,弄点新鲜花样。”
“然后呢?”雪姑警觉。
阿四理直气壮:“然后我们就一起给阿娘过生日啊,阿婆是七十岁的老大人了,应该很懂道理。总不会收了美人做礼物,还拆我的场吧?”
第153章
太上皇离开兴庆宫的次数变多后, 兴庆宫内的氛围松快许多,行走的宫人瞧着也要比阿四头一回进门时容色轻松。阿四见宫人们行色匆匆,不免有些疑惑:“今儿是有什么事吗?阿婆不会不在家吧?”
有内官停下脚步, 满怀笑意:“四娘既来了, 太上皇又岂会不在?正在殿中等着呢。我们这是为出游做准备。”
一旦走出和解的第一步,往后的事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以接受。毕竟, 被女儿超越, 从另一种角度上来说也是太上皇作为母亲的成功, 人不正是一代代发展至今的么?
这两年晋王携姬祈在外游山玩水时, 碰上好吃好玩的总不忘千里迢迢送兴庆宫一份儿,姬祈书画皆上佳, 时常有画作诗作附送太上皇。天长日久, 竟也勾起太上皇几分心思, 今年开始往周边的城镇去玩耍了。
身居高位的千金之子是从小被精心护养的,太上皇儿时又是皇室子嗣最艰难的时候,太上皇的母亲赵太后照看眼珠子似的护着女儿, 年近七十的太上皇大半辈子都留在这座巍峨又血腥的宫城内,如今老来轻松,乐得四处走走看看。
年纪大了受不得舟车劳顿, 因此只往近处做些微服私访的事,也颇有趣味。
阿四听完内官的解释, 艳羡的情绪从眼里流淌到地上,双手不自觉拉住内官的衣袖不放手:“阿婆这日子也太舒服了,能不能带着我一块儿去?”
“四娘得问一问太上皇,下官哪里能做主呢?”内官硬是薅不开阿四的手, 暗自感叹孩子长得真快。
阿四自知希望不大,她是即将成人的皇子, 而太上皇是退休人士,前世今生都没有允许孩子出门瞎玩儿的,等待她的只有堆积如山的课业和一眼望不到头的工作。
“算了,不难为你们。”阿四自觉放开手,顺带拍拍内官的肩膀,“分明才过去一年,总感觉你矮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