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出身谢家的大学士,半点不见为难,招来两个学生,勒令其写出一篇相对应的文章来。
阿四读过学士的文章,吃鱼挑刺,硬是抓住一点继续再问。如此这般,谢大学士背地牵头,硬是让阿四与其她出彩的学生来来回回写了两个月的对手戏。
文章积累近二十四篇,其中半数是阿四的杰作。——谢大学士对此甚为满意,从中择出一篇作为佳作裱于书卷,献给皇帝。
阿四绞尽脑汁的结果,就是在向皇帝阿娘问安之际,在满朝大员进进出出的甘露殿墙壁上见到了自己朴实无华的字迹。而皇帝,则新奇地见到了小女儿脸红的奇景,原来她还是有要脸皮的女儿。
姬赤华就是那没脸没皮的女儿,凑近阅览妹妹的大作,装模作样地夸赞一番,笑道:“字里行间,可见阿四愤愤心境。三分愤慨,更添文采啊。”
阿四遭不住阿姊的赞扬,顿时败退,连来意都忘了就从甘露殿落荒而逃。
闵玄璧正式搬离太极宫那一日,阿四与伴读们一块儿去送别。说句好听的,几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自幼认识,虽然情分不深,但比起寻常人,也能称得上是朋友。
阿四拿出一盒子棉花种子作为礼物,上下打量了闵玄璧的细胳膊细腿,最终决定交给闵玄璧身边跟随的乳母:“你素来爱养花,这花就当是鉴别礼吧。”伴读们也纷纷掏出礼物相送。
闵玄璧咬着牙双眼通红,好悬没落下泪珠,哽咽不忘道谢:“谢过四娘与诸位。”
“跟阿娘回家该是很高兴的事才对,便是有些舍不得,也不必太伤情了。”阿四见面三分情,随口安慰两句。心底也在称奇,照理说,闵玄璧应当期待与母亲阿姊团聚才对,怎么哭得死了爹似的,眼睛肿的核桃大。
小孩子的事儿,几个成人一般情况下是不参与的。让阿四颇感意外的是,整日忙忙叨叨的太子竟百忙之中抽空来一趟,只为送闵玄璧。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而闵玄璧不知为何,哭得更伤心了。稀里哗啦的架势,让闵玄鸣瞧了都头大,低声哄劝不休,无奈将人先塞进马车,再与皇子们告别。
闵玄鸣向太子告罪:“幼弟无状……”
太子先一步摆手,宽和道:“还是孩子呢,来日犹未可知,阿鸣何必与我客气。”
眼见装满什物的车马慢慢行驶向宫门,阿四转头与太子说:“闵家小郎真是我见过最爱哭的了,两三岁是这样,十二三岁也是这样,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不对,他还学了一点养花的技艺。也是个没用的技艺。”
太子背着手远眺,笑道:“这样柔弱的小郎不好吗?养花……也算是修身养性了。”
“好吗?”阿四迷惑,“这样半点儿都立不起来的人,很容易死吧,不死也很麻烦。”
太子没有纠正阿四话语中的不吉,只是笑一笑:“男人大多数都活不长命的,精力旺盛的更麻烦,这样的琉璃瓶儿或许更好些。”
阿四摇头不止:“我要是他阿娘该多操心啊,这样一个易碎的小孩。闵大将军怕是都不能放心把他独自留在鼎都的宅院里。”
“阿四与闵小郎一般大,怎么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太子抬起手、又落在阿四的肩膀上拍拍,感慨道,“阿四长大了,马上就要和我差不多高了。”
对此,阿四殊为得意:“我已经有五尺四寸(一米六)了,很快就会比三姊还要高!”阿四的身高目标,就是要比姬宴平高。
小一辈的女孩们也不知是为何,一个赛一个的高,姊妹中,原是姬宴平长得最高大,眼见得来日要被阿四超过去。只瞧着是半个大人模样,心性却仍旧是孩子。
太子道:“这倒是可预见的。”
少有的和太子聊天,阿四心情不错地和长姊告别,带着宫人梦湖返回,一路上哼着不着调的曲子,优哉游哉。
倒是梦湖偶有抬头,神色复杂,似乎有话要说。
直到进了丹阳阁内室,阿四问起,梦湖才说:“我从前与阿娘住在掖庭局也曾耳闻闵小郎或嫁与四娘的流言,今日见到……”
阿四摆手拦住了梦湖剩下的话,笑脸不变:“这事我也知道,说实话,我偶尔也能听到类似的话。宫人力士之间流言蜚语、真真假假太多,不必理会。”
她比较阿姊们迟钝些,却也不是傻子,前日里姬宴平说了她尚且有些云里雾里,但今天再看见太子出面,再迟钝下去就是蠢了。闵玄璧人如其名,当真是一块美玉,同时也是烫手山芋。
闵大将军半生戎马,绝不是会为区区一个没养过几天的男儿改变立场的人。依照阿四朴素的看法,说不定闵大将军心里情谊最深重的人是皇位上的皇帝,她们之间绝非普通君妾之谊可以概括,复杂的经历和漫长的光阴早就把这两个女人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注定奔向共同的命运。
但是,任凭闵大将军坚如磐石,闵玄璧作为卫国公家唯一的男儿,他所携带的意味终究是不同的,他的落处会给外人带来一些难言的错觉。产生错觉的人多了,也能成一股势。
阿四当下只愿做好这棉花的差事,再多一些,就是攒钱赞助航海的船只。再多的,实在懒得参合。她自知不是那块料,更没必要小小年纪去计较二三十年后需要操心的事。
目前来之不易的和谐是内因外因共同维持的结果,如果闵玄璧的着落能给时有动荡的东宫带去些许平静,那将是姊妹们都乐见的。
可惜,世上的事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阿四叫来雪姑,吩咐梦湖出宫去联系布庄,用心选两个得用的织女来,方便下月直接带着人往农庄去。雪姑嘱咐许多才将梦湖送出门去,回过头来与阿四说:“四娘若是盼着梦湖能在前朝得用,不如送到鼎都的学馆里头去吧,那才是入仕的正道,梦湖做内官是可惜了的。”
阿四笑道:“雪姑与我说话也半遮半掩,直说她不是能做好内官的人就行了。就依照你说的吧,毕竟我有垂珠和绣虎了,宅院里的事情,实不必再择人的。”
雪姑也笑:“做内官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若真论合适,倒是那些个良家子是合适的。尤其是宋王进献的,个个细致、肌肤赛雪。”
“这也说的太远了。”阿四笑嘻嘻的,“我还不急着往屋子里添人,再过两三年吧。”
卫国公是北境的主事人,自然不能长久留京,与男儿相聚小月,月底便要与世子闵玄鸣匆匆要返程。武将人家,少有全家出动的,多少要留些人在天子脚下守着,闵玄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注定是不二人选。他的人生没有分毫变化,只是住的地方距离上学的地方更远一步,早上必须再早起半个时辰。
正如阿四随口说出的担忧,闵玄璧身体虚弱,没有人照看是不成的。奈何闵大将军的丈夫死的早,世子又未添理事的人,家中多由管家做主。所谓奴大欺主,让下人关照主人家显然是不能够放心的。
而皇帝是那样地爱重卫国公,爱屋及乌地对待卫国公的一双儿男,这份恩宠洒落些余晖在寻常人身上,也是不得了的恩惠。可惜闵玄璧生来病弱,受不住天大的福气,注定如花朵一般要落进某个人后院去。
皇帝疼爱闵玄璧,就像自己无缘的男儿,预备亲自为男儿指定一个绝佳的好归宿。天下之大,除了天家,再无家舍能入天子眼,自然就要在皇子中为闵玄璧选定一个终身的依靠。
为此,皇帝召集女儿们,亲口问过。
姬赤华与姬宴平府中皆有人料理琐事,实在用不上另外人选,而闵玄璧是何等身份,总不好让他做小。而阿四火急火燎地只关心自己的游戏农庄,根本没到把婚事放在心上的年纪。
太子正要以自己的年龄为借口推拒——稍加把劲儿,太子都能有闵玄璧大小的孩子了。
不过,皇帝略过不着调的三个女儿,轻易地否决了太子的借口。三十出头的未婚太子,在哪朝哪代都是风华正茂的适婚人选,年龄是最不要紧的。
为正礼法,皇帝顺带废除了原先的太子妃嫔,将先前制定的后宫品级套一套,改太子妃为太子赞德。只等礼部将此事定下,就要让中书省拟定册封太子赞德的诏书。
在桃杏纷飞的时节,兴致勃勃出行的阿四,听到两则近乎前后的消息。
一是太子赞德闵氏的婚期定在四年之后;二是闵玄璧府中管家向太医署延请医师,与此同时远在农庄的阿四收到了一束刚打苞的桃花枝。
阿四随手将桃花枝丢进火盆里,笑问闵家侍从:“你家主人病得糊涂了,你也糊涂了么?得的是什么传人的疫病不成?”
闵家宅院,久无主家理事,人心疏懒,当真是留不得啊。
阿四懒得多瞧一眼,差人快马加鞭向宋王府传信,托姬宴平去治一治闵家人传人的疫病。
第168章
远在宋王府的姬宴平收到阿四的口信, 满口答应,叫府上属官备下吃食数车跟着报信人送回农庄。待到送信人离开,姬宴平当即拉下脸, 颇为不满地召集下属, 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今日难得休沐,既闲来无事, 我就往卫国公府走一遭, 你们选三个人跟我一起去。不然, 我怕你们又说我做事冲动, 还不带你们料理尾巴。”
宋王傅无语之至,手中半扇遮住脸, 道:“哪有直接插手人家务事的?要去你们去, 这丢人事我不去。”
一应王府属官如傅、友、属等等, 多是官宦出身,本也有些七拐八拐的亲缘。宋王友见傅表态,内心万分想要效仿表姑, 可怜底气不足,只能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了,这事我去。”
——这脸, 我去丢。
“你们都一副死人脸作甚?”姬宴平大马金刀地坐在绳床上,气势凛凛, 说出的话却少有的宽容,“那可是阿鸣的家,我又不是去拆房子的。我只是不想在卫国公府人身上耗费太多时间,你们去帮我料理了背主的东西, 该换的换了,该抓的抓了。”
既不是要人命的事, 大概也就不会牵累她们的小命。
宋王友稍微放下心来,点了两个人手,跟在姬宴平身后,气势汹汹地走出宋王府,然后骑马向卫国公府去。
卫国公府上主君与府中少君常年在外,而男君又死的早,府中屋舍常年空置,既无人在,也就不用太多亲信打理。在男兵为主的时代,卫国公养出些人才实在不易,舍不得落在府里空耗光阴,因此只指派了三五个人与管家轮流在鼎都值守,做些通信、受礼的杂事。
世子闵玄鸣在时还多些人气,闵玄璧则没有其姊半分威信,哭着回家不说,面对积威甚重的母亲也少有亲近,多有惧怕担忧的神情。这些懦弱的模样落在卫国公府下人眼中,闵玄璧就是个远远不及母亲阿姊的蒲柳人物,如他那个父一样多余。
或许这些都是随了他那个阿耶吧!
侍从们总会在洒扫时偷偷议论,男君死的太早,他过去的那点才智和风姿也随时光逝去。众人已经忘却了,这府上还曾有过一个多谋的军师杨氏,只在人心底留下一点儿微弱的影子,带着病弱的阴影。
她们都说,生子就得选健康的男人来,否则就凭我们大将军的英姿,生下的男儿怎么可能是这样扶不上墙的人。
一个只会养花的小郎,与卫国公府而言,这和只会吃草的老虎无二,堪称一介废人。
他几乎不可能从母亲那里继承军中的声望,隐疾的身体甚至不能留下有瓜葛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给家里添一个合适的盟友作为男婿。
侍男说,多亏了陛下啊,陛下该是多么宠信大将军,才愿意将这样一样废物赐给太子,可这个废物却只会哭泣。
絮絮叨叨的是卫国公府的老人,他们说,都是他的出身好,人活着就得会投胎啊,否则这样的小郎大概只能绞了头发去做僧人,闵大将军肯定愿意为废物的男儿买一度牒1,以绝后患。
闵玄璧就这样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听着,坐在阁楼上张望着,从前看腻了的宫廷景色竟一夜间成了无法重温的旧梦。那里至少还有一点儿光明,还有鲜活的人。
而卫国公府死气沉沉,里面大都是将行就木的老人,和喋喋不休训话。母亲指名留下照顾他的人,却满心都是对未来的筹谋,希望他尽快接受合适的教育,丢开花花草草,长成足以匹配东宫的赞德。
闵玄璧闭上眼就能听见耳中的絮语和哀嚎,他为何会突然落到如今的境地呢?
赞德啊,后宫中暂且没有高位的男侍,所以他会是大周第一位赞德,仅次于皇帝原配谢氏宣仪。
说出去多么荣光,管家提到织金的锦绣圣旨都与有荣焉,那可是五色的圣旨,可见陛下对这门婚事的看重和认同。
闵玄璧个人的抗拒与这份无上荣耀相比较,微弱且渺小。蝼蚁面对天落的陨石,无法预见、不能抵挡。这一纸婚书,不曾预告,也不能拒接。
唯一愿意替他传信的下人,眼神中闪烁的也是精明和世故,大约是不会将他的本意带到的。
但也无所谓,闵玄璧相信有人会来,坚信自己会被看见。因为姬无拂就是那样的人。
今日,确实有人来了——卫国公府为那人打开大门,所有侍从都紧绷了神色,她的脚步有力且迅速。
闵玄璧情不自禁地仰头去望,听清冽的嗓音穿过层层门墙,直达心灵:“把人全都归拢院内,一个个查清,我看看是哪个牛鬼蛇神,胆敢私下打探皇子行踪。”
宋王是带着卫国公世子的手书进门的,闵玄鸣自知幼弟靠不住,即使有了一门足以依靠终身的的婚约,也担心这份婚约会不会成为闵玄璧的催命符,于是一早就托付了好友宋王。
宋王来势汹汹,卫国公府的大门轰然闭合,满府的人只能瑟瑟,听凭处置——这事姬宴平的设想,实际上她对府中各路人的来历只有简单的猜测,并不能以此定罪。
律法中主家也不能随意打杀奴仆,更何况姬宴平是外来者,更方便亲自处置,她只能坐上指挥卫国公府原先的老管家处理。卫国公府的老管事们都是闵大将军亲卫中因年事已高、或者身负旧伤不能再征战的亲卫组成,她们可以依靠卫国公府保全晚年。
尸山血海中拼杀的将士们,有些时候会显得太直,对于鼎都常年弯绕的人心把握不能。但听从命令却是她们的本能,有世子手书在,姬宴平怎么说,管家们就怎么做。
但凡身份行踪有疑点的侍从都被捆住排排放倒,尤其是近日明里暗里偷摸引导闵玄璧的,帮着闵玄璧往外传消息的,从闵玄璧口中得到阿四下落的……一概不留。
等查清楚背后之人,他们的姓名籍贯会和罪名一起落到万年另案头,县衙将以殷勤的态度和速度批改、落实,任由主家自主处理罪人。
院中呜咽声此起彼伏,血与泪从人肉的夹缝中流出。
姬宴平从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她也无需和人讲道理,她只要效率。重罚之下或有冤情,但绝对会以最快的、最惨烈的方式找到目标。
多微妙啊,姬宴平注视座下涕泪具下的男仆,笑道:“你是闵老将军的人?哪个闵老将军?”
男仆血肉模糊的下半身萎靡在地,畏畏缩缩的眼睛耷拉着:“是……闵清渊老将军。”
“是他啊,我还以为他早就死在老宅里了,原来还活着啊。”难怪姬宴平没能立刻想起来,闵清渊在闵明月年少时执掌过镇北军几年,算算年龄该有八十七了,在她记忆里早以为这个人投胎去了。不过,男人苟活到这个岁数不残也瘫了,此事还有待查证。
闵家原先是个大家族,往前数四十年,闵家也是巍巍赫赫的大族,足以作为太上皇皇位的支柱之一。现在落在鼎都内的闵家人稀少,显然是当今圣上努力修剪的成果。
无用的枝枝蔓蔓看似被剪去,实则能存活不短的时日,这些枝蔓枯萎腐烂后,总要再碍眼一段时间。
要从那群人中查清来源,又是一桩麻烦事,不如全砍了算。
唉,这样不好啊,容易留把柄。
姬宴平内心危险想法不断,面上不动声色侧首向宋王友道,“把人带下去吧,好好问清楚。”宋王友身后两个沉默的侍卫出列拉走了男仆。
剩下的事,姬宴平无意再观,起身往闵玄璧的住处寻人。
闵玄璧无用,也是太子未来的赞德、卫国公唯一的金贵男儿,还是得去探望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