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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大将军怕谶语”,闻则心惊。一个人,关心什么,便会被这件事儿惊心。贺敬文惊心的头一样,乃是他屡试不中。除此而外,倒也记得几个孩子没娘。至于他少年丧父,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已经算不得疮疤了。
    现听得有人说什么“五不娶”、“有娘养无娘教”,无论说的是不是他家的事儿,他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是说他家的事儿,孩子还小,听这个话会是会记一辈子的。
    岂料贺敬文这辈子的运气就没好过,才听完那一句,紧接着便有一个极耳熟的声音冒了出来。熟到即使气得变了调儿,他还能听得出来是他闺女。
    只听贺丽芳的嗓子瞬间变了调了,大骂道:“呸!小叫花子好不害羞,人口齐全地讨饭去吧!”
    先前那把声音便回一句:“你才讨饭!你全家都讨饭!讨到京里来了。”
    罗五一听,便知要坏,忙与贺敬文快走过去,待要分开这些孩子。岂料那边贺瑶芳的声音又响起:“呵呵,听口音你是西边儿来的吧?你是京里人么?究竟谁讨饭讨到京里来还未可知!”
    前太妃平生有几句话是听不得的,她自己自嘲可以,旁人说了,谁说她记恨谁。一曰“有娘养无娘教”,二曰“讨饭”,三曰“讨债鬼”,都是前世继母柳氏留下的病根儿。龙有逆鳞,触之即怒。原本想着这条街上住的都是官宦人家,是个官儿都比她爹身份高,并不想惹事的。成年人比孩童,总是会审时度势一些的。况且,她自矜身份,又以活了两世,不必与小孩子一般见识,胜之不武。故尔本是劝阻长姐,要拉她回家的。
    岂料听到了对方不解她一片苦心,说了她最听不得的几句话儿,贺丽芳或者对“五不娶”不甚了解,贺瑶芳却是明白的。上辈子,她们姐妹,统统没有那个命格儿去“婚嫁”,这又是前太妃心中一恨事!便是她能忍,她姐已经气得掉泪了。
    闻得此言,养尊处忧二十余载的太妃之魂怒了。登时开口,阴恻恻地将对家底细戳穿了。
    童声本就尖细,话语更是刻薄:“看到点子首饰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真是眼皮子浅,还说是大家闺秀?大家闺秀身边儿丫鬟都没这么不值钱。”
    罗五听了,登时腿软。
    这鸡爪胡同里住的并不是全积年的老街坊,过不多少年,便有调任的搬进搬出,是以不像老街坊那般和谐。更兼都是做官儿的人,你是这个侍郎的学生、我是那个尚书的拥趸,又或者都争同一个向上的机会,彼此有嫌隙的时候也不少。却又顾着些儿面子,多是暗讽,并不会如市井泼妇般站在街上叫骂。
    哪想到,这贺家搬来不到三个月,这就吵上了,还几乎撕破了面皮。快步走到跟前儿,各家大门也都打开了。鸡爪胡同住的,原就不是深宅大院的人家,外面闹成这样,自然是要看上一看的。
    各家先将孩子拉回家里细问,待家里当家的男人回来了,再作区处。这一回,闹得却是有些大了。
    贺敬文回到家里,虎着脸问:“究竟怎么回事儿?”
    贺瑶芳抽了抽鼻子,贺丽芳听到这声音,福至心灵,跟着哭了起来,她一哭,小妹汀芳也跟着哭了。贺成章听了,先说贺丽芳:“姐,别顾着哭,先将正事办完再哭。二娘,你也别哭。”又让洪姨娘哄汀芳。
    贺瑶芳抬起头,给她爹看了她的黑脸:【谁哭了啊?】
    贺成章一噎。你没哭抽抽什么啊?
    贺瑶芳闻到了脂粉味儿!这味儿还不怎么好闻,一闻就是廉价的、浓郁的,不是什么正经人搽的。【你娘!儿女在家里被欺负,你去喝花酒啊?!】
    这却是冤枉了贺敬文。贺敬文脸比她还黑,对她道:“二姐儿,怎么回事?”
    贺瑶芳口齿伶俐,偏偏语速不快,吸一下鼻子,颤声道:“我们一处玩,江家的看着我们的镯子好,必要看。阿姐原要给她看的,哪知陈家的说江家的‘看了也戴不起,何苦为难自己?’江家的就生起气来,两下吵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她们就说到我们身上了?说我们纵有了好东西……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呜呜……后来她们就说了些个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混账话……我想忍来的,实在忍不下了。”
    小孩子吵架,能有什么章法?原本有章法的,人多嘴杂,也要失了分寸。话赶话,就越说越难听了。
    贺敬文自己深受无父舆论之苦,很是感同身受。罗老安人却很担心,怕得罪了做官的街坊,于贺敬文有许多不便。眼见孩子哭得惨,也不好再罚,命乳母将人带下去洗脸。孩子还没回来,罗五来了,却是奉了父命,请几家人一处坐坐,将此事了结。
    都是街坊,哪怕相处不甚愉快,也不好因小女孩子几句话结仇。何况罗焕以为,外甥还要在此久居,总要和气生财。以罗焕的意思,他给贺敬文出头,再请何家从中调解,又有江、陈二家也有矛盾,将此事糊弄过去便罢。各家将孩子唤了来,父母长辈发一句话,小孩子能懂什么,依旧玩到一处去。也算将此事揭过。
    罗老安人道:“就是这个意思。宋家的,叫姐儿们也跟着过去罢。”
    贺敬文只得不情不愿地随罗五走,路上,罗五还说些宽慰的话,又将这胡同里的一些情报告诉他:“江、陈在争一个外放的肥缺,盐道上的,是以闹得更厉害了,侄女儿们,真是遭了池鱼之殃。”
    贺敬文发狠道:“总是看我不是官身,才这般放肆,欺辱我女。”
    罗五陪笑道:“小声些儿,只当是孩子们的事儿,你要再闹起来,就是大人间的事儿了。”
    贺敬文这才收声。
    到了罗家,往罗焕下手一坐,问过舅舅好,向罗焕讲了女儿所述之事。罗焕道:“小孩子口角,童言无忌,说得难听。不过,你也是该张罗门亲事啦,不然这家里没人管没人问的,像个什么样子呢?”
    贺敬文沉默不语,他亦有此心,却又忌惮着继妻,怕如柳家一般难缠。罗焕已经习惯这个外甥在人事场上的棒槌了,也不催他,只说:“等会儿千万不要生气,你顺着我说就是。”
    贺敬文答应了。
    罗焕以为此事不过喝杯茶便能了结,岂料那江家却将孩子带了来,听那江家姐儿说:“做甚么怨我?分明是他罗家七姐说的!”话音一落,她父亲江郎中的脸就仰了起来,对罗焕道:“府上孙小姐真是好算计,见小女爽直,就推小女出来当枪使呢!”
    贺敬文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这江家姐儿,将小女孩子看得哭了:“就是她说的!说不过是一家南蛮子,有点钱罢了。有新镯子又有甚用?还不是……唔唔。”剩下的话被她爹捂在了口里。江郎中一手钳着闺女,一手撑着椅子站了起来,揪着女儿往外走,口里道:“你们的家事,我们不便管了。告辞。”
    贺敬文便看罗焕。罗焕脸上挂不住了,转看孙女儿。两个小女孩子才开始读书,胆子也不甚大,心眼儿还没长太多,吃祖父一瞪,又有父亲作势要打,反口将亲娘给招了出来。往常有事,总是寻母亲来解决的,这一回,自然也是请母亲收场了。一声声的“娘”,叫得贺敬文眼冒金星:“有娘的孩子,可真好呢!”
    说完,领着两个女儿回家了。连罗焕在外面叫他,都当没听到。
    贺瑶芳的脸黑如锅底,她比贺敬文更恨。上辈子上京,她就没见着罗家的人!亲妹子死了,亲外甥没了,也不见他们寻一寻遗孤,真是让人齿冷。她原是以为罗家寒微,没有门道,找寻不到。现在看来,竟是心里也不怎么亲近的。不亲近便罢了,竟然这样背后恶语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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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家父女回到家里,贺敬文命女儿去休息,自见了老安人,如此这般一说。老安人原就对嫂子有些不满,冷静下来更发现哥哥虽然有些亲近之心,实则更重罗家。再听儿子这般说,已是信了十分:“才多大点的孩子,没有大人教,她哪里知道这些事?我这么多银子,竟是喂不熟这白眼狼!”
    贺敬文切齿道:“我今再不踏上他家门的!说我两句便罢了,如何背后说几个孩子说得这般难听?”
    罗老安人哭道:“在家时,我还骂李家不是东西,哪知道自己娘家也不是好人!长此以往,怕还有更坏的事儿呢,”哭了一阵儿,又说,“现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与虎狼为邻,不可不慎。且先忍着,含糊着,咱们好歹弄个官儿,赴任去罢。”
    贺敬文还是想再考一科的,进士的诱惑,委实太大。然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又让他难以舍下。罗老安人见他犹豫,便说:“尚书侍郎虽欠你些许人情,却不可一再麻烦人家。不到万不得己不好轻动,不若请张先生来商议。”
    贺敬文道:“正是,正是。”
    张老狐狸已经从小女学生那里知道了始末,师生二人已经商议过了。贺瑶芳以为“未必他是便是舅爷的意思,然则那家人多心不齐,有人生心阴暗,也未可知。却正好借此机会,早早绝了科考这路,谋个外放罢了。”
    张老先生深以为然。
    见了罗老安人母子,只当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又重听了一回贺敬文的愤愤转述。待贺敬文说:“我今举目无亲,无人可倚,所赖者唯有先生,还望先生教我。”
    张老先生道:“虽说疏不间亲,还请东翁恕我直言。东翁可先静想,尊舅是否可信,是不是要再听他辩解、信他辩解。若信不过尊舅,东翁还有何处可去?府上本家的人,是否可倚?还是如尊舅一般,久不走动便疏远了?若两处不可信,东翁不若去同乡会馆看一看,若搬离此处,他们是如何生活的。”
    他知道贺敬文还是想科考的,然而若离了此处,若是小女学生当家,许还好生活,这母子二人,只怕会有畏惧的。而两处亲戚,嫌隙已种,当此之时,以贺敬文的直脾气,怕是不想与他们相处的。
    母子二人听着在理,贺敬文打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去同乡会馆——他果然是信不过这两处亲戚的。
    贺敬文才走,罗太太便亲自登门来解释。且将两个儿媳并两个孙女儿带来,命她们磕头请罪。罗老安人暗忖,眼下一切未定,邻居里又有仇人,还须倚着兄嫂镇一镇人。待儿子定下来要走了,便将此处宅子一锁,谋个官儿,远远上任去。老家不能呆了,京城也不好住了,还不如谋个官儿走呢。
    于是一个是真心请罪,一个是假意原谅,也算是和气。罗太太以为此事揭过,也没脸再留下来,带着儿媳妇们走了。罗老安人却被张老先生一句话问住了:“这不过是小孩子口角,等小娘子们长大了,说亲时被人诟病,可如何是好?”若是高门大户,亲爹有能耐,有没有娘教养,又能怎样?贺家的门第却又不高,难免要被人挑剔的。
    罗老安人也愁。张老先生便说:“总有一份师生之谊,我如何忍心?”因说了择一家贫能干之女,既能弥补贺敬文之不足,又不致虐待前妻子女。
    罗老安人眼前一亮,连连称善,忽又忆起一事来:“既这样,我带上二姐儿去求个签儿!不不不,将孩子们都带上,也是散散心。白生了一回闷气,何妨去佛祖面前清净清净?小孩子手灵的。”
    张老先生一笑。
    当天后半晌,贺敬文从同乡会馆回来,脸是阴的,眉是皱的。回来一脸死灰,对老安人道:“京城米贵,居大不易。然若以举人补官,却要排老长的队,有数年无功而返者。”
    老安人此时却有了决断:“那便先排上号儿,能授便授,到明年再试一场,兴许明年就中了呢?”哪怕不中,也排了一年的队了,至少往前排了一些,并不耽误时间。又说自己已经接受了罗太太的歉意,拖住了罗家,暂时居住在这里还是无碍的——只要江家不要太找麻烦便好。
    又说了续弦之事。
    贺敬文此时的心里左右摇摆,一边中心灰意冷、身负家计不如补官去做官去,强如在这里受气,另一边是三十年来受到的“中进士、登阁拜相”的期许,于续弦之事,却懒待去管了。听老安人说:“这张先生真是奇人,能者无所不能……”讲了这样的条件。贺敬文也觉得娶进这样一个女子,那是很不错的。且京城这地方,富贵者极富贵,贫者亦是不少,穷秀才更是比旁处多些儿,这样的岳父,好找。便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竟是允了。
    罗老安人道:“旧年在家里,我去为你的姻缘求签,带上了二姐儿,小孩子手气极好的。抽的那个签儿,再看看那推官的人品,岂不是灵?”
    贺敬文等文人之流虽“敬鬼神而远之”,却有一种“奉母命权作道场”的情怀,悚然而惊:“是极!是极!咦?听说城外老君观很是不错,今上又崇道,不如去那里。”
    老安人是信佛的,但是听说皇帝也是信道,又想这是天子脚下,兴许道观更灵验呢?下令叫孙子孙女儿都装束了,又邀了张老先生,明日往老君观去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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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瑶芳不大喜欢道家,她对《道德经》与《逍遥游》极熟,也是为了哄那位皇帝的,与那位天子沾了边儿的东西,她都不喜欢。然而此时不是怄气的时候,还是得陪着罗老安人去求签儿。
    一路出城,走到了地头儿上,才发觉这老君观的占地颇广,自山脚一路逶迤而至山顶。今上崇道,又最喜此处,有传闻今上或微服至此,真武大殿里至今还供着个黄纱罩起的蒲团——是今上坐过的。是以老君观香火鼎盛,寻常人想乘轿上去也难。
    贺敬文张望了一下道:“这一路像是有些房舍,走一阵儿,歇一阵儿,也便上去了。”
    一行人只得下车缓行,罗老安人扶着小丫环的肩膀,还不忘对宋婆子说:“打听一下儿,这里这般大,要到何处烧香求签最灵。”宋婆子去不多时便回来说:“这里无论正殿偏殿,皆借着神仙星君,都是灵的。要论起来,自然是要到最后的老君殿才好。”
    罗老安人道:“那便去罢!”于是掺的掺、抱的抱,贺瑶芳伏在胡妈妈背上,被背到山上去。路虽长些,胜在走不多远即有一处殿宇,老罗人见神便拜,走走停停,也不是很累。到得老君殿,老君观果然是香火鼎盛,人挨着人,求签的也是极多的。罗老安人命上了供奉,却还要排号儿。
    正在等着,却听着个小道士对一个年轻女子打招呼:“善人来了,前面请。”
    罗老安人很是诧异:怎地此地可以插队?若是个前呼后拥的,她也还能理解,为何这女子布衣荆钗,年不过二十上下,还背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居然也能插队来?
    一个眼色下去,宋婆子便去打听了来:却是这女子父亲早亡,母亲受了刺激,几欲疯癫。亏得信了道,渐次好转,旬日即来上香求签。子女家贫,不特要操持家业,奉养母亲,还要背着母亲登高求签来,三、四年间,风雨无阻。老君观里的老神仙偶然遇着了,感其纯孝,特许了她的。
    贺瑶芳听到老神仙,心头一动:这老神仙是受今上推崇的,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盖因她入宫时,此老便以百二之寿,羽化登仙了。娘娘常识,若这老神仙还活着,兴许那皇帝不会这么难缠。贺瑶芳到了老君观,猛地被勾起了心事,便极见他一见。只是想也知道,那等老神仙,不同于小庙住持,胡乱捐几个香油钱便能见的。真真是遗憾。
    正思忖间,四周似有攘动,老大一片阴影兜头罩了下来。贺瑶芳惊愕抬头,却见一袭灰袍裹着个须发皆白的清癯道人,道人葛衣布冠,持一柄拂尘,微笑问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小善人,是欲行天道么?”
    贺瑶芳脸上血色褪尽!她重生以来,曾发愿,誓要护着家人到底,自己却又不肯为帝王妾。却不是舍了泼天富贵,太妃尊荣,而换一家平安么?
    这老神仙看出了什么?又……有什么看出而没说的么?
    譬如……两世都压在心底,再不能提起的……杀夫弑君!
    前太妃的瞳仁缩成了针尖儿大小,直直地射向这老神仙仙气十足的脸上。老神仙微笑不语,似在等她的答案。
    ☆、第34章 偏不告诉你
    长夜漫漫,万籁俱寂。
    全家都进入了梦乡。
    忽地,青纱帐内,架子床上,锦被里一个小小的身躯猛地一抖,倏地坐了起来。轻而长缓地舒了一口气,眨眨眼睛,贺瑶芳侧耳细听,何妈妈和绿萼母女俩在外间一深一浅交替的呼吸声稳稳的传了过来——她们都睡着了。
    贺瑶芳没有叫人,轻轻揭开被子,趿了鞋子,到窗户下面的小榻上坐了。推窗向外,初夏微凉,月上中天,贺瑶芳怔怔地看着月亮,颇有种物是人非之感。上辈子,她晚上无眠,也喜欢看着这广阔天空上的月亮,很有一种直要乘风归去之感,仿佛能忘了一切忧烦。
    人呐,就得学会了让自己看得开,将烦恼从心里挪开了,才能冷静地面对。
    老君观里见着的那个老神仙,将她的许多回忆都勾了起来。原本以为都沉在心底,不会再浮起来的情绪,又统统泛了上来。她以为可以忘却的前尘,可以不再提起的旧事,又摆在了眼前。她以为此生不至遇到那样的威压凶险,可以装成一个和气可人、老成持重,为了全家安乐殚精竭虑的好人,可以披上层层的伪装,忘了手上的血腥。
    一见那位仙长,自己在便在心里将这一层层的掩饰剥去,直面自己的本性。
    仔细想来,她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只不过时日久了,学会装了、知道作戏了而已。哪怕是上辈子,家道中落之前,纵是继母也没有翻脸,相反,是好好地供着她、惯着她的,竟将她颇养出了一丝丝娇贵小姐的脾气来。情势比人强的时候,还能勉强忍着,一旦有得了喘息的机会,她就要作起乱来。
    那位天子,在外人眼里,对她可真不坏,能容她在帝后诡异的夫妻相处中间左右逢源,让她生下皇子,还颇为抬举她的儿子。
    最恨便是这份“抬举”!中宫有嫡,偏要抬举她的儿子来敲打太子,对着十岁的孩子使这等下作的手段,简直不知所谓!她本是与人做妾的,平日里将她当作未驯的马、不服的猫来调弄她便忍了,谁叫她不是人正经老婆呢?可要动她儿子,离间了她与娘娘,却是万万不能忍的!拉一个打一个,再转手调过来重玩一回,对朝臣是这样,对后宫是这样,对亲儿子还是这样!这是想让手足相残,还是想要她和娘娘反目?旁的本事没了,就拿孩子来做伐子,真是没了一丝人味儿!简直禽兽不如!
    她从不后悔动了手!我们有了儿子,还要你做甚?!治国之道,娘娘比你熟多啦!
    最快意不过是一位濒死时费力吐出来的话:“为什么?”
    呵呵,为什么?你还觉得对人很好么?
    我偏不告诉你!
    一个字不吐地闷死他,让他带着永世的不解而去,可真是痛快!你不是喜欢“敲打”、“暗示”,喜欢叫人提心吊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猜着你的心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么?不是喜欢“高深莫测”么?今番也叫你试一试这滋味罢!
    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令人惊骇的笑意,贺瑶芳在榻上站了起来,对月吞吐。许久,才缓缓下了榻,重又登床,放下帐子。阴暗的光线里,口角含笑:哎,当年那般脾气,其实也挺好的,何苦压抑?眼前情势,只恐己方用力不够,何须再将本事藏着掖着呢?只是不晓得张夫子是不是又要吓一跳了。
    闭目养神,前太妃不久又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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