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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1节

      楼上已正式传话下来:“请冷烟娘子上楼拜见。”
    此时此刻,主楼上,雪枝终于从滔天的权势熏染中回神,也终于反应过来苏双鹤做了什么。她抬头看前面男子的背影,心中记得清楚,昨日她述及程济世所作所为时,这一位还讲,堂堂强者,为难伶伎,失了身份,可如今一模一样的事情做出来,亏得他还意态自若……这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是了,若非是这样的人,又何必蓄养外室,且做出那等几无格调的事来?
    她垂下眼帘,看衣襟上繁复华美的纹路,心里滋味,终化为一记无声的叹息:冷烟,你若真免不过这一遭,日后我们姐妹相互扶持便是了。
    然而,数息之后,冷烟仍没有应声,余先生也没有。
    雪枝终究也是步虚上阶的修为,听得到主楼之下,已成为众人焦点的大会场中,传来专属于那二人话音:“我敬余老爷一杯,也想问老爷一句,当初择我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选了就是选了,缘分就是缘分,哪有别的想法?”
    雪枝听得这平和恬淡的低语,大袖中的手掌合握,呼吸不自觉屏住。
    当年她不顾而去之时,恍惚也想过这般温馨又决绝的情形,只是全视做不切实的梦呓,当时,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竟有这么一对璧人,将那虚缈的臆想化做现实?
    她看不到下方那二人的神情仪态,却也害怕看到,就像是面对一面冰冷剔透的镜子,映出的尽是她多年来尘洒灰布的污垢角落。
    也许是被这别样的情绪刺激到,雪枝再度抬头,张口欲言,哪知前方苏双鹤如有预见般扭过头来,笑吟吟说话:“说起来,你那位手帕交真是像极了你当年,不如我就收她做个干女儿吧。”
    这里面的辈份当真是全无道理可言,其心中盘算更是昭然若揭。事实上,在北地三湖区域,苏双鹤是怎么样的一号人物,只要是层次足够,平常有心关注,也都隐约有所耳闻。
    既然苏双鹤这么说了,一众修士哪个不是随声附和?也有脸皮更厚的,高声赞叹“实为环带湖上添一段佳话”之类。
    迎上苏双鹤的眼神,雪枝心头颤栗,但她更明白,如果她真的失态,在对方心中的定位必然发生微妙的变化,故而,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端庄从容的姿态下,微微而笑:“这是老爷与她的缘法。”
    都是称呼“老爷”,雪枝心中却真如冰雪覆盖,冷意森森。
    苏双鹤哈哈一笑,目光扫视全场,在一片附和声中,主楼上唯有孟都和程济世主仆二人没有开口。
    这也正常,按照他们之前的做法,苏双鹤的决定,其实也是在扫他们的脸面。
    苏双鹤才不在乎,也不多说,笑吟吟地注视着楼梯口,也关注下方会场中,那已成为焦点的二人,看接下来,会是怎样一个变化。
    楼上热闹非凡,倒使得下来传话的修士更加心焦,只因为本该惶惑恐惧,或者激奋恼怒的那二人,正举杯互敬香茶,虽然百人、千人围观之下,却如身在静室一般,没有半点儿正常的反应。
    他心里莫名发虚,无奈之下,只能再拔高嗓门,重复道:“请冷烟娘子上楼……”
    “拜见”两字尚在舌尖打转,湖面上忽又是一波大哗,喧嚣之声骤起,轰传入耳,将话尾硬生生截断。
    就像之前纯阳门闹出的乱子一样。而这次却换了碧波水府方向,而且要更直接,引得船上众人本能扭头去看。
    只见有人驾起一道遁光,从那边巨舰主楼上一跃而出,回头大骂,比前面纯阳门方向的质疑声可要清晰得多:“竖子不足于谋!生拼硬凑的玩意儿,拿出来都是笑话,你们用器……”
    说了半截,那边元气扭曲,当是碧波水府用了手段,不让他发声泄秘。且巨舰上接连冲出七八个人影,围拢上去,看样子大部分都是还丹修为,还有一人御气蹑空,已是步虚境界,显然是要迅速将那人制伏。
    可那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硬是又吼出声来,且愈发响亮,四面湖上皆闻,清晰入耳:“……弃符用丹,搞那种歪门邪道,把野鸡当凤凰,把美玉当顽石,狗眼看人低!思定院怎么了?思定院有什么不好?别看你们碧波水府占着沧江充蛟龙,俺老张的符法造诣,照样甩你们八条街!”
    那边话音一出,余慈周围各修士,齐刷刷地扭头。
    身边白衣本自饮茶,吃这一惊,呛咳出声,忙以袖掩唇,仍旧是秀美绝伦,一对妙目却是流盼生姿,似嗔似笑。
    余慈终于愕然。
    刚才那叫破他“根底”的修士早就看他过份从容的姿态不顺眼,当下刻意夸张地爆笑出声:“余先生,你们思定院的弟子果然不凡,这是让碧波水府赶出来了吗?”
    不管是湖面上的骚乱,还是楼下大会场的嘲笑,都瞒不过人。
    “思定院?”
    主楼之上,苏双鹤被意外冲了心情,就像是听着熨心的小曲儿,却在耳边响了铜锣一般,他眉头微皱,询问左右:“思定院是哪里的宗门?”
    在巨舰上,八极宗的控制力还是值得称道的,下方的言语对话所透露的信息,转眼就传递上来,听到思定院的底细,顺便验证了那位“余先生”的身份,苏双鹤一时也是哑然。
    这是巧合吗?
    被那人吼叫连声,碧波水府自觉大失颜面,更要发力将其制伏,可那人虽是东倒西歪,身法却颇为上乘,且明明是还丹修为,却能蹑空而行,应该是附了虚空神行符,闪掠挪移,极为灵便。
    此时湖上绝对不缺明眼人,见那人如此手段,便知其自谓“符法造诣甩某某八条待”之句,也是有些基础的。碧波水府几个来回没有得手,下面有好事的也叫嚷起来,倒是越发地热闹。
    而余慈已经看清楚那人的身份:
    果然是思定院的没错,而且是思定院最具前途的修士——没有之一!
    “张妙林怎么在此?”
    作为钻研符法极深透的修士,张妙林的也算是一个奇葩了。他性子粗,脾气爆,又有些过于天真,是个典型的鲁莽汉子,但他天份极好,身上寄予了无羽和回风道士的厚望,在修行上倒也争气,十多年过去,虽然还没有登入步虚境界,但根基打得无比扎实,一旦破开关隘,就有一飞冲天之势。
    余慈记得,这位本性倒也敦厚,有些缺心眼儿,但粗中有细,很知轻重,可今日的表现,其实很有些古怪。
    白衣在旁轻笑:“那是老爷的同门?倒是好生狂放……”
    “是喝醉了酒吧。”
    余慈非是推托之辞,而是看清楚了,那位确实脸面酡红,双眼迷离,似昏似醒,已是醉醺醺失了常态。这种情况下,还能躲得过碧波水府连续几次扑击,也无怪乎对方有恼羞成怒的架势。
    张妙林是思定院最大的希望之一,余慈也不想见他犯险,本想着让虚生过去,将其救下,可临将下令的时候,心头又是微动。
    微瞑双目,在昏黑的背景下,星星点点的光芒亮了起来。
    就是这么一耽搁,张妙林的吼声再次跨过数十里方圆的区域,震动四方:“要比祖宗,也没什么!我思定院继承的是上清宗的道统,论符法之妙,谁人能出其右?你们定然是要后悔的!”
    湖上成千上万的修士本来有事儿没事儿瞧个热闹,可当张妙林口中那三个字一出,纵然是醉酒后含糊混浊,依然是如三记金鼓之声,压得湖面倏然为之一静。
    隔了只半息左右的时间,忽地有人高声叫道:“道兄所言,甚合我心!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上岛赌赛,定然是幕后早有算计,这是把我们当猴耍吗?”
    “白鹤遗丹,与事者哪个都有资格入手,为何非要他们四宗代表?”
    “说不定鲁连先生也给他们骗了。”
    “说是共享宝丹之秘,既然如此,干脆大伙儿一块研究算了,还分什么阵营?”
    “什么四宗阵营?只见宗门,阵营在何处?”
    阵阵声讨,来自于四面八方,此起彼落。谁也没料到,突然一个爆发,竟然是这般声势。四宗修士想弹压,却把局面搞得更乱。
    各方修士谁想着屈居人下,人家吃肉,自家喝汤?还是不知多少人滤过的稀汤馊水?
    人们受到煽动,心思一变,再想转回去,实在太难了。
    而此时,有人爆出了更直白的态度:“敝人自忖在丹道上有些造诣,算我一个如何?”
    他这话一下子激发了很多人的思路,当即就有人改口道:“制器之术,我虽未入流,但造个玩意儿,还是没问题的。”
    “在下出身妙手堂,论机关消息,谁能比我更合适?”
    “还缺个打下手的不?我自荐可好?”
    若不明前因后果,还真以为张妙林人缘上佳,一呼百应,但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便是在八极宗巨舰主楼上,苏双鹤也有些感叹:“我今日来,一是会会旧人,二就是想是观一场夺丹斗符的盛会,如今看这局面……”
    说话间,他指沾酒水,在眼前桌案上划动,眼看即将成型,忽有剑吟声起,锵然有力:“盘皇剑宗愿与思定院的道友一起,做一番试金石!”
    剑吟声传入船中,有些杯盏都震动起来。
    苏双鹤看水杯里晃动的波纹,手指稍顿又行,继续在桌上书画图形,嘴上则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北荒有一个盘皇宗,其中还有两个强手,今日这盘皇剑宗,和他们有什么干系?”
    当下就人笑道:“鹤巫明鉴,这个盘皇剑宗,就是以前的盘皇宗改了名字。”
    “哦?好端端的,把宗门名字也改了?”
    见苏双鹤有些兴趣的样子,那人忙再度回应:“鹤巫常年在域外,有所不知,盘皇宗因为当年北荒的黄泉秘府之事,整个宗门都站错了队,据说让八景宫都很恼火,有几年很是艰难,连门中刺曲、破劫两位真人剑修都不知所踪,势力大大萎缩,可近几年来,突然转了运,很是出了几位优秀弟子,有回升的势头,都说他们宗门得了一场机缘,入手了某个剑道秘藏,使宗门传承大大提升,更名似乎是想着更名副其实一些……其实他们宗门的剑道传承也很是不俗的。”
    “剑道秘藏?”
    苏双鹤念了一句,虽然还是低头书画图形,旁边人莫名就觉得压力大增,也想到了巫门与论剑轩的恶劣关系,不自觉就要多动脑子,多转弯子,而这一来,还真给他们开发出了新东西。
    有人就奇道:“秘藏?天紫明丹是源于割手牌,而割手牌据传也是关联着一处秘藏,而且时时放出剑气……”
    “你说他们……有道理!盘皇宗多少年来一直在北荒厮混,怎么突然南下,而且如此高调?”
    “坊间传言,割手牌是开启秘藏的钥匙,但还有人讲,本就是从秘藏中流出,是被人眼瞎漏过去的至宝,这种事情,大违常情,还传得有鼻子有眼,很难说没有一个根据。”
    “这是一个重要线索啊!鹤巫果然神照万里,一语点破玄机!”
    “正是如此,果然发人之所未发,见人之所未见!”
    谈话声似乎向古怪的方向滑过去了,可事实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类明确的判断,并不因为谄媚之言而有所偏移。
    四宗阵营要天紫明丹做什么?联手研究?
    哪有那个必要,只有外围那些凑热闹的蠢货才真以为是这样吧,真正的联合是放在割手牌上,是放在与之相关的剑道秘藏上,是放在后面的根本隐秘上。
    每个人心里都有些猜测,本来也秘而不宣,但在苏双鹤这边受到刺激和压力,不知不觉就提了出来,出口之后,他们也忍不住在想:苏双鹤这样的说法和见识,难道也对剑道秘藏感兴趣?
    主楼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一众修士的视线彼此交错,最后又自觉不自觉地落在这里的“地主”孟都公子身上。
    作为合作的提议方,不管怎么样,孟都公子都是最有发言权的。可是,此时的孟都公子没有任何反应,笑容便像刻在脸上一般,许久都没有变化。
    众修士心里纠结,虽说得罪了苏双鹤,是很要命的一件事,可要得罪了孟都公子,得罪了八极宗,难道就好过吗?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传言是真,在剑道秘藏这件事上,恐怕也没有比苏双鹤、飞魂城更好的合作对象了吧!
    谁不喜欢一个不会吃占宝物的合作者呢?
    出于剑巫之间的矛盾过往,飞魂城就是这样的选择。
    此时,苏双鹤倒是又开了口,说的是似乎与前面毫不相干的话题:“修行也好,做事也罢,要的就是踏踏实实,什么高屋建瓴,什么远见卓识,都是根基打好之后,才有那讲究。言行如一,才是修行本色。”
    “啊啊,鹤巫言简意深,字字珠玑,实是我们修行人的楷模啊。”
    谄媚的家伙总是反应最快,瞥了眼端坐不语,只当不知的孟都公子,干脆就叫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不能没了章法。下面是怎么做事的?冷烟娘子怎么还没有请上来?”
    话音刚传下去,就有人叫嚷:“你们思定院混淆视听的本事了得,你同门在那叫嚣,你潜到船上来,是何居心?”
    “对了,那还有个思定院的。”自作聪明的家伙一开口就后悔了,苏双鹤一直不提那茬,不就是要以“无视”的态度折辱那人吗?他越俎代庖,真是犯了混!
    偷眼看苏双鹤的表情,可那位还是在桌面上以酒水书画,不知是什么意图,对他的“失言”也没有任何表示,但越是这样,越让人坚定了之前的判断。
    “下面乱糟糟的,粗人甚多,如何是冷烟娘子呆的地方,对了,那些来历不明的人物也要清理一下才是……”
    话说半截,才发现自己这边也越界太多,忙转头一看,只见程济世正冷冷看他,当下也就哑了。
    而此时,泥雕木塑一般的孟都公子终于开口:“鹤巫说得不错,碧波水府那边事态有变,事先定好的斗符夺丹的计划,可能会出问题,现在首要之事,就是要回归原本的事态,一步一步的做,才能扎实。程将军……你去那边,问问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是,公子。”
    程济世起身往外去,可他刚迈步,苏双鹤突然开口:“济世,你且等等。”
    闻言,程济世回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鹤巫有何吩咐。”
    他的情绪掩饰得虽好,苏双鹤也能看出来,里面的异样味道。
    “我十年间才回来一趟,难得见此盛会,也不想让事态如此发展下去。这里有我手书的一道巫咒,济世你拿去,放在天梁山岛上,镇一镇邪气。”
    谁都没想到,苏双鹤竟然会主动出手,程济世都愣了愣,与孟都公子对视一眼,才上前去。只见苏双鹤在桌上一揭,那由酒水涂抹的模糊图形,竟然就这么剥离下来,化为一团晶莹剔透的水珠,其上巫文排列,闪没无常,难以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