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3节
似乎紫发道人修炼的上清存神法门,也是同虚空世界的机缘一起到手,大概就是上清一脉。
想来也是,这种与真界相接的虚空世界,十有八九都是开发过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玩意儿撒出去?任是哪一个宗门,都会集全宗之力,将其控制在手中。
也只有上清宗这等庞然大物,才会在崩溃之际,漏一些出来。
余慈怀疑,紫发道人修炼的上清法门,很可能就是开启门户的钥匙,只是紫发道人修炼不得法,难以发挥玄妙,这才被挡在宝山之前,无法进入。
具体如何,一会儿就有答案。
余慈现在最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紫发道人的变化上。
当然,还有一些心思,牵系在穹庐社、还有这片沼泽区域内的“生态”上。
他只要肯用心,神魂感应广及万里,不在苏双鹤这等大劫法宗师之下,沼泽区域虽然广大,也都在他感应覆盖范围中。太过细微的层面不说,修士往来交战,肯定瞒不过他。
余慈也发现了,坐在辇车中,他的心境远比常态时要平静清醒很多,所谓定中生慧,特别深奥的道理暂时没有,却有一些感慨,从心湖中泛起。
由于天地大劫的持续,导致了真界资源的短缺,也使得修士之间竞争愈发激烈,相应的,大伙儿的道德水准在滑坡,好像是当日在环带湖的山岛上,有修士就道:地上啃屎,天上撒尿,域外洗澡。
说白了,这就是对恶劣生态的讽刺和不满。
但这并非是绝对。
就像穹庐社虽说是杀人夺宝,手段狠辣,可目前身处沼泽的另一方,在绝对的劣势面前,却又凝心聚力,共御外敌。
两种生态就在这片区域内,形成微妙的交错态势,彼此影响,现实层面上,并没有即刻见出分晓,可在情绪层面,却迸发出亮眼的火花。
对余慈来说,就是给了他发力的把手。
他没有动弹,只是有些理解罗刹鬼王的爱好了。
不过,和那个恶趣味的家伙不同,余慈把握到的,似乎是更形而上的玄理。
余慈的手指无意识敲击车壁,这么一通古里古怪的感慨,并非多愁善感,扭捏作态,而是在辇车上某种信息的刺激下,发掘出的“收获”。
余慈可以肯定,那至少部分超出了天地法则体系的范畴,是一切“有情众生”专有的“性灵”层面的道理。
只可惜,这个“道理”太过模糊,就是在辇车中,经过某种“放大”处理,也难以见其端倪。
相比之下,紫发道人那边,要更明晰一些。
跟随了这一路,余慈已经看明白了。紫发道人本具备相应的资质、法门,但他得来上清心法的途径不明,也没有得到正确的指点,修行中没有行差踏错已是万幸,长年累月蓄积在体内的力量无法真正发挥出来,自成了一套体系,却是封闭的,才死得那般憋屈。
虎辇玉舆隐轮之车所做的,是打入了一份“灵机”。
更微妙的东西不好解释,至少是给出一份诱发蕴藏力量的“机缘”,或曰“提示”。
力量激发,等于是另一套封闭体系中的紫发道人“活”了过来,与残存在形骸中的执念相结合,便如婴儿初生,受外界刺激,接收外界信息,不断完善神魂结构,以其勃勃生机,重塑灵明。
只是此时的紫发道人,一则在前遭人伐破神魂,先天阳气丧尽,在这点上恐怕连鬼修都不如,日后精进难上加难;二则前尘往事的记忆,也不知损折了多少。
这等情形下,就算“死而复生”,还是原本的紫发道人吗?
余慈更由此发掘出心底深藏的某事,一时深思,浑然忘了下方的局势变化。
当其时也,穹庐社已经安排好了“擒龙网”。此件法器分上下两层,下层渗入地下,触地成钢;上层隐入虚空,看起来虚无一片,实则坚韧牢固,一旦沾身,就切入骨肉,截经断脉,目标便是活着出来,也是个废人,十分阴毒。
这类法器,本应该是预先埋伏,做陷阱使用的,但此时的紫发道人神志不清,停驻原地不动,用来也算合适。
戈执事很干脆,一旦布罢完毕,立刻出手收网。
然而虚空中无形的网络刚有显形的趋势,尚未被十绝灵幡霞光挥散的雾气深处,突然就飞射出半月形的刀光,且一出就是一套,成地煞之数,非但锋利无匹,其速度也是远远超出了音速,将要收拢的擒龙网,转眼就给切得支离破碎。
当然,擒龙网的杀伤也不是易与,刀光同样给绞碎了大半。
戈执事脸色发青,这件“擒龙网”是他的招牌法器,祭炼超过十二重,在步虚阶段,是极其可观的一类了。
可半路里杀出来的这套半月飞刀,无论是祭炼层次、法器质量,还是使用者的修为,哪个都不在他之下,还有一点,更是远远超出:他娘的都不带心疼的吗?
擒龙网遭遇重创,想修复过来,怕都是猴年马月了。至于放出飞刀的那位,则要爽快得多,还残留的二三十道刀光,便如同飞舞的野蜂,掉头杀入了他们这边,一时弄得阵脚大乱。
“不要分心!”
常执事不是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的打算。可混乱已经形成,谁也不乐意硬挨一记能斩开擒龙网的半月飞刀,个个上蹿下跳,连嚷嚷的常执事自己,也闪身避过两记斜斩。
真正的冲击便在此刻来临。
一架与正常载人飞梭仿佛,只是要更为敦实的飞行法器,从雾气深处冲撞出来,仿佛是发了疯的巨象,硬生生碾过一个为了躲避飞刀而分神的倒霉鬼,向着紫发道人的方向狂飙突进。
半途中,飞梭的门户已经打开了,却没有半分减速的迹象。
显然,飞梭中的人是接应紫发,顺势遁离。
这是个不错的计划。然而,飞梭中的人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下的紫发道人,和他们所知的那位,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也不分敌我。紫发道人面对“撞”来的飞梭,做出的反应就是将十绝灵幡刷动,霞光倾泄而下,转眼将飞梭淹没。
“师傅!”
不可置信的叫声从飞梭里透出来,很快又在气爆声中湮灭。
面对超乎想象的意外情况,飞梭里的修士展现出了惊人反应能力,门户来不及合拢,却有一件九层方塔祭出,高不过四尺,其外罡气流动,霞光竟然刷不进去,但速度和突然性是再别想了,飞梭也猛地阻滞。
常、戈二执事同时反应过来,不管紫发道人究竟是怎样的状态,天赐良机,如何能够错过?他们二人几乎同时发令,也同时出手,带动手下,当即掀起一轮合击。
虽说仓促之间,合击略有些散乱,可十多人浩荡的罡煞冲击,还有其中沉浮旋动的数件法器,依旧有着足够的破坏力。尤其常、戈二人讨了个巧,不去正面轰击悬立的方塔,而是集中力量破坏那停滞的飞梭。
既受到霞光冲刷,又遭遇层叠巨力的轰击,九层方塔所布罡煞不可避免收缩范围,使得飞梭难以周全,很快承受不住,结构崩溃。
还好方塔悬照,核心区域依旧算得上稳定,水波般荡漾间,把里面的人护了出来。
飞梭中塞了足有五人,有老有少,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道士,涕泗横流,面目都扭曲起来,不管外间如何动荡,只往紫发道人那边看,显然就是刚刚大叫“师傅”的那位。
或许是真有“感天动地”一说,紫发道人处,十绝灵幡摆荡渐消,霞光收去。
不过,一行人中最醒目的,还是某个不修边幅的道人。其人头上道髻都是歪的,却用的是极其醒目的紫金道冠,且身上衣饰宝光隐隐,甚是豪奢。
见紫发道人收去了灵幡霞光,他咧嘴一笑,面对扑面而来的罡煞,袖口抖动,两道游鱼似的剑光射出,逆流而上,轨迹诡谲凌厉,锋芒所指,分明就是常、戈两个执事。
想到之前半月飞刀的锋芒,两执事不愿冒险,闪避开来。
哪知剑光临到眼前,一化十、十化百,纵不如七十二柄半月飞刀尽皆实体,然而虚幻莫测,更难拿捏。
两声惨叫,剑光幻影消散,亦有两个修士横尸当场。
常、戈二执事脸色铁青,显是怒气勃发,但他们也都是人精,也不管死的是谁,趁剑光由虚转实,方位确认的空当,齐齐发难,目标仍是直指九层方塔之下那些人物,想着趁那人分心驭剑之际,轰开防御。
哪知二人的攻击,依旧被宝塔挡住,常执事甚至是放出了南国妙手坊的连环雷火,可九层方塔悬空,其外罡煞层叠,怕不有几百上千层,柔如水波层涌,坚如山脉绵延,眼看着又是一件祭炼超过十二重的上等法器。
常、戈二人心中都生出了无力感。
他们心里其实很明白,若不是对方身边牵绊太多,以他们这些人的能耐,又哪能留得住?
这次行动,最要命的失误,就是没注意到,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家伙!
也没有想到,如今这世上,还有人管闲事管到这种程度!
常执事依稀记得,此界确有这样一位挥霍法器,全不当回事儿的强人,可急切间,又哪能想得明白。
目前的局势下,分心旁顾实在是过分奢侈。就是这样一个恍惚的当口,刚收了十绝灵幡的紫发道人再次动手,却是手臂前伸,遥遥指向他们这边。
五指之上,刺眼的光芒次第亮起,破空而出,分明就是煌煌剑气,还透着莹红光色。
“赤虹剑!”
此法和十绝灵幡一般,仅是上清存神法门中最粗浅的应用,却是将玄门正宗心法的高妙,以及浑茫大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十绝灵幡也顺势刷动,剑光如虹桥,霞光如江河,倾压而来,令人窒息。
最要命的是,那不修边幅的道人,也是个胆大包天的,竟然是脱离了九层方塔的护持,更不顾紫发道人的之前的“误伤”前科,借势而起,身上不知有多少层宝光连闪,径直扑上了剑光虹桥。
对穹庐社这帮人来说,“登”上虹桥,等于是上了奈何桥。
可对那道人而言,却是合击的关键生门所在。
借着掩护,骤然发力,连续数声爆鸣,夹杂着惨叫声,只听得常执事心头发颤,一瞬间的功夫,他们在此的手下,已经毙命大半,有一个阳神打破顶门,欲待逃生的,也吃那霞光刷落,消融一空。
攻不下,守不住,彻底没指望了……
至此,他心中战意全无,也不管剩下的人如何,祭出专用来逃命的飞翼,返身就走。
常执事反应算快的,可飞出不及十里,一声雷鸣般的暴喝,自耳孔直轰入脑宫。
那是紫发道人的大吼。当初追杀此人到山穷水尽之时,也听过类似的叫声。
只是那时是绝望,而此时则是贯入真意的狮吼虎啸。
常执事心神一激,气机紊乱,就在这迟滞的当口,有金光追蹑上来,却是一对颇具西方佛国特色的金钹,迎风便涨,乍分又合,咣啷一声巨响,将他全身拍得粉身碎骨。
几乎就在同时,紫发道人十绝灵幡刷动,将戈执事困于霞光之中,剑光虹桥抵至,戈执事手舞足蹈,往桥上“行”了几步,便是千疮百孔,生机绝灭。
至此,穹庐社在这边的修士已然全灭。
紫发道人一击得手,又扭头过去,空茫的眼珠子,盯着还在方塔护持下的年轻道士。忽地一应霞光、灵幡、剑光等异景消散,他也一头栽下,脸面都撞入泥土里,不知死活。
“师傅!”
那年轻道士情急,想要冲出方塔的护持罡煞,却很快给弹了回去,急切间又高叫“恩公”。
那位不修边幅的道士刚刚收回金钹,身形不停,一步跨到紫发道人身畔,将其抄起:“快走快走,迟恐不及!”
说话间,却是又祭出一艘乌篷船似的飞舟,将方塔之下的五人整个地收进去,驾舟疾遁。
他身上的法器便似无穷无尽一般,临去前还放出一枚符盘状的东西,投入沼泽深处。很快云雾复起,并有天地元气磨转,将战场内外的气机残留搅得一团糟,任是谁也无法再从中查找出有关于他们的信息。
如此奇人,高空中的栖真也是大开眼界,而且,她也有模糊的印象,似乎从哪儿听说过这个道人的名号,可莫名有种阻碍,导致记忆不明。
心中稍一思量,那飞舟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忙驱车掉头,准备继续追踪,哪知辇车上的余慈突地开口:“且等等。”
栖真不知道余慈是个什么打算,却没有半份折扣地执行,将辇车虚悬在半空中。
余慈发出命令之后,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栖真也不多言,如此过了大约二十息左右,沼泽地上空,忽有烈风扫荡,吹卷千里,以至雾气大幅流动,将散未散。
眉睫之前,雾气飞流而过。栖真不自觉眨眨眼睛,心跳加速,在视线难及之地,正有庞然威压滚滚而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看到劫云之中,有一轮血红大日破云而出。
栖真被她光色给刺痛眼睛,险些就流下眼泪,心弦颤动更疾。不过好歹身后有靠山在,定了定神,再细看去,立刻就分辨出来:这哪是什么大日!观其中央,正有一道黑线,往两边切分扯开,显露出核心部位迥异的幽绿颜色,仿佛是一只巨眼,缓缓睁开。
血日如眼眶,黑线如眼敛,那幽绿区域,自然就是瞳仁了。
劫云之中岂能容得他人气机运化?
当下那巨眼周边,就有雷电聚拢,环绕轰击,其血轮周边,时有扭曲。
然而其核心处,幽光森森,气芒亿万,蹿动不休,照射下来,弥漫数千里的雾气,都染上了一层绿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