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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进入冷宫的那一天,是长年跟在皇上身边的,宫中的老人,梁公公一路把我带到了冷宫门口。这也是为什么长久以来,我惺惺以为,这是皇上给我传的信,不久的日子里,他还会让梁公公沿着这条路,把我从冷宫门口再带回昭阳殿。
    在夜晚冷湿的空气里,四周是桃花的香气若有若无。踩在零落在地的花瓣,我无比坚定地告诉自己:我的生命,不会如此凋零成泥,会不同的。
    在那条阴暗窄小的路径尽头,梁公公扯着嘶哑的声音对我说:“娘娘,老奴本不该多言,可是希望您不要怨恨皇上。皇上也是伤了心啊!”
    “子高将军最后病死在边关,临走之前,我陪着皇上到他府里看他。皇丄找他,向来是自来自去,他和皇上的事你也是知道的。皇上推门进去,我就跟在他身后。子高将军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望着一只金步摇,连皇上进来了都不曾察觉。皇上当时不曾表现出半点怒气,他只是说:‘子高,晚上来见我。’娘娘,皇上和子高将军的事,唉!那天晚上皇上不是把您也召去了吗?想必皇上是对着你们发了怒,能怪皇上生气吗?两个皇上在意的人,放在心尖上的人,竟都如此。皇上才是最寂寞的人啊!我们这些宫里的人原本最是应该体恤的。”
    我心里想:你不明白的,皇上在意的不是别的,他在意的是他竟不曾占有一切,你的身,你的心,你的每一缕思绪。
    他仍叫我娘娘,可是心里已把我和他放到了一起,无论是低微如太监宫女,还是高贵至皇后贵妃,无非都是宫里的奴才。都应该本本分分地做好自己的角色,就算不能为主子分忧解难,至少也不要给主子添了麻烦。
    而那天晚上,皇上并没有发怒,他只是平静地并且激昂地重宣了他的占有。
    皇上恋着他吗?皇上恋着我吗?不,如果真能明白些许帝王的心思,那就是:在帝王的心里装不进爱恋,有的只是占有,他站在权势的高处,他宣誓着他的主宰。借着子高将军年轻的身体向我宣布了他的占有;借着对我命运的取夺,他让我知道谁是主人。在他的眼里,我们并非这世间的某个男子或者某个女子,而
    只是他的拥有,好比这天下。
    对着你拥有的一件美丽无比的物品,或是小时养过的画眉,你想到的恐怕不是它的种种,比如雌雄老幼,你能想到的只是它如此美丽,它是我的。于是,你便开始用笼子,吃食,爱抚,惩戒……将它占有了起来。
    当我几近迷失在这后宫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在绕过了一片桃花林后,我就这样站在了一座朱漆斑驳的门前,这门似乎比宫里任何一座门都矮小,然而日后它在我眼里变得无比地厚重和高大,它不是进出的门,有进来的,但不见出去的。
    梁公公转身离去的时候说:“这样的品貌,可惜了。”
    那个出来开门的佝倭着背的老太监,听到这话,把头转向门里,不知盯着什么,阴戚戚地笑了。以后,我明白,这冷宫里所有活鬼般游移的躯体,都曾如此品貌。
    从此,一切就裹在这浓重的迷雾后面远去了。而我坐在这腐烂的空气里,反复地,用开启所有迷惑过我思绪的过往来煎熬时间。
    舞影
    陛下是我整个生命的主宰,我的命为他生,为他死。从没想过心里再会放另一个人,无论是个男子还是女子。”
    “一次次征战,一次次告捷,我用这实践我和他年轻时的理想,也为他做他所不能做的事,去他所不能去的地方。他曾说,我就是他的翅羽,让端坐在朝堂之上的他看向远方,飞到广袤的平原和拔人云霄的高山之上。让他真正深切地抚拥他的江山。”“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你那日的舞蹈,就有些歉疚,常常想起,渐渐地竟像有根刺很慢很慢地扎进了心里,隐在里头,再也寻不到踪迹,却每每不经意间,就狠狠地扎痛了我。”
    “在边关的无数个夜晚,我一次次地想起你的舞,渐渐地你桃色的衣裙开始在我的空间里蔓延开来,蔓得四处皆是,铺满了
    这边关枯黄色的天际。”
    “没有想到,人真的可以美得像朵儿花,像桃花,妖娆的
    桃花。”
    “你的舞,一遍遍地在我心里跳起,那舞影充斥了每一个我住过的屋宇。”
    “我知道你那日跳得不情愿,你是不是也会怪我?”
    “我什么都不可以做,也不能做。我取下了那突厥使臣的狗头,我追了他三千里,因为他冒犯了你。所有人都奇怪我为何独独追着这么个无关紧要之人。也许你也早忘了,可在这遥远的北漠,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唯一可以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把你我连了起来。”
    “当你跪在床前,看他将我的身体拉伸成为一个对男子来说最屈辱的姿势时,你沉静的目光里是什么?当他用曾经沾满我汗水的身体和你欢爱的时候,你可曾想到了我?”
    “我短暂的生命里,只被陛下占有,我曾经占有过的所有竟是你的三根手指。他们无比地温凉柔腻,却似乎炽烈地灼烧了我整个生命。”
    “我不知道是什么如此早地消磨了我的身体,我感到我的生命在离我而去。在这样的时分,我眼中又闪过了那道弧光。那日我在众人散去后,把它带了回来,此后,它一直随着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只华丽的颤动不已的金步摇。”
    “在这样的时刻,你桃红色的舞影和着满天的桃花瓣再次覆盖住我的视线的时候,我却感受不到你,我整个身体知觉的,是所有陛下从无数个日夜前就开始一点点刻入我体肤的,来自他身体的热气。”
    “在我还没有机会用我的视线看向别处时,陛下他已经在我的整个生命里,拥有了我的所有,抓住了我所有的敏感。而你舞动的身姿代表着此生我唯一一次看向别处的风景;你的金步摇代表了我所拥有的所有;你的手指,便是我伸手抓住的所有。”
    很多很多年后,当我有机会昤听这些文字时,我感到的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他在生命的尽头残酷地重新审视自身所体验的命运。而我,成为了他生命中一个符号,一个艳色的符号。
    可是我和他都不约而同地感受过,在以后反复感叟到的,那个拥有过我们的男人身上充沛的热气。我在冷宫里的无数个夜晚和他在他边塞外最后的夜晚,沁入我们体肤的都是他周身散发出
    的热气。
    红
    在子高将军即将离开帝国中心,并且在很久之后作为一具尸体被带回来放进皇陵的那个晚上,我被宣进了昭阳殿。
    我独自走进去的时候,空气里有一股混进的味道不同于我以往来的时候,当我走得再近些的时候,我闻出那是一股甜腥的血的气味。
    “爱妃,你的彩蝶倒是被朕给捉来了。”
    “皇上,臣妾以为是皇上宣召,不知道……臣妾这^就退下。”“是朕叫你来的,你就给朕跪在床边,好好地给朕瞧着,瞧着朕是怎么戏蝶的。”
    当我跪在那里,看着艳红色的液体从菊花般盛开的地方蜿蜒而下时,我不知道子高将军在每个那样的黎明是带着怎样的心情
    走出昭阳殿外的。
    当我跪在那里,看着那尊贵的帝王是怎样一次次刺穿了子高将军高高翘在昭阳殿半空中的iati。
    我的双腿已渐渐失去知觉,我离得如此地近,然而此后再想起那夺去了我呼吸的一幕幕似乎又变得如隔云雾之中,再不能想得分明。
    子高将军深深地将头埋向龙床之上铺满的明黄色丝绸,密结的汗珠顺着他的额角落下。皇上扯着他的发髻一次次把他的脸拉了出来。
    “子高’朕的女人美吗?”
    “子高,躺在朕身下的滋味儿不喜欢吗?”
    “子高,喜欢朕在你身体里这样用力吗?”
    “子高,叫出声来,朕要听到你的声音。”
    当他最终从子高将军的身体里抽离时,他的**肿胀狰狞,愤怒勃发,如同包裹在一层新染就的红绫中一般,满是鲜血,灰白色的**耀着烛光卷席那红色的血液,混合成一滴滴黏稠的液体,刺痛我的眼眸。
    “子髙将军,要看看朕是怎么和朕的爱妃欢好吗?”他从来都是称呼子高,这个名字曾经无数次地夹裹着无边的春色和无法名状的情绪从他嘴里呼叫出来,无论是在朝堂之上抑或是宫闱之中。而现在,他叫他子高将军。是要告诉我们,一个是将军,一
    个是妃子,他的将军,他的妃子吗?
    我的头是如此地昏沉,不可知来处的迷雾似乎要将我窒息。我想告诉皇帝,我头痛欲裂,我很难受,请允许我退下吧。可是我的嗓子干泡得发不出声响。
    “子高将军,从不近女色,想必还未曾见过此等男女之事吧!”我还来不及思索,便被他用巨大的力气向床上抓了过去。我的小腹重重地撞在了檀木的床沿上。我发出一声惨叫,一阵撕心的疼痛之后,我被帝王压在了还充满温热的锦被之上。
    我特意穿上的,刚刚裁制好的,用从蜀地运来的织锦织就的新衣已经撕裂在地,我的身体沾到了鲜血,从子高将军iati流出的鲜血。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杭脏,只是觉得这和我自己的血液并无多大分别。不是吗?他或是我,都是可以让帝王予取予夺的生命,毫无尊严可言。
    “子高将军,你就跪在那里’给朕好好地看着。”
    我侧头望去,是因为听到的那一声闷响。子高将军的头离开地面,我在他的额头上又看到了这晚占满我神经的刺目红色。
    “请恕臣先行告退,臣即刻就出发前往边关,从此为陛下镇守边疆,只要臣在一日,绝不叫那胡马度过阴山半步。再见之日,便是臣马革裹尸之时。”
    直到子高将军踉跄着走出这在深夜里闪着幽光的殿堂,我无法感觉时间是如何流逝的。子髙将军他不曾抬眼看过皇上,也不曾侧目看过我一眼。我想那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尊严,也是给我留下了身为女人的那一点点尊严。我看着床上留下的迷乱的痕迹,嗅到空气里暖昧不明的气息。
    那帝王用我从未见过的鹰一样的目光盯着我。我裸露在空气中的身体颤抖不已,我的灵魂好像也跟着在一起颤抖,连我自己呼吸的声音都使我惊恐万分。
    那晚,子高将军星夜离开了京城,离开了这里混沌的天地。至此,我再未见到过他。只是在很远很远的将来,收到了他的一个老家人辗转波折交到我手上的一个锦盒,里面装着子高将军讣离人世之时的最后一点思绪,还有那只依旧灿灿生华的金步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