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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玉奴 第117节

      第117章 番外·前缘(一)
    ◎琼姑娘来了。◎
    进四月,芳林长盛,翠阴正浓,又来了个喜讯,池镜高中了榜眼。原该点进翰林院当差,圣上怜他祖母年迈,稚子尚在襁褓,命他且先在应天府任通判历练。
    接到圣旨碧鸳就说:“皇上这是看二哥的面子,一向刚进士及第的人,哪有实权的?都是封个半大不小没实权的官先磨磨性子。”
    老太太十分欣慰,点头道:“我就说镜儿比他两个哥哥有出息,要不然他小时候,我也不肯放他两头跑,就为让他在天子脚下跟着他父亲多长长见识,说话办事也好跟着他父亲学。果然如今算是学出来了,往后还有大前途。”
    “有二哥在朝里,镜儿还怕什么?在南京这头做官,也还有大哥提点着。”
    为这喜事,又大排筵席两日,玉漏跟着在亲戚间出尽了风头,池镜这个官不比别人是荫封,他是自己考出来的,皇上一封就封在应天府,都说他将来必定和二老爷一样,少不得能混到封阁拜相。
    玉漏听着众人夸赞,不好显得过于张扬,又怕谦虚起来显得太假,便一味假装懵懂,“我不大知道这些官啊道的,你们说他好,兴许就是好吧。”
    众人因想到她出身寒酸,心里稍稍平衡了些。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出身寒酸的姑娘嫁进了这么户人家,更遭人嫉恨。
    玉漏听见人家议论,心道:哪是他们嘴上说得那样轻而易举 ,全凭命好?当初换她们来和池镜磨试试看。
    她噘着嘴,暗暗将池镜的前非旧恶都点算了一遍,不是一般人,未必和他磨得下来呢!他那个秉性,要不是她当初机灵,早给他吃干抹净拔腿就跑,能捞着点银钱还算是他大方!
    因此心里有股怨意,这两日看池镜横不顺眼竖不顺眼的。筵席之后,这日一早应天府打发人送了补服来,接过一看,心里不禁有点苦尽甘来的意思,摸上去竟然有点鼻酸。
    池镜晃到跟前来,歪下脸盯着她笑,“不过是个六品通判,就值得你哭鼻子么?你几时也目光短浅起来了?”
    玉漏忙把鼻子一吸,剜他一眼。
    他两手握住她的肩,有两分讨好的意思。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将来我还能青云直上,替你讨个诰命做做,也拿点朝廷的俸禄。”
    因为昨晚上急躁粗鲁了点,弄哭了她,一早起来就在赔罪。还亏衙门里送了衣裳来,否则这一日恐怕也不和他讲话。她这人也有意思,同他怄气也没什么脾气,既不骂人也不嘲讽,就是不说话,若不能冰释前嫌,大概能忍住一年不和他开口,有必须说话的地方,一间屋子坐着,也叫金宝传话。
    玉漏转身将袍子乌纱交给金宝,淡淡吩咐了一句,“去试试吧,不合适的地方这两日好改。”
    说话往那边暖阁里去了,池镜在后头喊:“你不给我试?”
    玉漏又扭头望着金宝,“我又不是他的丫头。”
    金宝捧着衣裳,又看池镜,再好的性子也不由得发烦,“一间屋里,你们好不好自己说话,非要我传来传去的,麻不麻烦?我不过是个丫头!”
    玉漏道:“晓得你是丫头,可你行行好,多劳累点,我这里给你添置一份嫁妆。”
    金宝只得拽着池镜往卧房里去,一会穿戴整齐出来,池镜特地走到那边暖阁里给玉漏看。玉漏也像没看见,只顾着吃她的茶。
    金宝一看这架势,心想少不得又要她在中间传话,便跟着进来。谁知池镜竟怒瞪她一眼,她也没好性,向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稀得管你们这些闲事么!”
    跺着脚出去了,到廊下故意扯着嗓子和翡儿丁香两个抱怨,“没见两口子吵架,拉个丫头在中间做挡箭牌的!”
    翡儿只是笑,怕玉漏听见,拉着他到前头屋里瞧仙哥。
    如今他们搬了屋子,后面的屋子比前头大,内书房设在了东厢,这屋里两边都是暖阁和卧房,这头的卧房是给值夜的两个丫头睡。屋子太大反而不好,池镜总觉有些疏疏落落的,或许是从前的印象,所以愈发不能忍受玉漏不和他讲话。她不开口,他就焦躁,忽然变成了个没耐性的人。
    他故意在她跟前晃,穿着补服很神气,“你替我看看哪里不合身。”
    玉漏不理他,脸别向窗外,看见对面廊角丁香她们抱了仙哥从洞门底下进来,就随便在廊下坐下了,几个丫头围着逗他。他近来长胖了些,圆乎乎憨头憨脑的,胳膊腿像藕节,十分喜相,整个就是年画上抱鱼的娃娃,所以众人都喜欢他。
    只玉漏看着还是那样,有点淡淡的,其实心里也喜欢,不过一视同仁,连对儿子也有点吝啬表达喜欢。
    池镜故意拽了根矮的四足马蹄凳凑到跟前,这样方便窥她的面色,“还和我生气?昨晚上是我不好,我都赔罪好几回了,你这气性也太大了。”
    阿弥陀佛,玉漏总算开了口,尽管还是冷冷的,“我气我的,与你什么相干,又没有给你罪受。”
    “你这还不叫给我罪受啊?”
    “我几时给你罪受了?是打你骂你,还是少你吃少你喝了?”
    “你不同我讲话。”他口气有些委屈。
    “那你就不要同我讲话好了嚜,又不是一定要讲话,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忙?”
    他外头还有好些应酬,不过因为她不和他讲话,心里惴惴的,也无心出门去应酬,一定要逼得她和往常一样,心里的石头才落得定。其实算起来,素日她的话也并不多,好像讲不讲也没分别,但总是气氛不一样。
    就佩服她这一点,不论他们两个是什么气氛,一旦有事忙起来,她一样如常,好像心无旁骛。他做不到,因此低头的次数越来越多。
    “你不好好同我说话,我就是忙别的事也忙得不踏实。”池镜握住她的手,她要挣,他攥得更紧,“还是疼?”
    问得玉漏脸红起来,破坏了怄气的气氛,“我就晓得你忍不了几时,又要横中直撞起来。”
    他笑,“我要连这事都能忍住,你不觉得可怕么?”
    “你本来就可怕。”是说他心狠手辣。
    他没反驳,低着头笑,“我也改了些了,上回二嫂弄伤你,我可没和她计较。”
    “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知道——可我见不得你受一点伤。”
    他还是这么会说,玉漏心里骂他一句,不由自主心软了。想当初未必也没有受他花言巧语的迷惑,否则是怎么一点点沦陷下来的?他们的感情追溯起来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明朗的转折点,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今天。
    她总算笑了,抽出手搡他,“快去把衣裳换了出门去吧,不是有人等着请你?”
    今日请客的是连秀才,池镜没说,知道她不喜欢他和她娘家走得太近,可岳父宴请,做女婿的哪好回绝?
    池镜才刚出门,老太太那头就打发人来请,说是有客,要她抱着仙哥过去。
    仙哥给丫头们逗累了,抱到园子里便睡了过去,那小嘴还是一咂咂的,石妈妈一力抱着给玉漏看,“看咱们仙哥,长得多俊。”
    石妈妈不知怎的,一力要仙哥讨玉漏喜欢,空闲下来就在玉漏跟前赞仙哥,乞求做亲娘的能多爱他一点。时日一长,倒弄得玉漏不好意思,好像不得不给石妈妈面子,一路瞅着仙哥。
    “他这两日吃得如何?”
    “胃口好得很,一日要吃六回奶呢。您看,吃得胖了好些。”
    “他爹早上在前头屋里和他做什么呢?”
    “看他睡觉看了一阵,也抱了他几回。”
    听见池镜抱了几回,玉漏这才少了些扭捏的矜持,肯接过襁褓。在爱孩子的事上也像比赛,她唯恐比池镜多爱了仙哥一些。不知道池镜是怎么样,反正她觉得女人给孩子拴住了也像是给丈夫拴住,一样怕是软肋。
    及至老太太那边,还在廊下就听见老太太的声音,散漫中带着一股自傲,“封了个应天府通判,不必在翰林院苦熬了,往后调去哪里我不管他,只盼着他眼下还在南京的时候,多生养几个孩儿,往后凭他走去哪里,我也不寂寞,就陪着曾孙曾孙女玩乐。”
    有人笑着接话,“还是您老人家大福,孙子出息,曾孙辈的也少不得有出息。我在苏州就听说了,仙哥来得很有些好意头,您老人家将来还要倚靠他呢。”
    玉漏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在廊下站了会。
    “谁晓得我还活不活得到那时候!”老太太笑道。
    “您老人家高寿,看着和前两年一样硬朗。”
    一时进去,原来是于家母女坐在屋里。玉漏一眼看见素琼,还和当年一样打扮得清雅娴静,上面挽着发髻,下头扎着绺头发,拨在胸前来,还是未出阁的姑娘的装扮。
    素琼也一眼看见她进来,眼神中透露着吃惊。
    玉漏忙向她笑笑,走去于家太太跟前福身问安,“我在外头就听见婶娘的声音,还在疑心是不是呢,没承想真是婶娘和琼姑娘。”
    说话间又望着素琼微笑。素琼早前在家就听说了,池镜最终娶了玉漏为妻,那时好不震惊,坐在家细思了半月光景,总觉得是哪里给人摆了一道。但是再不服也于事无补,反正这辈子不会再与这些人相见。
    没想到她父亲调上京去当差,舍不得夫人女人,一并带着去。路过南京,他父亲有些旧友要应酬,便要在南京歇一阵,现下是借住在四府那边。池镜和玉漏成亲的细则,也是在那边府里听小芙奶奶说起的。素琼怎么听都觉得像听故事,想不明白池镜那样冷淡的人,怎么偏看中了个丫头。她有点觉得自己上了当,自尊也受到些伤害。
    老太太在上头说了些什么没听见,总归是些客套话。于家太太也客套,把仙哥从奶母怀里接来抱了回,“咄咄咄”地弹着舌逗弄。
    一时还回去,大家坐下来,老太太便故意打听素琼的婚事,“可定下了没有?”
    于家太太脸上浮起丝尴尬,当初他们做父母的放任素琼左挑右捡,捡到如今,二十的年纪了,仍没捡到个合意的,反而闹了笑话。
    不过这时候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坚持道:“她爹一点不急,说上京去,自有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老太太微笑着点头,“二十也还年轻。”
    素琼最怕听到这话,无论是安慰还是取笑,听着都不大舒服。不过要她随便嫁人她也不情愿,这几年过去也还是那样维持着千金小姐的矜持和尊贵,坚持做着那少女式的十全十美的梦,不肯将就半点。
    也看过不少人,不是家底不够好就是人才不够出众,挑来挑去,竟还是池镜最好。可惜她在他身上感到最缺憾的一点,是他不能全心热爱她。不知道他对玉漏怎么样?
    她在对过打量玉漏,也没能发现玉漏到底有哪里特别的地方,若是非要拣出一点,那她的经历和家世确是特别糟糕。难道愈是不完美的,反倒愈是吸引人?她不认同,心下隐隐怀疑她和池镜背地里是有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迫不得已才谈婚论嫁。她急于论证这一点,捱延着没摧她母亲走。
    然而吃过午饭也不见池镜归家,老太太笑道:“过两天要上任了,外头应酬多,原本他朋友就多,成日不着家。”
    素琼听见最尾一句,心里稍稍得到安慰,成日不着家的丈夫她不稀罕。但心里还是隐隐想看见池镜。
    隔日同四府的几位太太奶奶再来,总算是见着了。长辈们在老太太屋里说话,小芙奶奶拉着素琼往各房里去打招呼,从翠华那边出来后,再往池镜他们屋里去,凑巧那时池镜在家。
    不过进屋没看见人,只听见玉漏在暖阁里和顾妈妈商议,“我可不管他是哪位妈妈的儿子,既在这府里当差,就要依这府里的规矩。你就说是我的话,革去他两个月的银子,若有人求情,就革他三个月的。”
    顾妈妈答应着出来,扭头看见小芙奶奶和素琼,忙慇勤往里请。一时丫头们进来,玉漏吩咐上茶果,自己拂了拂发鬓,有点不好意思,“我才刚午睡起来,你们先坐,我去理理头发。”一面叫金宝她们款待。
    说着踅进那边卧房里,一看池镜还在铺上睡着,忙去挂起帐子摇他,“快醒了,来客了!”
    池镜迷迷瞪瞪睁开眼,“什么客?”
    “小芙奶奶和琼姑娘。”
    他不以为意地翻了个身,“这也算客?况且是女客,要我起来做什么?”
    玉漏连晃他几下,“你当人家琼姑娘是来瞧我的?我跟她才几分交情?昨日来没见着你,今日又跟着来,还不是为瞧你?”
    晃得池镜彻底清醒,翻身坐起来望着她笑,“那好,既然人家如此有心,我也少不得出去陪陪。”
    催他起来应酬的是她,心下不高兴的也是她。她淡然往妆台前坐着梳理头发,镜中一看他下床在衣橱里翻衣裳,便对着镜子暗暗撇了下嘴。
    池镜特地挑了两件袍子过来,“你看我穿哪件好?”
    一件玉白纱袍的,一件黑莨纱的,玉漏眼梢一斜,道:“都像吊丧穿的。”
    他自己也知道他穿黑的出色,睨着笑眼道:“还是黑的吧,黑的稳重些。”
    玉漏没吭声,心一横,多抠了点胭脂在手心里匀,对着镜子抹在脸上唇上。那素琼也不知怎么长的,那副勾魂摄魄的相貌,别人不费点力,简直不能站在她旁边,连小芙奶奶今日也格外注重了装扮。
    池镜先穿好了衣裳,随便拿篦子刮了两下睡乱的发鬓,风度翩翩地出去了。素琼老远看见他从那头走来,眼睛不由得一亮,兴许是成了婚的男人有点不一样,瞧他比从前那疏离散淡中又添了丝说不出的风度,让人一看便脸红心跳。
    他还称她“琼妹妹”,来到跟前打了个拱,“昨日就听见琼妹妹和婶娘到家来了,偏我在外头有事,没赶上给婶娘和妹妹请安,请勿见怪。”说着旋去了侧面椅上坐,打了个哈欠,带着一脸懒倦的微笑。
    素琼蓦地想起前愁,心下还怨他从前待她冷淡,因而只稍微点点头,算是见礼,手上的纨扇又慢慢摇起来,微笑着听小芙奶奶和他搭腔。
    “三爷这是才睡起来?”
    池镜笑着点头,“无事可做,只好在家睡觉,不像松二爷。”
    “他不过是瞎忙,哪里比你,后日就要往衙门拜马去了,从此后公务缠身,比谁不忙?”
    正说话,玉漏出来了,池镜见她嘴唇上抹得绯红油润,心里好笑,作势让到下首椅上去,她坐前头,好和她们说话。
    玉漏看他一时坐一时立的,只觉他是有意点眼,暗暗乜了他一眼,笑着坐下,望到榻上去,“你们从老太太屋里来?”
    素琼瞟了池镜一眼,有意冷着他,只和玉漏说话,“才刚到大嫂子屋里去坐了会,从那边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