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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瞿老夫人临行前,向陈记铺子上及老宅,宣告了显金将任泾县作坊掌柜一职,老宅上下皆恭贺显金称呼为“贺掌柜”。
    张妈喜上眉梢,也不知是欢喜显金升职,还是欢喜压她一头的瞿二娘终于跑了,一大早上就张罗着炖了只老母鸡,煨上经年的天麻,香得鼻子都要掉了。
    偌大一石锅,尽被陈敷喝了一半,陈敷放下碗剔牙挑嘴,“……还得再上些火候,这肉要炖到拆骨见肉的水准方可……”
    张妈:……
    也没见你少吃!
    反倒是被恭贺的正主儿很克制,因守热孝又没喝汤又没吃肉,张妈大声劝显金,“不吃肉,左右喝点汤,三十六个月,哪家哪户守孝是点滴荤腥都不沾的?那些真啥也不吃的,多半是叫啥来着……哦……古名钓鱼!”
    张妈话音刚落,希望之星拿着两只白馍面无表情从旁边经过。
    陈敷憋笑到面部肌肉抖动。
    张妈一张老脸瞬间胀得通红。
    她怎么把这位主给忘了!
    这位被瞿老夫人留在泾县,待青城山院开课,就去旁听——守孝三年虽不能科考,但要把守孝期变充电期,谁也阻挡不了读书人上进的步伐。
    昨儿,瞿老夫人特意叮嘱张妈,“万不可给二郎煮食油腥,无论有何节庆皆不可在老宅张灯结彩,二郎在守父孝,绝不可给他未来留下任何可被攻讦的把柄!”
    故而,单给这位陈二郎开了一个小厨房。
    显金去看了菜式。
    早上是白菜、饭、咸菜萝卜干;中午是咸菜萝卜干、饭、豆腐;
    晚上伙食丰富些,咸菜萝卜干,饭、豆腐和白菜,属于既有白菜又有豆腐的饕餮盛宴。
    总而言之,希望之星的菜谱,基本属于白菜、豆腐、萝卜干的排列组合。
    三种蔬菜,创造无限可能。
    是真惨啊……
    和尚茹素都能吃点鸡蛋,喝点奶。
    显金啧啧感叹,希望之星要这么吃够三年,进士是中了,人也形如难民了吧?到时候张榜游街,他能有力气上马?
    陈敷叼着牙签,向后一靠,哂笑道,“大哥死了,我娘将宝全压二郎——她也不想想大哥为啥死这么早?为磨大哥韧劲,让他十几岁三九天在瀑下习书,三伏天在烈日下写字,两榜进士考出来了,人的身子骨从根儿上也烂了!我那个亲娘,为了陈家,对自己后人也忒狠了!”
    陈敷特别大声,好像故意说给希望之星听。
    显金眼见希望之星步子微微一滞,挺拔的背影藏在错落交叠的博物架后,曦光自窗棂倾洒而下,无端露出几分落寞与寂寥。
    显金心下不忍,转头便推了陈敷一把。
    陈敷嘟嘟囔囔,“我哪说错!”
    显金“啧”一声,低声道,“人家刚丧父,您嘴上好歹积点德!”
    陈敷还想还嘴,却见显金脸色一板,“……店子马上开张,李师傅并几位小师傅今日先去作坊洒扫,我要去清账,您既无事,就到作坊帮忙去!”
    陈敷两眼一瞪。
    显金眼睛瞪得比他还大,“我记得您在小稻香还存了三缸梅子酒……”
    陈敷陡然警觉,“你要做甚!”
    显金笑得深明大义,“您若不去作坊帮忙,我不保证您的梅子酒能活到见您那天。”
    陈敷气势一下子怂到地下。
    自上回显金给小稻香一准儿结了朱管事的赊账,小稻香那位少东家对显金好感度极高,每回只要他去,少东家便是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妥妥帖帖,极大程度地满足了陈敷旺盛的虚荣心。
    显金若去讨要他的存货,那少东家必是笑到眼睛都没了,然后乖乖双手奉上!
    陈敷气得牙痒痒,看显金几口干完白粥又立刻转战菜包的利索样子,不由悲从中来——他娘身体是离开泾县了,但精神换了种形式留在了他身边……
    ……
    显金名为护送,实为押送陈敷去了作坊,如今刚开春,万物皆初生,作坊在李三顺的带领下,正在择年前收回的稻草,先把蔫巴的、瘦弱的、枯黄的稻草择出来,再将饱满的、淡黄的好草用铡刀斩成统一的长度。
    这一工序循环往复,不需要太精细,属于重体力活儿,李三顺把关重要环节的选择,周二狗与郑家兄弟实际上手干。
    显金把李三顺单请到隔壁库房,几道锁打开,把李三顺领到最里面。
    地上铺着一叠肌光白莹、绵韧劲道的大纸。
    李三顺看看地上,再看看显金,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八丈宣和六丈宣?”
    显金点头,“陈六老爷交出来的,想必是李老师傅还在时为陈家做的。”
    “这……这有多少?”
    显金面不改色,“各一刀。”
    她炕下还有各一刀。
    她诈了陈六老爷各两刀纸,还给陈家各一刀,应该不算太亏心?
    她爹说的,生意人要能藏事,特别是当东家的,心头要有成算,待手下人需真诚,但不需坦诚,该藏的要藏。
    一个没有秘密的东家,在手下眼里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鸡,随时把你给烤了。
    显金素来听人劝,不仅藏了,还藏了总数的一半。
    李三顺克制住企图扑过去的冲动,手指颤抖地摸过去。
    丈六宣放在上面,李三顺闭着眼一点一点地抚摸感受,略带粗糙的纹理、筋骨分明的架构、微润温凉的手感……
    这么大的纸,稻草与檀树皮的纤维均匀铺开,厚薄一致,没有一个小洞,没有一处打结,每一寸纹理与回响都彰显着泾县匠人最高超的手工。
    李三顺几乎热泪盈眶。
    大纸难做,每一个工序都面临翻倍的挑战,对原料的选择,对晾晒工艺的要求,对捞纸技术的考验……其间所需人力、物力之配合,要求一间作坊心无旁骛地专注其中,所有人数月不眠不休的心血全都化在这些纸上。
    匠人在绝世传品前纯粹且崇敬的神态,无论何时在看,都叫人动容。
    “做这样一张……珍品,需要多久?多少个人?”显金不由自主声音放轻。
    李三顺目光在纸上流连,“十个人至十五个人,稻草泡水需一个月,煮锅需二十天,晾晒需十天,再次泡猕猴桃藤汁又需十天,捞纸是一鼓作气的事,三至五日可完成……”
    也就是说,做这么一刀纸,需要十个人全身心投入三个月左右?
    显金沉声道,“我给你半年,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做六丈宣,待六丈宣做成,我们再挑战八丈宣,可以吗?”
    李三顺以为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忙道,“不不——我们如果开始做六丈宣,其他的纸,比如卖得很好的夹贡和玉版一类的纸张就无法继续制作,因为所需泡浆的韧度不一样,起货的时间就不……”
    显金点点头,“是的,这半年,你不用做其他纸,一门心思死磕六丈宣。”
    “那店里生意怎么办?”李三顺感到不可思议,“年前不是刚把存货清空吗?只留了些不太好的竹纸?我们不赶紧做货跟上,开张后我们卖什么呀?”
    卖你能把死人说活的口才吗?
    李三顺知道显金卖东西厉害,可前提是,她得有东西可卖啊!
    李三顺苦口婆心,“贺掌柜,你或许没懂,咱们就这么几个人,作坊就这么大点,一旦投入制作六丈宣,压根无法……”
    这也是为何这么些年了,他不敢尝试制作六丈宣的原因。
    诚然是他对自己没把握,可若他撒手专心攻克六丈宣,其他的纸怎么办?
    难道店铺开门一年,营业半年?
    别人来买纸,先告诉他,“劳您先等等,等我们先把六丈宣做出来,您需要什么我们再接着做?”
    迟早关门大吉!
    李三顺抖了抖!
    那可不行!
    他还有四个孙子在家里嗷嗷待哺呢!
    显金冷静地点了点头,再语气坚定地确认,“是,我懂,就是这个意思。店里卖什么,怎么卖交给我,您只需要做纸。”
    显金语气坚定,“您要信我,我有这个能力。”
    再笑了笑,开了个玩笑,“您放心,作坊垮不了,您那几个孙儿明年还有更大的金锁拿呢!”
    这……
    这怎么可能!
    这丫头是王母娘娘啊?
    他不开工,她凭空变纸出来卖?
    若有这项技能,变纸会不会有点浪费?
    直接变银票子,不是更直截了当?
    李三顺原地怔愣,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显金将张着嘴的李三顺留在库房,又背着手去视察陈敷工作情况,见便宜老爹一脸幽怨地提着竹帘给周二狗带下手,动作慢了还要被周二狗斥责,“少东家!您眼神落在哪儿呢?盯着竹帘啊!”
    陈敷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助过。
    他能盯着哪儿?
    这满作坊的男人全都打着赤膊,露出精壮又结实的肌肉,他好歹也算前读书人,非礼勿视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这里勿视,那里也勿视,他唯一能视的就是窗外自由的空气。
    自由啊……
    陈敷快哭了。
    他娘都不敢强压他做事!
    显金踱步到陈敷身边,低声道,“……您若终日游手好闲,旁人怎么看陈记?谁敢再买陈记的纸?您放心,你十日里来作坊点两三日的卯,其余时间您自个儿安排。我给您留了一刀好纸,厚实得墨不透光,是写游记的一把好手。”
    陈敷嘤嘤嘤。
    有闺女真好,有好事,都记得爹。
    于是撂起袖子,把竹帘舞得虎虎生风。
    周二狗在旁挠挠耳朵,啥好纸?他们不是把好纸都兑出去了吗?是现做这刀吗?
    周二狗嘿嘿笑起来。
    那少东家够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