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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因为一只鼻子。
    陈笺方默默将灯笼提得高高的,含着笑,一路无话地将少女送到她逼仄狭小的门廊前。
    第二日清早,显金睡了个大懒觉,总算将一连几日赶路的疲乏睡过去,刚迷迷瞪瞪坐起身来,便听张妈扯着嗓子在外间叫道,“这是谁呀!怎的把书放在门廊口啊!也不怕半夜下雨!”
    显金揉揉眼睛。
    张妈絮絮叨叨推门而入。
    显金接过张妈手上那本厚厚的书,书封上明白写着“大魏律会卷”几个大字。
    书里夹着东西。
    显金翻开,里面夹着一朵粉白剔透又瘦削明净的樱花干花。
    这一页,正好在说些什么“凡买卖诸物两不和同及贩鬻之徒,买卖公平公正,在旁高下竞价,以相惑乱而取利者,笞四十”之类关于律法中商道的规定。
    写契书最好的参考,不就是律法吗?
    显金将那朵干花拿了出来,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还有股淡淡的碳气。
    是……是昨晚用炭火高温烤制,新做成吧?
    显金拿着那朵干花,神色间有些无措地看向张妈妈。
    张妈妈蹙眉问道,“咋的了?”
    显金愣了愣,方迷迷糊糊开口,“咱们大魏送姑娘花儿是什么意思呀?”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第65章 重温噩梦
    张妈妈愣了愣之后,探过头看了显金手里的干花,笑得了然,“噢,二郎做的干花!说是山院布置的课业,咱院子里的人都有,送了我一朵迎春花,锁儿是一只小小的桃花,连三爷和李师傅、周师傅几人都有。”
    小小的樱花,静静地躺在显金骨节分明的手掌心中。
    显金略有怔忡,隔了一会儿,方舒口气,笑出来。
    还好还好,这要是真牵扯进去,瞿老夫人恐怕能把她嚼碎,和水吞了!
    显金把手中的干花重新夹回《大魏律会卷》,将这朵瘦削剔透的永存美丽的樱花当作日日伴在左右的书签吧。
    干花有用,《大魏律会卷》这本大部头更有用。显金将其中涉及商贾的律法,特意拿软毫誊抄下来,照着律法规定,草拟了一份两方协议,粗粗二十八项,笼统地规定了陈记、尚记各自权利义务,其下六十七小项具体阐述了其中内容。
    其实主要是对双方进行约束,比如,陈记纸行所需印刷业务需全部交由尚记印刷行制作,应以市场价格收费,再比如,尚记印刷行应在几年几月拓展为几台印机,可承接多少业务,并承诺在几年内不承接除陈记纸行以外纸行的印刷业务。
    显金洋洋洒洒将契书草拟下来,第一遍复盘觉得面面俱到,自己没去学法,真是法律界的重大损失;第二遍再看,觉得哪儿哪儿都是bug,自己没去学法,真是显金后退一小步,司法事业前进一大步……
    最后,显金拿着打满补丁的契书亲去尚记印刷行。
    尚老板将契书拿得老远,眯着眼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便拿起笔“唰唰唰”签下自己大名,又从一堆木楔子模具下翻出一层灰的印章摁在结尾。
    显金:“……”
    “您仔细看了吗?”显金哭笑不得。
    尚老板笑眯眯反问,“小贺掌柜可会坑骗小老儿?”
    显金失笑,“……那可说不准。”
    尚老板笑起来,手拍在鼓鼓的肚子上,语气豁达,“这人与人间,坑骗一次尚且可勉强交往,坑骗二次便要起戒备之心,坑骗三次便可挥刀斩往来、再不复从前……付出点代价,认清一个人,说起来,是小老儿赚了。”
    颇有些前世她老爹做生意的真章。
    契约精神,放在前世,各项规章完备,各个部门齐全,自然可得到很好地执行落实,可放在这鸟不拉屎的古代封建时代,契约精神归根究底,还是在考验人性——契书写得再天花乱坠、面面俱到,若官府衙门不给力,谁去强制履行赔偿义务?难道要苦主自己去?那这和没有契书又有何区别?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铺子上便提笔在乔山长那份《商道浩荡行者至论》心得批注上又加了一段,“商利益于民,若有负欠钱债等项事情,止许于所在官司陈告,提问发落。”,想了想到底是拿上这满满当当的折纸又亲去了一趟青城山院——
    她拿不准乔山长送一篇策论给她是几个意思,但多年应试教育让她养成看了篇东西,就必须得写点什么、悟点什么,才算是看过留痕的习惯。
    毕竟华夏儿女拥有爱做笔记的基因……
    在出泾县之前,显金本着做作业的心态看策论写批注,后来一字一句翻下来,竟觉得这篇卷宗读起来还蛮有意思的,像是重回做毕业设计天天翻文献的时候,便有时想起什么就向上加一两句话,批注越写越长,显金索性用软毫笔整理誊抄一份,认真装裱,打眼望过去很像那么回事。
    “……这是你,写的?”
    乔放之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翻阅显金呈递上来的批注心得,颇为惊讶。
    这得有四五千字吧?
    行文架构极有条理,其中有针对宝元所写内容另辟蹊径,提出的另类见解;也有因宝元原稿发散开来的一些畅想与建议;还有些明显是因在实际生活、买卖中存有的问题而想出的解决办法……
    乔放之大惊!
    若非小贺掌柜亲手递给他,他绝对不相信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小姑娘之手!文风严谨、架构鲜明、论点突出且有案例实例支撑,单从内容来看,这篇文章就算放到院试,甚至乡试考场上去,都能被点上!
    就算点不到第一等,却绝不会落第!
    当然,肯定还存有其他许多问题……
    比如文章略显单薄,虽有实例支撑,但无典故出处支撑;比如对现行权法略有生疏,有些一看便是笔者本人的猜测猜想;
    再比如……
    乔放之蹙眉头,将这三四页的稿子翻来覆去又看一遍,语气恨铁不成钢,“……怎么那么多错字?字儿也写得不好!软趴趴的,跟一群要死的河虾似的!没有一点风骨气度!”
    又问显金,“你二哥帮你看过没?”
    显金正被训得一张脸胀得通红,被猛地这么一问,不由迟疑,什么二哥?
    乔放之加重语气,“二郎!笺方!”
    显金方恍然大悟。
    原是从陈敷那里论的关系!
    显金忙摇摇头,“倒是没有,二郎课业繁重,且这只是小儿闲暇拙见,厚颜呈递于您,只是因您递与小儿阅学的那篇策论实在叫人感触良多……小儿此文尚且不成气候,便未去叨扰二郎君……”
    这就是篇读书笔记……交上来表明咱还算用功刻苦,学习习惯养成良好,是个五好拖油瓶。
    课后作业,主要表明个态度,压根就没奢望人高等学府校长、业内专家学者认真批阅啊!
    谁知道乔山长还真看了!
    不仅看了,还当着她面看完了!
    如同立处极刑!
    显金一张脸快要红到耳朵尖了,比读研时期被导儿揪着耳朵骂“从未见如此烂的论文,我想改,但无从下手”更羞愧……
    这真不是她写错字,是后世太简化,导致繁体字不常用啊……这锅,她背,可太重了……
    见小姑娘脸红愧疚,乔放之默了默,长长的胡须扫了扫桌面,便将显金的课后作业收回到身后木抽屉里,神情淡淡地给个台阶下,“这些问题,下次注意。”
    下次注意?
    还有下次?
    显金呆若木鸡,完全理解了周二狗的崩溃。
    她亲娘哎!都穿越到异时空的封建时代了,怎么还要写论文啊!
    第66章 没法接货
    显金的崩溃,在沉默中,被缓慢消化——要这么想,985高等院校的院士级导师,专门开小灶给她布置论文,还当面辱骂、哦不对、修改,属于是吾等八辈子修来的学术福分了……
    乔放之将原稿卷宗与显金所作批注收好后,问起显金另一件事,“……听说陈记和几个镇上的私塾蒙馆签了描红本的长期契约?”
    她这才回来一天……
    消息向来比脚程快。
    和乔山长没什么好瞒的,显金点头,“私塾蒙馆,初开蒙的小童较多,描红本比较适合他们。”又主动汇报,“开蒙的小童并非人人家中富甲一方,故而陈记特意压低了成本,使用制作工艺更粗糙、制作周期更短的竹纸做散装描红……”
    像前世给导儿汇报项目……
    就算做成一团垃圾,也要理不直,气也壮……
    这么想来,显金声音就大点了,“描红竹纸卖价是一百一十文一刀,若小童考取了秀才公,便将在陈记购买描红纸的钱财如数退还,利润虽不大,却走的是量,就出去这么十来天的功夫,就定出了六百余刀的货,算下来利润在……”
    乔放之忙抬手止住了显金后话。
    这姑娘当奸商的时候,当属行业楷模;实诚起来也是真实诚——利润这种东西,也是好说的吗?
    显金立刻住口,优秀的学渣素养就是,我导要听什么,我就讲什么,我导要安静团结,我就当个手语都不会的哑巴。
    “……是件好事。”
    乔放之先下定论,手撑在椅背上,沉吟半晌后,语声沉凝,“读书这回事,本应众民皆之,往上追溯,战国秦皇起至魏晋南北,认字读书皆为高门显贵专需,更毋提出仕入仕,至隋方有科举,慢慢延展,方有如今百家争鸣、百家齐放之盛景——饶是如此,亦有许多身不由己者因种种缘由,无法读书、认字、明理、教育……”
    乔放之轻轻一叹,“单单笔墨纸砚这四项,对农耕为生的小家庭而言,便是巨额负担,更不提各学堂的束脩、赶考盘缠……”
    乔放之苦笑着摇摇头,“老夫潜心启学数十载,原怀有广纳天下之士、普济众生之理的心胸,却慢慢发现,人从书里乖,书却从钱里来。”
    乔放之笑了笑,好似自言自语,声如蚊蚋,“……单单描红纸张的价格降下来,世道不变、观念不变、规则不变……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又有谁会在乎呢?”
    显金低了低头。
    乔山长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接触到的第一个出身正统世家、正统科举,曾有完整入仕经历的士大夫,确让她小觑到这个群体忧天下之忧,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风骨义气。
    她突然想知道乔山长为何两度入仕又请辞,可当抬眼看到乔山长落寞感慨的神色时,她好像猜到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这些念头从显金脑海里一闪而过,却给了她冲口而出的勇气。
    “这条小鱼在乎!”
    乔山长怔然,“什么小鱼……?”
    显金紧紧抿唇,语气极快,将后世课本上的故事诉说一遍,“……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聚海成渊,聚沙成塔,积水成川,百川归海……虽然力量有限,但……那条小鱼在乎!”
    抄底描红本低端市场,是为打击宋记不假,可乔大聪明那日所言“能有一张纸写字,对他们而言,就是万万幸”“要公公正正地比一场”未必不是促成显金做这件事的另一个原因……
    乔放之看着显金久久说不出话,隔了好一会,才掩饰似的低下头,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在高低错落摆放有序的书案上翻了许久,方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来,轻声道,“……回去写一篇‘论学’。”
    作业来得猝不及防。
    显金知道会有作业,却没算到作业会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