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积雨欲来
“哪里有伤。上次战时旧伤而已。”邵郁浅笑一下掩饰。
“伤在哪儿?严重么?”
楚岸上来就要扒衣服,手脚利索,邵郁还未待反应过来,盘扣已被解了一半。
“喂!喂!喂!”邵郁哭笑不得,用伤臂去挡:“别趴在我身上!别扒我衣服!碰到伤口了!很疼!真的很疼,停下。”
“到底伤哪儿了?”
“这里。”邵郁指指自己唇角,“上回战时好久都没菜,幸而不用啃树皮,只能加辣椒佐餐。溃疡了好久。”
殷红还是那抹殷红,楚岸此时全没了旖旎的心思,被这个小机灵鬼气得脑仁疼。
明明是说辞。
当他好骗。
楚岸眼神逐渐转黑,“听着就像假话。你骗我。”
“好吧,其实是这里。”邵郁解了箭袖,给他看手腕,“被乱军砍了一刀......三哥你别黑脸,刀口不深,血流甚少,真的不疼。我受伤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又不是小姑娘,哪儿就那么娇贵了。”
楚岸佯怒,“这是少时比武,我不小心划的,小坏蛋,骗我。”
“好吧,我承认。”邵郁一脸正经道:“其实根本没伤。”
“当真?”楚岸如何能信。
听紫契彼时那个恨恨的语气,分明不是小伤。
“假的。”邵郁指指自己伤臂,“就在这道伤口之下,只是眼下新伤加旧伤,你看不出来罢了。”
楚岸满脸欲言又止,几次三番被邵郁转移,到底伤在哪儿,已经不好辨认。
雪白的腕子晃得人眼花,玉腻柔和,在烛火下泛着点点光晕,似是稍稍用力,就要不堪一掐,如同那最娇贵的花枝。
如何能不疼,刀尖戳进皮/肉,是个有痛觉的人都会有感觉。
骤然涌上一股心疼,楚岸忽然将那小手纳入掌心,越收越紧。
“三哥既是瞧完了,就赶紧去歇着罢。”邵郁用了两次力,那被握住的腕子丝毫抽不动。
邵郁浑然不觉那张分明是十分招人的殊色容颜,再用那天生带着几分勾人的杏目去瞧人,有多叫人难以移开眼睛。
楚岸方才那惑没解,浮在心头许久、久到可以溯回至懵懂年幼时的另一份思疑却如小荷露尖,愈发清晰。
邵郁始终身姿笔直,秀英如莲,就是坐在最叫人放松的木榻上,也是几乎算得上正襟危坐,实在不似女儿般的娇软。
两人玩闹到最不像话的时候,郁儿却是拒绝与他像史载兄弟那般“食则同器,寝则同床”,彼时他那份疑惑就绵续至今,始终未解。
楚岸愣神的功夫,掌心的小手已逃了。
“三哥还不走?”邵郁假装无意揉了揉眼睛,“我是真困了。你就体谅体谅我这伤号,放过我,别跟我挤了。这榻真的太窄了。”
“一直赶我走。你是有多怕我留下?”楚岸放眼瞧瞧屋里,“难不成你这里真的藏了个姑娘,怕我发现?”
“是啊,是啊,是啊。”邵郁破罐破摔,“就是有个姑娘,等你明早见我容色委顿,两眼无神,人又瘦了一圈,就知道真的有个姑娘了。”
楚岸想了想,一言险些将邵郁从榻上震下来。
“若当真有姑娘,或是你哪天想要成亲了,就告诉三哥。我替你找人把那姑娘扛走,将人打闷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催眠一番再扛回来。彼时我们就用这个法子,我与你聊一晚,第二日,你双眼无神,委顿无力,看在别人眼里也能如同出了一晚上力一般,定能糊弄住一批人。”
邵郁:“......”
捶床捶了半晌。
笑到肚子疼。
邵郁抱着被子躺回枕上,双眼笑的全是泪花,“行了行了行了,就这么办......再聊就要笑到天亮去了。”
“说话算话。已经问完,我这就回去了。”楚岸顶着里衣散发,如此下榻。
邵将军揉着眼角泪花提醒,“你多少披件衣服。到底是皇子,注意体面。”
“──整座栈已经被我包下来,谁敢嚼舌根?”楚岸笑着带上房门。
嘻嘻哈哈一阵打闹,总算关上房门,左挚轻咳一声:“王爷?”
甫一出来,丢给他一件男人的靴子是作甚?
莫不是从邵将军的屋子里偷出来的?不然为何是从怀里拿出来。
“查下郁儿逃婚,丢的是什么靴子。”楚岸言简意赅。
“然后?”左挚有些摸不到头脑,“与这个靴子有什么关系”
“这个靴子是让你查下郁儿本来的脚长。有些事我想弄清楚,”楚岸嫌弃,“下次你再这么笨,就老实留在落月镇跟着那蠢县令。别跟着我。”
“是,属下遵命。”莫名顶雷,左挚不敢言怒。
隔壁房内。
邵郁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睛,长吁一口气。
幸好。
糊弄过去了。
不自觉摸了腰上一把,邵郁只觉紫契的草药似也没那么立竿见影,这回疼得偏长了些,药石渐渐压不住了。
一墙之隔,湘安王后脑抵在木门上,心头疑惑更重。
楚岸好几次想要告知邵郁,想与邵郁讲明白,那档子事,似不是那样的。
哪来的精神委顿,双眼无神,又不是被妖精吸去了元神。
虽他没有经历过,但已将及冠,楚岸已不似邵郁那般稚/嫩懵懂。
男子在榻上都是无魇凶野的,食髓知味过后,据说第二日,多半会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只是楚岸心头顶着那个疑惑,如何能将男子间的那些话,坦然讲给他的郁儿听。
怕是邵郁会羞死,再也不理他了。
*
“紫契,在这儿。”天色将明,东方沐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伸手掸掸肩旁深重露意。
“看你的眼皮都睁不开。”紫契端着一个小药瓶:“闻闻这个。提神。”
“阿──”嚏。想起自己在盯梢,东方赶紧捂住嘴。
这个喷嚏若是打了,若是将人吓跑,自己岂不是白被露水打了一夜?
“邵冼呢?”东方还是哈欠连天。
“那边。”紫契伸手指指。
高墙上,邵冼远远招手。
“会不会人家已经得手了?”东方泪眼婆娑,十分想打盹,托着腮帮子强撑,“说是早上,会不会是烟雾弹?不会等了这许久,其实东西早被人取走了吧?”
千万不要!他的小金库。
“没事先与邵郁说好银两真是失策。我亏了亏了亏了亏了。”
东方瞬间没了精神,悲愤望天。
紫契摇头,“你真是没救了。”怎能如此爱钱?
邵郁真是交友不慎。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娘的交友不慎。”东方冤的不行。
幸好东方沐有紫契按住,才没有冲过去砸绸缎庄的店门以此泄泄心头冤屈。
紫契凉凉道,“紫云不喜未来的夫君太过财迷。”所以还是收收你的算盘和埋怨。
东方沐只老实了眨眼的功夫,小声嘟囔,“但是老丈人喜欢。”
紫契被噎狠了,身形踉跄半步,“我叔父并不爱财,只是喜欢生财有道的后生。毕竟他只有一个女儿,自是要替自己百年之后,女儿的归属做打算。不能让女儿跟着夫婿受穷而已。”
侧重不同,兄弟你是否哪里理解有误?只看到了银子?
“我东方府有的是银子。用不着受穷。”东方沐可悲愤,“紫云若是肯马上嫁我,我可以许诺她天天用燕窝漱口,珍珠做碗,孔雀毛做被。”
紫契:“......”你醒醒。
为何总是抓不对重点。
难怪紫云总是埋怨东方沐少根弦。
这架势,何止。
“我寻摸着,似乎距娶到紫云的那路,更近了些。”东方忽然斗志昂扬,“紫云最近见我,一直在笑。我──”
“人来了。”紫契捂住东方沐,小声提醒。
东方被一口气吊在半空。不能一下全部说完真是憋死人了。
却还是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是谁。
“咦?”东方疑惑。
“这人你认识?”紫契问。
店门之外,一个伙计打扮的人鬼祟看向左右,确定四下无人,一把开了店门锁,侧身进去,和贼有的一拼。
“竟是监守自盗?”东方瞪大眼睛。
“直接说重点,别绕弯。”紫契皱眉:“这人是谁?”
东方道:“我小姨的儿子的姑妈的女儿的侄子。”
紫契要被气死,弹了他脑袋一下,“说重点。”
“绸缎庄的账房先生,姓刘。名刘大豪。”
紫契抽抽嘴角:“好名字。”
名字如此惊雷滚滚,和他的身形样貌倒是极相配。
“但是他抱这件衣服有什么用?”东方总算说到点上:“你看他又矮又丑,他们家的男丁又都是胖子。那衣服看起来非常贵重又紧窄,你看他怕有褶子都抖开拿了,他拿走给谁穿?”
“别出声。”紫契严阵以待,伸手探向衣襟内。
银针蓄势待发。
不远处,邵冼拔了半下剑,亦做好准备。
“别啊。”东方几乎炸毛,“他明显不是给自己拿的。你扎瘫他也没有用。别打草惊蛇。”
紫契只得收起银针:“有道理。”
店门口,那刘大豪东张西望等人,一会儿掏耳朵,一会儿又勾勾鼻屎,好险忍住了没擦在那金光闪闪的锦衣华服上。
“咦!”东方沐满脸嫌恶:“亏得上次上上次的家宴没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私底下这人竟如此猥琐。”
紫契见到接头人,鼻子里哼出一声:“何止。不止猥琐,还下流。”
来人竟是一个腰细且妖艳的妙龄女子,螓首娥眉,眼波如秋水。
“怎么是她?”紫契皱眉。
“怎么了?”
女子在东方眼里分为两种,紫云和其他女子。无可不可没兴趣欣赏美女,东方少爷摸摸下巴:“这女子有什么特别的?难道是因为,她甘愿委身给如此猥琐的账房先生?”
店门口,借着门板的掩护,刘大豪把老树皮一般的黑手伸向妙龄女子的领口。
啪。
被打了。
很清脆。
“她是稷无霜手下第一剑。”紫契眯起眼睛,“叫衍姬。我认得她头上的那个凤翎羽毛。”
说不上来,总感觉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嘶。”东方啧啧,“这人这么早就从青楼出来了?老鸨会放?”
“嗯?”紫契不明白。
“嗨。想起来了。我认识她。”东方沐咳嗽了一声,用手拢住嘴型:“她是樱花楼的花魁。”
紫契:“......”他是不是听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男人之间才懂的那种。
紫云若知道,要么会卸掉东方一只胳膊,要么挥手再也不见那种。
“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东方深觉自己失言,赶紧找补:“我可从来都没有逛过青楼。是被邵郁压榨我,非让我逮着落月镇县令的儿子冯马套话。那花魁就是冯马的相好。我只见过一面。就是这么见的。”
所以,兄弟,你要学会听重点。千万别告诉紫云。
但是他正施针折磨、绑在牢房内的花魁却不是这张脸,两个女子再像,凭他的眼睛还是能看出来细微差别,紫契蹙眉。
哪里出了问题?人跑了?还易容换了张脸?
“喂喂!”东方沐扯紫契的袖子:“你再不出手,人家拿完衣服要走了。”
“我现在不施针。”紫契收起银针,“我们跟踪她。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冒名顶替了谁来拿东西的。本来应该来取衣服的恐怕是你口中的花魁。但却不是这个女子。她是易容的。却没来得及摘下头上的凤翎。”
“我们?”东方指指自己鼻子:“可是我不会功夫。如何去跟踪?”
“没说你。”紫契黑布蒙脸,对远处转身过来的邵冼做了手势后才道:“我和邵冼。你可以回去了,记得找小月端药给邵郁。一日要顿服。三次,不能忘了。”
“凭什么要我伺候他!他他他,他还欠我银子!”
东方扬扬拳头,捏着嗓子对着紫契早已飞檐走壁的背影抗议。
涨钱,必须涨。
东方沐吸吸鼻子,在这屋顶潮了一夜,似乎有些感染风寒了。
更要涨了。
不然太亏。
转至五个街角,紫契隐住身形,藏于树后。邵冼竟然已在和那女子在交手。
凤觞阁以情报之术闻名江湖,门下无弱者,耳力自然异于常人,邵冼跟踪会被发现并不意外。
女子的武功路数证实紫契猜测,果然是衍姬。
邵冼逐渐不支,败于下风。紫契手里握着银针,在等机会。
女子阴笑,忽然一剑刺过去,想取人性命。骤然一道破风袭来,拦住了那闪着寒光的利剑,邵冼趁机逃走,紫契逐渐小心靠近。
“别追了。”稷无霜收剑。
“主人为何要放了他?可是他──”
“我知道。是那个小皇子的人。”稷无霜冷笑,“他不派人来跟踪你反倒不正常。我就知道,湘安王闯入冯府院门没那么简单。”
“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衍姬问。
暗处,紫契素手一弹,女子的手臂骤然僵硬。须臾间,装衣服的箱子已被紫契掉包。
“唔。”
“怎么了?”稷无霜问。
“没事。”衍姬道:“刚才被那黑衣人闷了下右臂而已。没宰了他,到底是个隐患。还好只是在街巷里让他跟上。”
“急什么。”稷无霜已经转身,“他主子都活不了多久了。还愁你报不了这一臂之仇?”
“是,主人。”姬拿起箱子,并未觉出异常,跟在稷无霜身后,隐于熹微晨曦中。
*
“我要见邵郁!让他过来!”
栈内,东方沐哆哆嗦嗦裹着棉被,脑门上夸张贴着湿白巾。
“我风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