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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原来如此……”太后微微点头,“素日听人说你菩萨心肠,果然不假。”
    要的就是这效果。
    宋仪心里暗暗定了下来,方才刻意轻描淡写将事情略过,只等着太后问起,这样才不显得自己刻意。
    她又道:“老和尚见了我们,只问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便不再搭理。当时大水围困,民女等实在不能出,也没有什么吃食,却是那老和尚不知从哪里搬出来许多谷物,舍与我等果腹。”
    “这破庙如此破烂,怕是连那和尚也没什么东西可吃,哪里有东西能给你们?”太后听着,不由得又问了一句。
    “太后娘娘此言,正是当时民女所思虑之处。”宋仪一笑,脸上渐渐有了神采,仿佛回忆起了昔日的事情,道,“所以,在第三天,民女也去问了那老和尚,没想到老和尚却只是将手里的佛珠递给了民女,道:‘舍利子,给有佛心之人。’而后便当场坐化了……”
    “啊……”
    竟然如此?
    太后眉头一皱:“这事,委实叫人难以相信……那谷物之事?”
    “老和尚当场坐化圆寂,民女也吓了一跳,更是害怕不已,而后却有一群老鼠一拥而上,啮咬和尚袈裟……”宋仪轻轻叹了一声,“方才太后娘娘不是疑惑,那果腹食粮从何而来吗?便是从这一群老鼠处来。”
    宫里的宫女们,从没听说过这等奇诡之事,一时也都竖起了耳朵。
    太后也是怔忡:“老鼠?”
    宋仪想起自己当初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的表情,怕也没比这些人好上多少。
    她淡淡一笑,脸容上依稀有些回忆的颜色:“有同去避难的老农告诉民女,这破庙上绝无半点粮食,所有的粮食都是老和尚从老鼠洞里挖出来的。老鼠打洞,本是寻常事,只是它们会在容身的鼠洞旁侧,再打一个更大的洞,里面囤积着偷来的五谷。”
    不过是一种储藏食物的天性罢了,只是只有极少数有经验的老农才知道。
    很明显,那和尚也就是知道了这一点,也知道了老鼠们的所在,所以撅了鼠穴,将谷物翻出来,给众人果腹。
    “此事当真是哀家闻所未闻,竟然还有这般……”太后神情之中出现了几分怜悯,手持着那一串佛珠叫着阿弥陀佛,又道,“那这和尚还真是仁善济世,好心肠了。”
    “也正是如此,和尚才当场坐化。”宋仪声音并不大,可很吸引人,“他救了人,可却断了那一群老鼠的生路,也是坏了慈悲之心,所以才将舍利子佛珠给了民女。”
    佛家讲众生平等,人命是命,鼠命便不是命了吗?
    这一位佛法高深的老和尚,似乎就是这样坐化的。
    众人只听得目瞪口呆,隐隐然又觉得宋仪说的这事实在荒诞,偏生有迹可循,不像是说谎。
    太后娘娘低头一看自己手中佛珠,也是多了几分心惊胆战的感觉,更有了几分敬畏之心。
    陈子棠听了,只是长长叹息一声:“水灾偶发,遂有此事,如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实在是百姓之福。”
    不管怎样,一说到国泰民安,没有太后不高兴的。
    她也道:“正是,只是若真正国泰民安,哪里来的这等事?下头官员们可还不够呢。”
    不过后宫不得干政太过,太后也不能多说什么,一两句挂在嘴边罢了。
    之后,她才看向宋仪,道:“你这孩子倒是真正的心善,不然不会到了那破庙,也不会被那和尚看中。说起来,可知道这和尚法号?倒也不是别的,只是想着,该给这样的和尚建座庙,也好教化世人。”
    后半句,倒像是什么掩饰。
    宋仪眉眼一低,垂首道:“回太后娘娘,这和尚法号似乎叫天机,已经掩埋在破庙前了,若是太后娘娘建庙……太后娘娘?”
    “啪。”
    手中的佛珠落在了地上,太后的神情早在听见“天机”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恍惚了起来,甚至脸色煞白:“是他……”
    天机,竟然是他!
    他竟……
    圆寂了?
    太后脸上的表情,着实难以言说,悲喜交加,实在不能一言说尽。
    她身边的女官见了,也忧心不已,上去小声问着:“太后娘娘?”
    “……哀家乏了,都退下吧。”
    太后摆了摆手,有些虚弱。
    宋仪与陈子棠对望了一眼,起身告退,被太监宫女们引着出了来,也不敢说上几句话,便分头走了。
    陈子棠还要去前面见皇上,宋仪若是不遇到什么事,也该被送出去了。
    只是今日,兴许合该她倒霉。
    刚出慈安宫,宋仪皱着眉头思索间,便撞上了前面过来的一个人——卫起。
    身边的小太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眼睁睁看着宋仪过去,险些撞在卫起的身上。
    一名太监大喝一声:“大胆,什么人敢冲撞王爷?!”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小太监立刻跪了下来,宋仪眼神淡静地看了卫起一眼,而后垂了头。
    卫起华贵满身,见状便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宋仪背后的慈安宫一眼,眼神微妙。他曼声道:“不懂规矩的,也没时间与你计较,跪着吧。”
    说完,卫起便转身走了。
    身后的侍从太监们吓得色色发抖,领着宋仪出来的那小太监更是直接腿一软跪坐了下去,等人走了才拍拍心口:“乖乖,真真吓死人了……五姑娘,咱就跪着吧,这嗣祁王是什么人?您也敢冲撞?就算给您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
    宋仪手指紧握,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已经离开的卫起一眼,才缓缓地……
    压住内心奔涌的另外一种情绪,强迫自己双膝落地,两手放在膝上,把自己压下来,再压下来。
    她抬眼看着前面,宫门重重,然而自己要走的路,却很明朗,很远,也很深。
    旁边一队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过来,这一回,宋仪很轻易地看见了最末尾的那个人,那人也看见了宋仪。
    二人目光相接,都有一种难言味道。
    那小太监,不是赵礼又是谁?
    她嘴唇张了张,想要说什么,赵礼也有些震惊地看着她如今情态,最终还是无声从她身边路过了。
    昔日的赵家二公子,如今的宋五姑娘,深宫之中擦肩而过,竟是……
    ☆、第八十一章 小太监
    宋仪快不记得了,虽然似乎才过去两三年,可她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像是老鼠藏粮,水灾旱灾,各类诗会文会……早经历了不知凡几,更不要说,她跟这一位的接触本来就少。
    从头到尾,也不过三五个谋面的事。
    可宋仪对那一件事,实在是印象深刻。
    依旧是与周兼有关系的一件事,昔年周宋两家的案子,赖有赵同知出面,才真正洗清了嫌疑。于是,赵同知凭借此青云直上,可谁想到,最后会是周兼在两家即将有姻亲关系的当口上,毫不留情,竟然剑指赵家。
    原本风光的赵家,一朝事情败露,原来赵同知才是真正的贪官污吏。
    而那怀揣着希望,打算与周兼成亲的超姑娘,狱中自戕,一段香魂陨落,周兼从那之后便没怎么谈婚论嫁了。
    当年赵家那一段公案,牵扯甚广,也是周兼心狠手辣的明证,可在京城传了个风风雨雨。
    赵同知乃是贪官污吏不说,更犯了欺上瞒下之罪,转眼就被处斩。
    但是经过审问,其子孙家人并不知晓此事,也许是皇帝仁善,也许是他周兼良心未泯,最终不曾赶尽杀绝……
    后面更多赵家人的消息,却是泯灭在种种传闻之中了。
    赵淑乃是赵家大小姐,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据说当年闻得家中出事的消息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有人说他是已经被抓了,但在狱中被人折磨至死。也有人说,赵家别的人都没事,所以这一位已经恢复了自由身……
    这些年来的传闻,都是真真假假,越传越叫人分不清楚。
    宋仪南北走着,也只是略有耳闻,距离京城越远,传言也就越离谱,到了更远的地方,索性连消息都没有了。毕竟算来算去,也就是京城这么一小块地方的事情。
    所以,这两年的宋仪,应该算是很清净的。
    她少有去想赵淑的下场,也很少去对比当初的自己与彼时的赵淑,偶尔想起周兼来,似乎也疏淡得很,只是若有若无的仇恨刻在心里,让她忘不掉罢了。唯一有些在意的,兴许是离京那一日,看见的草席之下的什么东西……
    但是那到底是什么结果,谁又知道呢?
    往昔的一切,在宋仪抬眼看见这人的瞬间,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之中冲过去,像是奔涌的潮水,像是难以阻挡的一支利箭,也像是划破夜空的一声惊雷,一道闪电……
    红色的宫墙高高的,日头晃着人的眼,也晒着人的心。
    太监们走在太阳下头,脚步匆匆地从宫道上经过,额头上都有了细密的汗珠,带着一种奇异的卑微和急切。他们的背无一例外地佝偻着,是常年伺候人起来的奴才性儿,一身沉暗的绿色儿,瞧着总没有半分的生机……
    赵礼,便是这许多人中间的一个。
    第一次见到赵礼,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孩子吧?
    那时候是在庙里,他指着那老和尚的鼻子,跟那和尚讲歪理,把好端端的佛法给歪曲了个没边。
    宋仪那时候想的是,这小子其实有点机灵劲儿。
    还是宋倩告诉她,她才知道,这就是赵家二公子,也是经常跟她作对的那个赵淑的弟弟。
    “……”
    喉咙干涩,像是含着一把刀片一样,宋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用那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对方。
    少年的身板,看上去依旧很青涩,只是套在比较大的太监服里,并不怎么看得出来。
    宫里的太监,一般年纪都不大,这种一看就是入宫没两年也混得不怎么得意的。
    若是得意,也不会得了这样大太阳底下跑差事的苦活儿了。
    可原本赵礼这样一个纨绔富家公子,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不,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宋仪看见的赵礼,眉目之中难改昔日的那一分气质,只是锐气已经完全消磨掉了,只有眼神似乎还留有一点点的神韵。
    然而仅仅是这一点神韵,似乎也要被那弯折的脊背给压没了。
    赵礼的眼神很沉默,乌黑的眼仁里倒映着宋仪跪下来的身子,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接着眼帘一垂,眼皮子一搭,整个人便已经规规矩矩地继续朝着前面走,从始至终,也不过是在经过宋仪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那么一小下而已。
    想到的事情真是太多,险些叫她窒息。可真正回过神来,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的事情。
    一瞬……
    时光白马过隙,两三个春秋一眨眼。
    “五姑娘,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