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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两个人都笑了一下,昭明道:“你先说。”
    蓝贝贝开门见山地说:“你跟枯荣和尚的事情,我不介意。你别担心。”
    昭明脸上的笑容被冻住,虽然还保持着笑的模样,但目光已经发直了,她开口:“我跟……我跟枯荣……我跟他什么事?”
    蓝贝贝微微一笑:“我不介意。”
    昭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心口堵了一团火,四肢却冰凉僵硬,她忽然抓起架子上的花瓶扫到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蓝华年!”
    蓝贝贝浑不在意,淡淡地问:“公主还有事吗?我朋友还在等我。”
    昭明一口一口地吸气,慢慢直起腰来,她看着蓝贝贝的眼睛:“我跟枯荣是清白的。”
    蓝贝贝摊手:“我不介意。”
    昭明点点头,朝窗户外面喊:“金锁,把我的剑拿来。”
    金锁朝门内看了一眼,脚不沾地地走了,过了一会儿才捧着一把三尺长的银白色长剑,她低着头挪进来,又解劝了一句:“公主喜怒……”
    “当”地一声,是蓝贝贝抽出了剑刃,剑身雪白锋利,他倒转了剑柄,呈给昭明:“公主请。”
    昭明没有接剑,而是蹙眉坐在了椅子上,她如今有了孩子,再不像从前那样果断刚烈了,昭明呆了一会儿,眼前是暗绿色的地板,花瓶的碎片和水在地上蔓延,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蓝贝贝把剑扔了,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她,两个人一站一坐,过了好一会儿,昭明才说:“你心里还是喜欢那个女人吧?”
    蓝贝贝一阵错愕,但是没有说话。
    “我在你的书房见过一枚蝴蝶发夹,我问过蓝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想必是你和那女子的定情信物。”
    蓝贝贝呆了一会儿,才说:“那个……不是定情的。”
    暴怒之后,他们两个倒是愿意心平气和的说话,将从前的事情翻尸倒骨地说出来。
    “去年冬至夜里,是我故意叫人给你灌酒的。”现在说出这种话,昭明并不觉得耻辱,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你知道我的性子,想要得到一个人,无论什么手段都会用到。”
    蓝贝贝淡淡一笑,很宽容的样子:“别说这种话,占便宜的是我。而且,那个时候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昭明听见这话,手掌不禁发痒,气得又要大闹一场了。但是蓝贝贝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朋友在外面要等急了。”蓝贝贝晃了晃手里的纯金怀表,抱歉地站起来:“公主要是觉得气闷,叫金锁陪你出去走走,去寺庙也无所谓。我信你和枯荣的清白,就这样了。”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走了。
    昭明呆坐在原地,回想着蓝贝贝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全无一点情意。昭明毕竟是女子,又有身孕,一时间只觉得万箭穿心般疼痛,却又不肯放声大哭,免得被下人轻视了。
    她在府里坐了一上午,整个府邸豪华阔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出自名匠之手,而她只觉得陌生和孤独。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昭明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和首饰,只带上丫鬟金锁,乘坐一辆黑色马车回宫了。临出发前还用手绢裹着冰块敷眼睛,免得被人看出来哭泣的痕迹。
    安贵妃骤然瞧见女儿回来,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母女团聚,惊的是出嫁的女儿无故回家,恐怕是跟夫家闹了矛盾,然而昭明言笑晏晏,又不像是吵架的样子。
    “驸马爱玩,整天在府里招猫斗狗,我嫌聒噪,就回母后这里躲清静,母后可别嫌我呀。”昭明依偎着安妃的膝盖,强忍着心酸,笑嘻嘻的说。
    安贵妃放下心,又摩挲着她的脑袋:“男人哪有不好玩的,你性子急躁,只怕又跟他斗嘴了吧。”
    昭明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回来住几天也好。你的几位妹妹如今长大了,正愁没人带着她们玩呢。”
    昭明又问:“父皇呢?”
    安贵妃叹气:“还在为打仗的事情烦心,上午在御书房里摔了折子,吓得一干大臣在殿外跪到中午才散。”
    昭明听了这话,也就不再问了。
    傍晚的时候蓝贝贝到皇宫里请昭明回家,昭明自然是不回的,然而两人和和气气地在安贵妃那里吃了饭,安贵妃又向蓝贝贝申斥了一顿,然后才叫他出宫。旁人只以为是昭明耍小性子,也都不怎么在意。
    太子长乐居住在东宫,虽然与皇帝的后宫隔得很远,然而那些公主皇子们却都喜欢去东宫玩,因为太子妃是位最和气友善的人。她年纪比长乐大一点,又生得白白胖胖,说话做事慢悠悠的,虽然不怎么机灵聪慧,然而旁人都很喜欢她这样。就连太子提起她,也会笑着说:“我这位胖夫人。”
    太子妃的生活单调,除了照顾皇孙外,就是在房内做些针线,或者带着几位小公主们玩闹,昭明回来之后,她的房里更加热闹了。太子妃犹嫌不足,常常叫宫女太监去请另一位公主来。
    “这位佳木公主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太子妃笑着跟其他人解释。那几个公主果然好奇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把灵犀的身世扒的七零八落。众人对她不是很有兴趣。“她的母亲只是个宫女,哪能跟我们的身份比呢!”“父皇也不喜欢她,听说从出生后就没有见过她呢。”“她有昭明姐姐好看吗?”
    昭明这才接口道:“这可不太好比。”
    昭明的身份非同寻常,连太子妃也忌惮她,于是忙说:“昭明公主自然美貌无双,举国上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位。”
    昭明嗤地笑了起来,她从小听这种恭维的话,早已经麻木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好,哪能放到一处比较呢。”昭明笑道:“我跟佳木颇有些交情,你叫她进宫来吧,咱们几个姐妹坐在一块儿玩笑逗乐。”
    灵犀前几日闹胃病,呕吐了好几场。顾太太以为她怀孕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赏了她许多名贵的药材衣服。谁知太医来瞧了,说不是喜脉,开了一道养胃的药方,灵犀吃了之后,果然不再呕吐了,饭量大增,吃的脸颊圆滚滚的,一笑显出两个酒窝。好在她骨架小,只是显得有些丰腴。
    宫里派来的小太监几次传话,邀请灵犀去陪太子妃说话。灵犀款款地答应了,说自己得空就进宫,转过身翻箱倒柜地找华丽的衣服和贵重的首饰,免得自己穿着寒酸被人笑话了。她出身卑微,因此格外地要在人前做出高贵的样子。
    顾庭树一身黑绸长衫走进来,外面天气热,他面孔被晒成了小麦色,端起茶杯里的凉水一口喝下去,他环顾四周,丫鬟们正坐在廊下逗狗,地板上散落着好几件鲜艳的裙子。
    顾庭树觉得莫名其妙,指着地上的裙子说:“谁扔在这里的?你们怎么不收拾一下,灵犀呢?”
    红云手里捧着饼干,慢慢地转过脸,伸出手指移向贴着墙壁的一排木柜,柜子上接屋顶,有一排墙那么长,平时丫鬟们找衣服,都要借助梯子。
    “公主扔的,公主在衣柜里。”
    顾庭树皱眉,果然瞧见一侧米黄色的樟木柜门开着,散发着淡淡的香樟味道。灵犀穿着青色短衫裙子,站立在黑暗中,努力地挑选悬挂着的一排排衣服裙子。柜子里憋闷,她脸颊微红,发丝黏在额头脸颊上。
    顾庭树看了一会儿,朝她伸出手:“出来。”
    灵犀从柜子里出来,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恐怕顾庭树说她,忙解释道:“我在找衣服。”
    顾庭树嗯了一声,顺手拿起一把折扇打开给她扇风,又把柜门一扇一扇地全打开,然后说:“你要穿哪一件,叫丫鬟帮你拿就是了,若是都不喜欢,明儿叫裁缝上门,再给你做一百件新衣服。”
    顾家人口少,在穿衣吃饭上面并不俭省,置办衣服往往是以百件为计量单位的。灵犀忙摇头:“不必啦,我想穿一件稳重贵气的衣服。再说我明天就要出门,重新做衣服也来不及了。”
    顾庭树正抬手帮她挑选,听见这话就随口问:“你去哪儿。”
    灵犀高高兴兴地说:“皇宫呀!”
    顾庭树很不高兴,把柜门啪啪啪全关上了,蹙眉道:“去那里做什么。”
    灵犀理直气壮地说:“那是我家。”最近她跟东宫走得很近,自作多情地认为和皇室的关系很融洽。
    顾庭树不言语,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走了几遍。灵犀是他一手带大的,他觉得她的过去、未来、灵魂和身体都是属于他的,他不愿意她跟凌家的人有一点点关系。
    灵犀捧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他,察觉到他的不满,她只好说:“太子妃叫我去玩的嘛,我也答应人家了,怎么能不守信用呢,要是你不高兴,我就去一小会儿,好不好?”
    顾庭树听她说得可怜,于是笑了一下:“你想去就去,我敢拦着你吗?佳木公主。”顿了顿又笑话她:“小时候带你回宫,你哭得跟泪人似的,死活不愿意回去,现在又这样。”
    灵犀脸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跑出去:“哪有这种事情。”
    ☆、很意外
    这一日是重阳节,按凌国的习俗出嫁的女儿可以回娘家探亲。灵犀早上四更就起床了。十几个丫鬟捧着金银头饰、凤冠霞帔,直忙碌到天亮才收拾妥当,然后乘坐华丽的马车,一路朝皇宫而去。
    从正阳门进去后,早有丫鬟太监簇拥着迎上来,将她引到了东宫,这个时候已经快正午了,灵犀伸出一只纤纤细手,被嬷嬷搀扶着从马车内走出来,身上的佩环叮叮当当地发出响声,她今天打扮得格外隆重,但是心情也很紧张,唯恐在皇族成员面前失态,心里反复回想着顾太太教她的宫中礼仪。
    一个嬷嬷微笑着走过来,对她行了礼:“众位公主们陪着太子妃在后院荡秋千呢。公主是现在过去呢,还是在前厅休息一会儿。”
    灵犀细声细语地说:“我现在就过去吧,免得皇嫂和众姐妹等了。”被丫鬟簇拥着来到了后院。只见满园金黄,花香阵阵,又有女人嘤嘤呖呖的笑声传来。转过一道花丛,果然瞧见十几个素装的女子,年龄最小的十来岁,最大的三十多岁,年纪小的在玩气球、毽子,大一点的坐在椅子上含笑聊天。这些女人只穿着寻常的布衣长裙,头发松松地挽起,一件首饰也没有。
    灵犀呆在原地,有些发愣,然而太子妃已经起身相迎了,她拉着灵犀的手看了看,笑道:“你今日打扮得很整齐。”灵犀干笑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跟院子里的众女人相比,她像一颗包装精美的糖果。
    “妹妹们快来。”太子妃提高了音量:“这位就是佳木公主。”
    那几个女孩子簇拥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太子妃笑着解释道:“咱们宫里九月九日有素妆的习惯,她在外面住,不知道的。”
    灵犀脸颊通红,硬着头皮望向众人,干巴巴地开口:“夷夏公主、长洲公主、流丹公主、青雀公主、云霄公主、光照公主、临川公主……”她昨天晚上做过功课,把这几个女子的封号全都背下来了,背完之后又屈膝行了半礼。那几个公主也回了半礼,然后有个年纪小的噗嗤笑了,说道:“你背的那些,有几个今天没来。”
    灵犀更加局促了,太子妃含含糊糊地圆场。正在尴尬的时候,昭明公主从前院走过来了。
    “昭明姐姐。”女孩子们欢喜地簇拥了上去,拉着袖子问长问短。昭明神色倦怠,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今天好热闹,你们在玩什么?”目光扫到了灵犀,眉毛微微挑起:“佳木也来啦。”
    灵犀心里老大不高兴,但还是勉强回答说:“我刚来。”
    昭明笑着走过去,从袖子里挽住她的手,亲亲热热把她介绍给众人。那些人见昭明看重她,也就换了一种态度,笑着跟她搭讪。灵犀心想,这些皇室贵胄,也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面子上依旧客客气气地说话。
    众人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忽然听见太监高声喊道:“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灵犀心里咯噔一下,倒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皇帝,她见别的公主都按照长幼顺序跪下了,自己也只好跪在最末尾。过了一会儿,一大群太监宫女簇拥着两个穿明黄色衣服的中年男女走过来。公主们齐声喊道:“父皇万安,母后万安。”
    凌帝见自己的女儿个个清婉秀丽,颇为愉悦,叫她们起来,又亲自扶昭明起身,问道:“你回宫来,怎么不到父皇这里请安。”
    昭明搀扶着他的胳膊,语气里颇有怨言:“原本想去的,听太监说你在上书房里发脾气,我就不敢去了。”
    其他公主们喏喏地跟在他们身后,她们是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皇帝说的。
    凌帝哈哈大笑,皇后也笑道:“皇上对外臣发脾气,跟你不相干的。”她跟安贵妃虽然不睦,但也知道昭明的地位,所以言语里颇为温和。
    众人穿过一道游廊,在花园的小路上欣赏盛开的各色菊花,凌帝虽然没有回头,但还是问了几位公主读书学习的进度,又训诫道:“身为女子,最要紧的是品德气度,才貌还在其次。”众公主一起答了个“是。”凌帝又问:“那位穿红衣服的女孩儿是刚进宫的?瞧着很眼生,是哪位王爷家的郡主吧。”这话虽然是自问自答,但明显是等着那红衣服的女孩儿过来回话。
    灵犀走在最末尾,正歪着脑袋看走廊下的鹦鹉,旁边的小太监拼命朝她翻白眼,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她转过头,礼貌地笑了一下,又低头玩弄手上的戒指。
    昭明笑道:“佳木妹妹出嫁几年,如今长大,连父皇也认不出了。”微微转过头,提高了音量:“灵犀,快过来。”
    灵犀吃了一惊,提着裙子飞快跑过来,被昭明一把攥住了手腕,然后昭明又笑着说:“虽然个子高了,还是小孩子脾气。”
    凌帝和皇后睁圆了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灵犀,半晌,凌帝才看向昭明:“小锦,这个玩笑可不好开。”
    昭明忙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怎么敢欺骗父皇。”对灵犀道:“朝父皇母后行礼。”
    灵犀只好跪在地上,干巴巴地说:“皇上万岁,皇后娘娘万岁。”声音依稀带着些稚嫩。
    凌帝恍然大悟,还没说话,先笑了起来,端详了灵犀片刻,才叹道:“顾家待你倒是很好。”抬手把她扶了起来。皇后以前见过灵犀,只觉得黑丑瘦弱,如今见了这娇滴滴的女孩子,也觉得很欢喜,凑趣道:“我记得佳木公主出嫁时才十三岁,怎么到了顾庭树手里,就成了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了。”
    凌帝没有说话,倒是扫了昭明一眼,见她凤眼低垂,峨眉紧蹙,颧骨上生了许多斑纹,似乎憔悴了许多。凌帝心里不是滋味,忽然想到几年前的婚约,早知道顾家小子是个有情义的人,把昭明嫁过去倒也很好。但那样一来,自己杀顾家父子必然要投鼠忌器。唉,两难,凌帝心里叹气。
    皇后已经跟灵犀攀谈了起来:“你叫灵犀?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灵犀小碎步跟在皇后身边,低下头软声软语地说:“是照顾我的嬷嬷给取的。”
    皇后知道她从小在冷宫长大,身边都是老迈昏庸之人,缺少上等嬷嬷的指导教引,于是颇为怜悯地问:“你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吗?”
    灵犀抬眼望着满院子的秋色,慢慢回答:“是出自古诗《锦瑟》,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诗人怀念自己的亡妻所做,意思是两个相爱的人无论相隔多远,心总是在一处的。”
    皇后呆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你读过书啊。”凌帝也有些意外,又见她心思玲珑,心里颇为喜爱,于是说:“你虽然早早出嫁了,但父皇待你的心跟其他公主是一样的。往后多来宫里玩。”
    灵犀答应了一声是,心里却并没有十分喜悦。小时候知道自己不受宠,生病的时候、受冻的时候,被宫女欺负的时候是很希望父亲能疼爱自己一些。现在自己过得很快乐,也就不稀罕了。
    在院子里逛了半个时辰,有太监说大臣在上书房等候,他才叫众人散了,又指着昭明和佳木说:“你们两个丫头今天陪我去书房里站一站,长长见识。”
    凌帝有一个习惯,经常带自己喜爱的儿子到上书房议事,女儿中则只带昭明。虽然只是站在他身后侍立,但是耳濡目染大臣们的奏报,也能开阔许多见闻。
    上书房里早已经站了三位大臣,年长的是丞相和兵部尚书,年轻的是一位将军,穿一身庄重的黑色朝服,目光低垂,神情严肃。旁边坐着太子,太子身后站着一身白衣的蓝贝贝,目光淡漠,与世无争。
    凌帝领着两个女儿走进来,端正地在明黄色龙椅上坐了,然后说:“什么紧急军情,非要这时候把朕叫过来。”把手伸了过去。
    兵部尚书低着头呈上去奏折,重新退回了原地,声音颇为喜悦:“顾将军从前线传来捷报,将犬戎族赶出境外三十余里,犬戎王投降,不日进京交纳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