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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放屁!”梁依萍狠啐了一口,打断了赵神婆的话:“有用没用的你懂个屁!”
    赵神婆被梁依萍一骂,紧闭其口,再不敢说话了。
    ☆、第4章 ◇◇004◇◇
    在梁依萍的撒泼和梁欣的坚决不妥协之下,许青莲实在没辙,只好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捶腿就哭喊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梁文昌这个没良心的走了,留我一个人下来,我一个人带这四个孩子啊!没想到大闺女还这么不省心,要把我往死里逼啊!没良心啊!我养了她这么大,她就这么对我啊!我一个妇道人家,撑这么大一个家,谁知道我的辛苦啊!谁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啊……”
    照以前,梁欣和看热闹的人一样,是最见不得许青莲这般诉苦的。孤儿寡母一家子,寡妇人家的带四个孩子,谁见谁可怜。许青莲尤其还特别会装可怜,五分苦难,生生也能哭出十分来,让人跟着难过,把矛头自然转向被她控诉的人。
    梁欣听着周围闲言四起,她学不会她小姑梁依萍那不要脸的泼辣样,说些戳人心窝子的话,只是看着许青莲冷静说:“哭也没用的。”
    许青莲一愣,哭声一瞬卡在嗓子眼里。不过就片刻,便又以更为爆发的声音嚎了出来。那话里话外,自然说得还是自己有多辛苦。每天几天起床干活,又要供梁明梁俊上学,还要照顾家里大小事务。反之,又在对比着控诉梁欣是多没有人性。
    梁欣暗暗吸着气,看着地上赖哭赖骂的妇人,第一次蹙眉心寒——许青莲原来并不是可亲可爱的妈妈,她大概也算不得是儿女,不过是生了养了,留作压榨罢了。价值榨干,丢弃在一旁,无人感恩无人理会。而她,只有顺从奉献自己的一生,方才能是许青莲口中的有人性。
    许青莲又哭了一阵,人多动容。尤其门旁的王婶子,直接抬手抹上眼泪了,又去上手拉她:“嫂子,起来罢!咱丢这面儿做什么?人在做天在看,咱不信,那老天能随便放过谁。”
    许青莲被拉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仍是说:“我命苦啊……”
    梁依萍在旁边冷笑出来,道:“你活该!”
    拉着许青莲的王婶子飘了她一眼,幽幽道:“大妹子,积点口德,免得死时下那十八层地狱被拔舌头。”
    梁依萍一听柳眉一竖,开口就要跟王婶子干上。这边梁欣拉了她一把,出声道:“好了,小姑,别再吵了。”
    梁依萍并未多想,但下意识里觉得今天的梁欣不一样,也不由自主听她话了。她没出声,便听梁欣又说:“婶子,你带我妈回家去吧,别在这里闹了,不像话。”
    这王婶子对梁欣有气,便阴阳怪气说了句:“麻雀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梁欣啊,婶子说一句,善才能有善报呢!”
    梁欣看着她,十分冷静回了句:“谢婶子教诲。”
    王婶子瞧着梁欣是铁了心了,又有梁依萍这个不嫌事大的主在,便也不留着再与人生论,劝了许青莲几句就拉回了家。许青莲一走,旁人三三两两也就散了,最终留下梁奶奶、梁依萍、梁欣和梁悦在院子里。
    梁依萍又抬手扒拉了两下头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过去扶了梁奶奶说:“站着做甚?进屋进屋!”
    梁欣和梁悦跟着她们进屋,一句话也不说。
    梁依萍到屋里找了梳子出来,那梳子齿口断了不少,缠着花白发丝。她揪扯了一阵梳子上的发丝,便去梳自己被许青莲扯乱的头发。一边梳,一边好奇看向梁欣问:“梁欣你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开窍了?你可是北仁村最懂事的小姑娘,我都以为你鬼上身了。”
    说罢,梁依萍就是咯咯笑。
    “有什么好乐的?”梁欣淡淡开口。
    梁欣不爱听梁依萍笑,甚至有些反感。她也不明白,她小姑这么个泼辣剽悍的女人,怎么就长了一副娇俏模样,偏还生就了一张天生笑脸。要不说话,那是活脱脱的文静美人儿。可是,她一开口所有外在的美好印象就吧唧全碎了。
    前世,梁欣就尤其不喜欢梁依萍。她虽与梁依萍在外貌上长得有七八分像,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子。她总是会多为人考虑些,自私的时候少。而她小姑梁依萍呢,骄横跋扈,自我为中心,说话就跟淬毒了一般,把人喷个体无完肤,就图个痛快。
    梁依萍从来也是不怕得罪人的,嫁的男人会干活,家里比别人都过得富裕些。自己又长得漂亮,男人对她百依百顺,要啥给啥,捧得她跟公主一般。她的常态就是把头抬得高高的,像那孔雀一样。
    又有,梁依萍与许青莲向来不合,三言两语就吵个天翻地覆。梁欣也想不通,梁依萍对自己亲妈那样一个寡妇如此刻薄是为什么?许是出于护短的心理,梁欣觉得,即便许青莲有再多不是,也不该被她那么对待。但今天梁依萍跟许青莲对着干,却是帮了她大忙的。
    要说梁依萍这一生中有什么低人一等的地方,那就是到现在没生出个娃来。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她不能生养,时常贬损她一句“不会下蛋的母鸡”。
    这一句话,便是梁依萍最大的死穴了。
    梁依萍不管梁欣思绪神游,还是笑着道:“你说我乐什么呢?乐我大侄女开窍了,不傻了呗。”
    “我本来就不傻。”梁欣回声,不过是前世与今生,为的东西不一样了。
    梁依萍绑了头发,放下梳子来:“你不傻最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这人啊,不为己,什么……什么……天诛地灭!”
    梁欣转头看向她,突然问了句:“小姑你干嘛老跟我妈过不去?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
    “井水不犯河水?哼……”提到许青莲,梁依萍脸色倏地一变,再没有笑意了。她冷了冷眸子,开口道:“要不是你妈,你爸我哥,能死吗?我妈至于搬出来住这破地方吗?把钱攥在手里不给治,安的什么心呢?!你回家问问,她每季度收的粮食,给我妈多少?有时候好心给了点,那还是上霉的!这也便罢了,还有脸没事就来我妈这里剐蹭点,咸萝卜干儿、酱黄豆、腌酸菜这些东西,她拿的少吗?一年到头,端过一碗咸饭过来给我妈吃没?!”
    “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啦……”梁奶奶拍了拍梁依萍的大腿,梁依萍握了梁奶奶的手,气不顺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她们也不小了,就这么是非不分下去?还好梁欣你开窍了,否则你把一辈子栽你家里,那都是白栽,没谁记着你的好。那是你活该的!你最好在砖厂被砖直接砸死,人家上门再赔点钱,正和你妈心意!”
    刺耳的言辞往梁欣心窝里钻,刮拉着她的心房一阵阵骤缩。
    前世的时候,她最烦梁依萍怀疑这个揣测那个,全是恶意。那时她觉得,一个人心中有一面什么样的镜子,照出来的世界也就是什么样的。一定是她小姑太恶,所以看谁都恶。
    现在,她把这刺耳的话听在耳朵里,不说话。
    梁奶奶深叹了口气,把梁欣拉进怀里:“想念书就去念吧,也不能好处都叫你大哥二哥占了。”
    “哟,现在您可想明白了。”梁依萍听了梁奶奶这话,语气忽又一转。
    梁奶奶看了她一眼:“你别来挑我刺,我虽是多疼你哥些,到底没对你不好。你要埋怨我,那可埋怨不着。对你不好的,那是你爹,早埋土里了!”
    梁依萍笑笑:“看您小心眼的,谁埋怨您了?好了,我家去了。梁欣要是用钱,到我家拿去,这点钱你小姑还出得起。”
    “谢谢小姑。”梁欣道了声谢。
    梁依萍拽了拽褂子,嘴里哼着小调,扭着扭着就走了。
    梁奶奶在屋里感慨:“怎么就生了这么张刀子嘴?谁也不饶!”
    梁欣笑笑,没出声。
    那边一直呆着跟个透明人一样的梁悦,看梁依萍一走,自己打声招呼也跑了回去。到家往屋里探探头,听到自己亲妈还在哭,而旁边有王婶子几个妇人在安慰她。
    听着话音,仍是在说自己多可怜心酸,继而是骂梁欣和梁依萍的。梁悦也不敢往屋里去,就去灶房拿了语文书,找个没人的地方背书去了。
    一直背到天色暗尽,再看不见书本上的一个字,才合了书回家去。
    这会儿到家旁人都不在了,只有许青莲自己在油灯下做针线。这会儿北仁村是通了电的,但各家装的电灯泡没几个,只有富裕的人家晚间才舍得用电。
    梁悦到外面背书的时候不大,老师交代要背诵的段落背得还不是很熟。这会儿回来看有光,便拿着书蹭到许青莲那边,借着油灯的光又把书翻开,碎碎叨叨默念起来。
    许青莲正纳着鞋底,看到梁悦背书气又不打一处来,气冲脑门,便突然起身抄起梁悦的书就往灶房去,嘴里恨恨道:“我叫你念!我叫你念!我全给你填锅底烧了!”
    ☆、第5章 ◇◇005◇◇
    梁悦没想到背个书都能撞自己亲妈的枪口上,看许青莲拿了她的语文书要往灶房去,她慌得一把扑过去抱住许青莲的大腿,惨嚎出声:“妈妈,不要烧不要烧啊!”
    许青莲哪里理她,一边拖着梁悦甩腿一边继续恨恨道:“你明天就下来,不准再念书了!一个个不省心,看不到我累死累活。念什么书!念出来又有什么用!一挂鞭就炸别人家做媳妇去了!”
    梁悦还是抱着她的腿嚎,身上被许青莲拖得一身是泥。好容易拖住了,刚要起身去抢书,却又见许青莲发疯一样,直接把手里的语文书撕了个四分五裂。
    见书被撕,梁悦又“哇”地嘶喊出声,悲惨力竭得跟死了亲妈一样。她放开许青莲的腿,扑过去抢自己的书,最终也不过就抢下来乱七八糟的碎片,于是眼泪啪啪往下掉。
    许青莲出了气,又指着梁悦骂了一阵,才作罢,回去继续做自己的针线,嘴里仍旧絮叨着。
    外面留下梁悦一个人,一边抽泣一边一点点捡自己的语文书碎片。她把碎片都捡好了,装进书包里,一边哭一边出了院子。
    许青莲在身后骂:“出去就别死回来!”
    梁悦最是胆小的,这会儿也全然忘了走夜路的可怕。她一边哭一边往西去,一直到了梁奶奶的草泥屋,还是抽抽哭着。叫了半晌门,看见梁欣出来开门,便一脑袋就扎梁欣怀里,发泄般地嚎啕出来,同时含糊不清说:“姐,妈妈把我书撕了……”
    梁欣蹙了蹙眉,赶紧把梁悦拉进屋。她点起煤油灯,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慢慢说,怎么回事?”
    梁悦哽咽着把事情经过说完,已经哭得不那么凶了。梁欣听罢,皱死了眉,却也只能安慰梁悦道:“别怕,待会姐姐帮你把书粘起来。我给你兑点水,你赶紧洗洗,看你这一身泥。”
    “嗯。”梁悦使劲点头:“我也不要回去了,我要跟姐姐在一起。”
    梁欣摸了摸她的头,起身去兑水。梁奶奶又坐过来,拿蓝白格子方巾帕子出来给她擦脸,一边擦一边哄:“乖乖别哭了,你妈在气头上呢,过两天就好了。”
    这边梁奶奶哄着梁悦,那边梁欣兑好了水叫梁悦过去洗澡。在梁悦自己洗澡的时候,梁欣把她书包的书本碎片都倒了出来。书本是碎了,但还没到拼不起来的地步。她起身去弄了点白面,掺水在锅里熬了面浆糊,又找了点废纸。她把废纸裁成条,涂上浆糊,然后把书页拼合起来,一页页这么粘。又要拼全,又要不盖到字,也是要费些功夫的。
    梁悦洗完澡看见梁欣已经帮自己拼好了两页,便十分高兴。自己也坐下来,帮着梁欣一起把书页都拼起来。
    只忙活了一会儿,梁欣就催梁悦去睡觉。第二天还要上学,这么熬着可不行。梁悦自己也是困,便爬上床窝到梁奶奶身边,让梁奶奶讲两个故事,合眼睡了。
    到第二天醒来,看到自己的语文书满是“疤痕”地躺在桌子上,梁悦那是说不出的兴奋。但见梁欣正睡得沉,便也没打扰她起来。她问梁奶奶要了个馒头,就这么啃着去上学。
    梁欣确实也是忙到很晚,几乎是东方亮起了启明星,她才把书本拼好。到床上倒头就睡,但也没睡多少时候,自己就爬了起来。随便就着咸菜啃了馒头喝了白开水,又带了个干玉米饼,和梁奶奶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
    梁奶奶问一句:“去哪里?”
    “往镇上去,晌午别等我吃饭了。”梁欣应声。
    重生一回,她还有许多正事要做,不能把时间就那么无意义地浪费了。
    北仁村属于分水镇,从村中到镇上有十五里地远。没有自行车等代步工具,梁欣只能腿跑过去。怕耽搁太多时间,她一刻也不歇,却也直走了近一个小时,方才到了镇上。
    日头虽已很高,时间却还未到晌午。梁欣并不着急往分水中学去,而是先找到集市,把集市里里外外逛了一番。
    到了卖水果的摊位前,梁欣便指着苹果问了一句:“苹果怎么卖啊?”
    摊贩眼皮也不抬一下,反问了句:“你买吗?”
    梁欣身上并没有钱,昨儿拿的工钱都给许青莲了。她身上穿的衣服又打着补丁,别人不待见她也是应该的。她收回手在身上蹭了蹭,又去下家问。
    虽多是招人不待见,但这样一路问下来,她也大概掌握了集市上水果的价钱。
    如今的集市上没有什么稀奇的水果,多还是苹果、梨、橘子等最一些最常见的。在这些寻常的水果中,价钱高低因水果本身的好坏也有区分。又大又红的苹果有的要一毛一斤,而那些小小的青苹果,只不过要四五分一斤的价格。
    再有那些蔬菜,大白菜多半是两分五一斤,白萝卜两分,韭菜芹菜等三分,青椒再贵些,要三分五。至于家禽肉类,梁欣没打听。自己吃不起,也没有货源卖,自然不费那功夫。
    等把大部分的摊位都问了个遍,已是到了正晌午,日头很烈地悬在当头。梁欣找了处洒阴的大树,在树荫里掏出挎包里的玉米饼,蹲着啃起来。
    玉米饼干糙得有些拉喉咙,在新世纪那会儿,农村人也早没人吃这个了,都是吃白白净净的馒头和大饼。但于这个时候,玉米饼还是穷人家充饥必备的。再往前穷的连玉米饼也没有吃的时候,吃的都是红薯。红薯对于梁欣来说,是另一段痛苦的生存记忆。
    梁欣蹲在大树下啃玉米饼的样子实在不怎么美观,人又黑又瘦,衣服又旧,只有一头长发乌亮,随便绑了个马尾在脑后。她低头啃着玉米饼,忽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仔细一看,一枚铅币在自己面前的土地上直跳——一毛钱。
    梁欣抬起头来,便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着装整齐的男生,约莫也是十二三岁的样子,细皮嫩肉的。他低头看着自己,开口说:“够你吃碗阳春面的。”
    梁欣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把一毛钱捡起来,递给他道:“谢谢你,我不是要饭的。”
    男生理也不理她,转身就走了。
    梁欣把手里最后的一口玉米饼塞进嘴里,看男生走远,只好耸了下肩把一毛钱宝贝地塞进挎包里内逢的小口袋里——不要白不要。
    收了钱,她再四处看看,街上零零散散能看到些男生女生,看来是分水中学放学了。这些镇上的学生,多是走读的,回家吃饭睡觉。
    梁欣昨晚为了给梁悦粘书,基本一夜未眠,就早上睡了会儿。现在吃了东西也是困极,于是往人少处又找了找,找个能避阳的地方,坐在人家墙根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伸个懒腰起身掸掸身上的尘土,往分水中学去。
    到了分水中学门前,看着大门上的四个烫金大字,梁欣突然就紧张了起来。如果能进去继续读书,她这辈子可能就从此不同了。读书改变命运,于穷人来说,是一条最直观的出路。梁欣这辈子最不想放弃的,就是读书这条路。
    做了良久的心理准备,梁欣才迈出步子往大门里去。此时的分水中学与二十三十年后不一样的地方太多,此时除了有一座主教学楼是楼房而外,其他全是平房瓦房。操场不大,杂草却处理得很干净。没有傲人的橡胶草坪,更没有供人抱球来回奔跑的篮球场。
    梁欣看着这里的一切,心里想着——一定要进来!怎么都要进来!
    一路找到校长的办公室,梁欣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敢敲门。敲了门听到里面有人说:“进来。”她才推了门进去。进去后忙给校长问好,心里紧张不已,面上却是冷静的。
    这校长是个老头儿,端坐在办公桌后面,头发梳得油量。她看了梁欣半晌,才开口说:“是哪个班的?找我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