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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这。。。。。”众人被他说愣住了,无言以对。眼下城内外的实力对比,和当初徐州城内外的实力对比真的差不太多。虽然当初李总管手中兵多,但那是八千流民,手里拿的是石头木棒。而眼下朱都督手中的战兵、辅兵还有白天刚刚接纳的汉军俘虏,却都受过基本训练,并且人人手里都有铁打的兵器。
    过了好一会儿,刘魁才终于找出了一个破绽,撇着嘴,满脸不忿地说道,“问题是,咱们没办法往城里混。如果你早把这个主意想出来,咱们就趁着没向韩信城发起进攻之前,先派几百个人混进去。现在,者逗挠都快被吓成惊弓之鸟了,怎么可能随便再放人进去?!”
    “那我要是有办法进城,你们敢不敢跟我一起干?!”吴良谋忽然收起了笑容,压低了声音,以非常郑重的语气询问。
    “就,就咱们几个?”刘魁四下看了看,眼睛瞪得滚圆。
    他们刚才商量主意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冲杀在第一线。大伙都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命儿金贵。蚁附也好,穴攻也好,自有底下的战兵动手,大伙怎么可能亲自上?
    “咱们几个人怎么了,者逗挠怎么会知道,就咱们几个人?!况且他只有一下午时间,除了城里那些被吓破了胆子的元兵之外,能召集起几个帮忙的来?!咱们大军在城外的时间越长,者逗挠的准备越充足。要去,就今天去。咱们连夜进城,刚好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这怎么可能?!”众人愣愣地看着吴良谋,谁也不相信他真有办法冲进城内。
    “从地上肯定不可能,但是从水上,却是未必!”吴良谋又笑了笑,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看你们有没有胆子跟我一起去干了!要是没胆子,我就去找胡大海和耿再成,他们两个,肯定不会像你们这般怕死!”
    “谁怕死了?!”都是年青人,怎受得了如此污蔑?明知道吴良谋用的是激将法,依旧梗着脖子反驳,“你倒是说啊,只要你姓吴的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我们这条小命就交给你了!”
    “对,谁要是缩了,就是丫头养的!”
    “说,你有种就说出来!”
    吴良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咬牙切齿地蹲在地上,用手指在泥土上描画,“这淮安城防备森严是不假,但那都是防人的,不是防老鼠和狐狸的。几十万人的屎尿泔水,更不可能都泼在大街上。我今天特意留心了一下,就在东河的水面上,至少有三四条通道跟城里连着。。。。”
    ““你是说,你是说阴沟!”众人立刻苦了脸,作势欲呕。
    与北方干燥型城池不一样,这时代江淮区域稍大一点儿的城市,都挖有专门的排污沟。顺着天然或者人工沟渠,将雨水或者污水排进城外的河流中,以达到减少内涝,清洁城市的目的。(注2)
    众人身为富家子弟,当然知道那些沟渠能通往城内,其宽度和深度也足以供人泅渡。可沟渠里边的水,却是又稠又黏,奇臭无比。让他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往里头跳,还不如提着刀子去攀城墙。至少,后者还能死得干净一些,不像前者,死后都得“遗臭万年”。
    然而因为怕臭就否绝吴良谋的提议,众人实在说不出口。想了半晌,才由刘魁带头说道,“这个,佑图兄,那阴沟的口,可都是挡着水窗呢?!那东西可只能从里向外开,不会从能从外向里开!”
    水窗也是这个时代排污渠上的一大特色。通常为木制,分内外两层。外层水窗由窗轴悬挂在沟渠出口处。沟渠内水位高时,可以将其向外冲开,自动排污、沟渠内水位浅时,则在河水的作用下,向内关住,避免河水倒灌入城。
    而外层水窗内部,则通常还有一层内窗。主要是木制或者铁制的栅栏,防止大型动物或者蟊贼借水道进出。
    只是如此简单的防御设施,肯定对付不了有备而来的军队。因此吴良谋立刻翻了翻白眼,冷笑着数落“不敢去就直说,找什么理由?!那水窗再解释,还挡得住大斧和锯子?!只要砍开了水窗,咱们就能直接突入城内去,趁着天黑,守军分不清有多少人。一举夺下东门敌楼,放吊桥接大军进来。这拿下淮安的头功,就是咱们兄弟的。若是连点儿臭味都闻不得,还指望封侯拜将?!省省吧,我看你们干脆现在就回家娶媳妇抱孩子去!”
    注1:参见前文,参谋人员没有品级,因此护肩一概是青色。
    注2:有关中国古代排污设施,可查到专门论述。现今江西赣州,还有宋代排污渠的遗迹,宽零点六到一米,高一米六到两米。下文提到的水窗,也是那个时代的创举。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少年
    “你才回家抱孩子去呢,干就干,大不了豁出去一条命!”
    “谁说不去了,咱们只是怕你想得不够周全!”
    “干就干,今晚你吴佑图敢第一个钻阴沟,咱们爷们就全都跟着。谁退后半步,就是丫鬟生的!”
    众参谋都是十**岁年纪,最受不得激。立刻擦拳磨掌,愿意唯吴良谋马首是瞻。
    那吴良谋却又谨慎了起来,点点头,低声道:“那大伙就分头回去准备,把各自最忠心的庄丁带上,不需要多,每人带五名为限。挑胆子大,没有雀儿蒙眼的。跟他们说明白了,若是此行有失,每人家里二十贯烧埋银子,我吴家庄付!”(注1)
    “不用你吴家庄付,我们刘家庄的人,刘家庄自己抚恤!”
    “对,我们韩家庄,也不差这二十贯铜钱!”
    年青的参谋们轰然响应,却拒绝了吴良谋的施舍。都是家里寄予厚望的聪明人,早就知道自己该如何培养嫡系班底儿,用不到吴良谋越俎代庖。
    “不能穿铠甲,每个人一把钢刀,一面圆盾。腰间再别两颗手雷,拿油布裹了,也许从阴沟里钻出来之后还用得上!”
    “明白!在水里头谁敢穿铁甲,咱们又不想找死!”
    “还有,前半夜都好好睡觉,咱们寅时出发。我听都督说,寅时三刻左右,是人最困乏的时候。那些官兵们瞪圆了眼睛守了一夜城,肯定困得要死!”
    “知道了,佑图兄,还有什么,你干脆一起说出来吧!”众人却嫌他啰嗦,纷纷低声鼓噪。
    “没了!”吴良谋笑了笑,轻轻摇头,“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你们现在就各自回去挑人,养精蓄锐。我去都督那,跟他请一道将令回来。没有将令,咱们甭说去钻阴沟,夜里连军营都出不去!”
    “哎——!”众人这才意识到,大伙的行动计划没得到朱八十一的批准。而左军的纪律,又是出了名的严。登时被头上泼了一桶冷水,摇着头,低声嘟囔,“那,那都督能答应么?即便能,功劳说不定又记在了谁的头上!”
    “胡说!你们几时,几时见过咱们都督赏罚不明了?!”吴良谋立刻冷了脸,冲着说话者小声呵斥,“他看中胡大海等人,是因为人家的确比咱们强。要是存心不用咱们,每次在中军议事时,会准许咱们在旁边听着?会把亲兵都没配齐的板甲,优先配备给咱们几个?会打仗时念念不忘地叮嘱大伙,把读书人藏在队伍之后?无论咱们当时入伍那会儿,是被迫还是自愿,至少入伍之后,都督对咱们不薄。咱们大伙都读书认字,说话不能没有良心!”
    “哎,看你,佑图兄,那么认真干什么,大伙不就是随便说说么?又不会传到外边去!”刘魁见大伙被训得满脸尴尬,赶紧出面打圆场。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吴良谋却突然变得老成起来,板着脸继续申斥,“眼见咱们左军的规模就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杂。大伙不从现在起就摆正身份,还等到什么时候去?!虽说都督为人宽厚,不会跟咱们计较。可谁能保证今后都督身边没几个小心眼儿的?!万一有人当众抓了咱们的小辫子,你说都督他处置不处置?不处置的话,他拿什么约束别人?处置的话,因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儿,大伙就被撵回家去,你们说亏不亏得慌?!”
    几句话,语气虽然说得冲,但用心却是极为良苦。随着左军的实力快速膨胀,军中已经隐隐形成了几个山头。其中第一大派系就是以苏明哲为首的徐州衙役帮,因为里边的人都是最早追随朱八十一的老班底,所以地位超然。第二大派系,则是以徐达为首的流民帮,都是凭战功从底层一级级升起来的勇士,本领和实力都不可小瞧。第三大派系,眼下马上就要以胡大海为核心形成,主要成员都是降将,个个都武艺精熟,还多少懂一点儿兵法。最后一派,才是参谋部的年青参谋们,除了书读得多,个个家底殷实之外,其他什么长处都没有。
    虽然现在就说派系倾轧的话早了点儿,大伙还不至于那么没眼光,没等饭蒸熟了就去抢碗。可两年之后,五年之后,乃至十年之后呢?!现在不谨小慎微,不把赶紧自己摆在一个臣子的位置上,等以后真的和别人发生利益冲突时,大伙拿什么去争?!
    朱都督眼下虽然一直拿所有人当兄弟,可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朱总管,朱王爷,乃至王爷上面再加一个白。大伙还不知进退满嘴跑舌头,万一哪天有人触了逆鳞,其他兄弟是救还是不救?!
    正所谓人小鬼大,吴良谋虽然年纪轻轻,却是正规的儒家子弟,师门里一直强调的就是尊卑和秩序。因此看到大伙表现出来的苗头不对,就立刻出言警示。众参谋们见他说得郑重其事,随便心里头未必服气,嘴巴上却不愿意硬顶。纷纷点点头,笑着答应,“知道了,佑图兄。咱们这里你本事最大,你说什么,我等听着就是!”
    “那就记住了,少说话,多干事。无论什么时候,能干一手漂亮活的人,都不会太吃亏!”吴良谋又敲打了一句,开始给自己收拾行装,“赶紧回去准备吧!到时候我派人去叫你们!别睡过头了!”
    “是!谨遵吴将军号令!”众参谋笑呵呵调侃了一句,掀开帐篷门帘,小跑着回去做战前准备了。
    他们当初来投奔左军时,家里都陪送了一批庄丁。朱八十一知道这些地主家的少爷们平素养尊处优,未必能适应军营生活。因此也没将庄丁全部打散。每个人身边都给他们留了十几个,作为各自的亲兵使用。故而大伙此刻召集起人手来极为方便,不一会儿,就已经整装待发。
    但是吴良谋去了中军之后,却迟迟没有任何消息。就像一块石头掉进了大海里边,突然间就消失得无声无息。
    众少年等得心急,便又偷偷跑到刘魁的帐篷里,低声议论道:“俊民兄,佑图,佑图他不会是因为自作主张,被都督给处分了吧?”
    “是啊,平素议事,我等都要到场的。这次都督不论答应还是不答应,至少应该把大伙召集过去说一声!”
    那刘魁也是个相对老成持重的,虽然此刻心里头直敲小鼓儿,却板着脸,低声呵斥道:“都瞎猜什么?大半夜的,都督擂鼓聚将的话,还让不让弟兄们睡了?!佑图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被都督留在身边谋划具体细节了。你们都赶紧回去睡觉,好歹睡上一个时辰,天亮前才有精神干活!”
    “那,那倒也是!”众人听刘魁说得肯定,心中稍安。小声议论着,各自回去休息。说是养精蓄锐,可谁又能睡得着?躺在帐篷里辗转反侧,想得不是偷袭成功之后,如何万众瞩目。就是自己中途死在阴沟里,尸体也没人往外拖,从此让家中双亲日夜苦盼,却得不到任何消息。
    正迷迷糊糊间,耳畔忽然又传来的自家亲兵的声音,“少爷,少爷,醒醒,赶紧醒醒。都督派人送铠甲来了!”
    “什么?!”韩家庄少爷韩克昌翻身坐起,两眼一片模糊。
    “朱都督派人给您送来了皮甲,还有一大瓶子油膏。都是从开船那帮弟兄手里匀出来的,您赶紧穿上试试!”忠心耿耿的亲兵们一边解释,一边七手八脚将他扒了个精光,抓起黏乎乎的油膏就往身上抹。
    “这,这是什么?”韩克昌被抹得浑身发麻,晃了几下脑袋,强迫自己清醒。“你们朝我身上抹什么?!”
    “水貂油!”吴良谋掀开门帘走进来,大声催促。“别磨蹭,赶紧抹了油膏穿皮甲。都督专门派人从韩信城的船帮分舵借来的,搭了好大人情给他们。貂油可以防水,防止身上长水疥。皮甲也是浸过油的,没什么份量。”
    “佑图兄,都督答应了?”韩克昌依旧不是非常清醒,一边抓起皮甲自己往身上套,一边急切的追问。
    “废话,不答应,我能在中军待一晚上么?”吴良谋揉了一下疲惫的脸,没好气地回应,“快点儿,马上就要出发了。胡大海和刘子云带领所有战兵接应咱们,黄老二把炮也都推了出来,一会儿专门在东面弄动静给咱们打掩护。咱们兄弟能不能露脸,就看这一锤子了!你赶紧,我去催别人!一群懒骨头,居然这样也能睡得着!”
    “不是,不是你让我们先养精蓄锐的么?”韩克昌小声嘀咕,弯腰去穿靴子。亲兵们给他找来先前就准备好的圆盾,朴刀,一个背在背上,一个挂在腰间。另外五名被挑选中了随同他一道出击的亲兵,则都光了膀子,也开始互相帮衬着动手朝身上抹貂油。
    待一切都收拾停当,门外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韩克昌不敢再多耽搁,带领自己的五名亲兵快步追了出去。只见帐篷之间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排出了一条长队。所有人都殷切地抬着头,两只眼睛倒映着星光。
    注1:雀蒙眼,即夜盲症。
    第一百三十九章 炮击
    “来人,给壮士们倒酒!”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朱八十一点了点头,低声命令。
    徐洪三带领亲兵们抬起一个巨大的铁锅,用勺子舀起里边的酒,倒进碗里,然后一个个双手捧给即将出征的弟兄。
    酒是温过的,里边还放了姜丝、茱萸等物。更温暖的是人心。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黄酒,即便最珍惜性命的人,也都被酒雾熏得心潮澎湃。
    用目光监督着亲兵给所有勇士都倒上了酒,朱八十一自己也捧了一碗,双手举到眉毛间,低声道:“朱某不会说话,只知道,尔等此去,不可能全都活着回来。可若是不让尔等去,弟兄们就得冒着滚木雷石爬三丈高的城墙,不知道多少人要丢掉性命。所以,朱某就只能把数千弟兄们性命,都交到尔等手上。拜托了!朱某先干为敬!”
    说罢,仰起头,将一碗热酒直接从喉咙处倒了下去。
    “干!”吴良谋带领众人,齐齐端起酒碗,大口大口地痛饮。每个人眼睛里,隐隐都涌上了层泪光。
    他们不怕死,只是怕死得无声无息,死得毫无意义。而此刻,朱八十一却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肩膀上担负着什么。
    陈年黄酒有些烈,朱八十一被烧得大口大口喘气。喘过之后,却又命人给大伙倒上了第二碗,自己也又举了一碗,低声道:“此番夜袭淮安,由吴佑图领军。陈至善、李奇和朱强三人带领一百名水手协助。朱某待会儿会亲自带领其他弟兄,等在北门口,等诸位把吊桥放下来!干了!咱们不见不散!”
    “干了,不见不散!”吴良谋、刘魁、陈德、朱强,还有白天刚刚投降过来的李奇等人,一起举起酒碗,与大伙一道喝光了第二碗黄酒。然后默默地将空碗放在了脚下,挺直腰,向朱八十一行了个抱拳礼,默默地向军营外走去。
    朱八十一带领亲兵抱拳相还,直到整个队伍消失在黑暗中,才默默地将手臂放下来。转身去与其他人汇合。
    五百多名战兵、一百名火枪兵和两百七十多名掷弹兵已经在刘子云的带领下,于营内的校场上悄悄地整好了队。见到朱八十一到来,立刻齐齐举起兵器施礼。
    朱八十一向大伙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整个队伍最前列。然后从亲兵手里接过大盾和杀猪刀,将刀尖向门外指了指,用极低的声音命令,“出发,去北门!”
    “出发!”“出发!”“出发,跟上都督!”在千夫长和百夫长们的低声协调下,整个队伍开始默默地向前移动,像潜行在云端的巨龙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儿声息。
    “炮队出发!”黄老二也低低地发出一道命令,指挥着炮手们推起炮车,缓缓地走向二里外的东河。
    脚下的地有些软,炮车的轮子压上去,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表面包裹着青铜的车轴没过多久就开始发烫,不停地发出吱吱呀呀的摩擦声。仿佛毒蛇一般,拼命吞噬着所有人的心脏。
    黄老二被毒蛇吐信般摩擦声,撕咬得脸色煞白,满脸冷汗。转身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辆炮车旁,冲着车轮狠狠踢了一脚。“噗!”木制的车轮晃了晃,毒蛇吐信声不降反增。他无可耐何地叹了口气,把肩膀上表示身份的披风解下来,拧成一根绳子,套在炮车前端,弯腰,肩膀搭起披风的另外一端,用力向前狠拉。
    “吱吱吱!”车头被拉得微微抬起,车轮缓缓转动。摩擦声瞬间降低了许多,被远处的流水声一卷,转眼就混于其间,再也无法分辨。
    其他几个炮长见状,也纷纷脱下披风,学着黄老二的样子将披风拧成绳索拴在车头上,躬身拉车。
    后边负责护卫炮车的五百辅兵们也快步冲上来,七手八脚帮忙推车。六辆炮车瞬间都变得无比轻盈,像小船一样滑过地面,缓缓朝淮安城东门外的河滩驶去。
    二里远的路程,转眼就走过了一半儿。淮安城轮廓越来越清晰。在数以百计的灯球火把照耀下,暗灰色的城墙显得格外巍峨。走在黑暗处,黄老二每次抬头,都能看到敌楼上高悬的牌匾,还有上面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像城市的两只眼睛一般,居高临下,俯视着外边的旷野。
    不停地有几串寒星在牌匾下闪动,是守军兵器倒映出来的火光。为了防止重蹈去年徐州失陷的覆辙,他们表现得极为敏感。稍微有风吹草动,就将成排的羽箭朝东门外射下来。以至于黑暗中不知道多少夜间才会出没的小动物遭受了池鱼之殃,被射得就像刺猬般,一个个倒在城门与河岸之间的空地上,嘴里发出绝望的悲鸣。
    “我这边是疑兵!”黄老二在心中再度重复自己的任务,松开肩膀上的绳索,将炮车停在了距离城门三百步远的空地上。
    其他几辆炮车缓缓推过来,在他身边一字排开。彼此间隔着十步左右距离,仿佛一头头翘首以待的猛兽。
    “队长,吴秀才他们,能行吗?”一号炮的炮长冯五凑上前,不是问何时开炮,而是替吴良谋等人担心。读书人金贵,普通人家攒上两代人的钱,才能供一个孩子去读书。而那队去钻阴沟的勇士里头,却有一成半以上为读书人。让大伙想起来就觉得心疼。
    “一定行!”黄老二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给自己打气儿。“他们一定行,都是读书的秀才,比咱们机灵。”
    ‘他们必须行!’此时此刻,在他心里边,响起的却是另外一个声音。‘吴秀才自己也亲口说过,不能给者逗挠太多时间。给他的时间越多,被他拉成同伙的盐贩子们越多。那些盐贩子,怎么不把自一家老小都腌了,挂在树枝上风干?’
    “呱呱——呱呱——呱呱——”河滩上,响起一串青蛙的叫喊。死寂的夜里,它们是最喧闹的存在。黄老二被蛙声吓了一个哆嗦,回过头,以极低的声音命令,“装药,装发烟弹。尽量瞄准敌楼,熏死那帮狗娘养的!”
    “三号弹,三号弹,上画着一个红叉子的那种!”几个炮长借着蛙声掩护,将命令迅速传开。装药手们利索地打开木箱,将盛满了火药的纸袋子用刀子割破,借着头顶上的星光,小心翼翼地将火药倒进了炮口。然后再从另外一个木头箱子里翻了翻,找出一枚表面画着红叉的开花弹,检查了一遍引火的药捻子,缓缓地放入炮口,用木棍连同火药一道,慢慢压紧,压实。
    “呱呱——呱呱——呱呱——”四下里蛙声更大,吵得人心脏直往嗓子眼外跳。黄老二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在蛙声里分辨。
    他听到水流相击的哗哗声,他听见徐徐而起的晨风。他听见有野鼠、水獭之类的小兽,沿着河岸悉悉索索,却就是听不见来自北方的半点动静。
    吴秀才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在这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陈德也跟着消失了,不知道是死于守军的盲目射击,还是被水流直接冲进了黄河。朱八十一也消失了,一道消失的还有那几百战兵、火枪手和掷弹兵。唯独他黄老二和他的铜炮还在,焦急地等在又湿又热的黑夜中。
    曾经有一瞬间,黄老二简直想跳起来逃走。他是个铁匠家的孩子,家传一身好手艺,没必要冒这个险,马上取什么功名。那都是读书人瞎说,徐州骡马巷几十户人家,谁家孩子曾经做到捕头以上?呸?做梦,祖宗坟头位置没那么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