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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节

      而刘伯温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将半生所学都推倒重来。这不单单是简单的知识重新修正梳理,并且还是信仰的自我否定与重塑。在朱重九的另一份记忆中,对某一种哲学研究得越是透彻,信仰越是虔诚,当发现其与现实发生冲突时,所承受的痛苦也就越重。二十世纪末某个年代,许多哲学教授在这种情况下,甚至宁愿选择在高楼顶上凌空一跃!
    “主公!”见朱重九忽然莫名其妙地就向刘伯温作揖,胡大海、陈基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纷纷站起来,瞪圆里眼睛惊呼。
    “主公不必如此!”刘伯温的表现,却远比其他人平静。先是侧开身体,向朱重九还了一个长揖。然后红着眼睛,轻声{长叹,“不破不立,周礼不复,但圣人道统却未必不能得以传承。况且为人谋而忠其事,正是圣人所推崇的大道,微臣并未稍离!”
    “伯温,我不敢说开万世之太平,但必竭尽所能,为生民立命!”朱重九抓起刘伯温的手,用力拍了几下,郑重承诺。
    刘伯温并没有背叛他的儒学信仰,而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让他的信仰以适应新的星空,融入新的人间。而作为刘伯温的前世崇拜者和这一世挚友,朱重九则有义务替他完成这个心愿,让儒学在科学与平等的基础上,浴火涅槃。
    朱重九对儒学并无成见,事实上,他对任何一种学说流派,除了那种劝人拿起刀子对待邻居,然后去天国享受七十二处女的之外,都没有太多成见。在另外一个时空,他亲眼目睹过各种狂信徒演绎出来的荒诞,目睹过个各种伪君子一边高喊着“民主自由”或者“英特纳雄耐尔”口号掏干别人的腰包,养肥自己的家族。以至于他对任何一种哲学和信仰,都无法绝对的接受。
    在他看来,儒学也好,道家也罢,甚至明教或者眼下刚刚在中原开始崭露头角的天主教,只要能给淮扬带来繁荣,只要有助于华夏重新崛起,他都可以拿来借鉴其中一部分。但这些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某种信仰或者哲学,与百姓的安宁幸福,与华夏的重新崛起的目的相悖,哪怕它说得再天花乱坠,哪怕是孔夫子、老子和上帝三个手挽着手亲临,朱重九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杀猪刀来迎面而战。
    用另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的划分方法,朱重九是各彻头彻尾的民族主义者。而他的民族主义到了最后,就必然走向平等。若一个民族走向觉醒,将外民族对自身的压迫视为罪恶,他自然就无法忍受本民族自己人之间的压迫和奴役。那同样是罪恶,不比外来者对本民族的奴役高尚分毫!
    而当有一种哲学或者信仰,能与他的民族主义,与眼下的淮扬彼此照应,共同成长的话,朱重九也不介意从背后推上一把。正如十三世纪到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最终成就了欧洲文明在此后四百年里的长盛不衰。如果儒学能够在淮扬新的生产方式和平等的人文基础上重新焕发青春,并反哺于华夏民族,朱重九有何理由不乐见其成?!
    “愿附主公尾翼,青云直上!”好半晌之后,胡大海、陈基等人才多少明白过一点点味道来,纷纷围上前,大声表态。
    “愿与诸君,共同开辟一个时代!”朱重九被众人的话语从走神中唤醒,收拾起激荡的心情,大笑着与众人一一击掌。
    “臣等,必竭尽全力!”“微臣愿效犬马之劳!”“臣,这条命都是主公给的。主公说怎么干,臣就怎么干!”
    张松、陈基、黄老歪等人也大笑,举起手,与朱重九拍过来的手凌空相击。
    这一刻,君臣等人个个踌躇满志,觉得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再商量起方略来,也是精神抖擞,效率加倍。
    很快,就商量好了最近一段时间与老儒名流们争夺儒学解释权的基本策略。并且交代到具体部门和人手去负责实施。然后又迅速把话题转回最关键点,充分利用紫金山天文台的落成,从根子上否决旧儒学的礼制和纲常等级。
    按照政务、监察和枢密三院方式,重新分割了职能和管辖范围之后,大总管府的运转效率又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当天下午,一系列由枢密院签发的政令,就开始落实执行。于此同时,政务院与各级官府衙门,也做出了最积极的配合,一场看不到血光和硝烟的战争,悄然打响。
    俗话说,破坏总是比建设要容易些。郑玉、王翰这群老儒名士们,虽然既不懂如何治国,也不懂如何带兵打仗,暗中给淮扬大总管府使其绊子来,动作却非常利落。发现继续跟青丘子辩论下去,只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干脆把心一横,直接转向对淮扬大总管府这几年施政过程中的出现的问题上。
    于是乎,经过才子的生花妙笔,一个个受尽淮扬官府迫害的悲惨形象,迅速出在在报纸上,茶肆中,甚至变成了折子戏和散曲,迅速在民间流传。
    比如某人祖孙三代吃糠咽菜才积累起偌大家业,却因为战火所毁啊。比如说某士绅修桥补路,做了一辈子善事,却因为无意中收留了一位做过高官的恩人,被淮阳大总管府株连,倾家荡产啊。某夫妇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日子美过天仙。却因为水力织布机泛滥,家道迅速中落,双双投水自尽等,林林总总,一个胜过一个悲惨曲折。
    更有甚者,干脆将蒙元淮安守将褚布哈塑造成了一个忠义无双,爱民如子的百战良将,曾经多次奉命剿灭山贼与水寇,护得两淮百姓周全。然而红巾军杀来,褚布哈寡不敌众。最后在淮安城外,大喊三声,勿害我治下百姓,然后拔剑自刎,以死回报君王r1292
    第二十二章 星图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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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故事实在是过于荒诞不经,凡是曾经在运河两岸生活过,亲眼目睹淮安军崛起和自家日子变化的父老乡亲,都对其嗤之以鼻。但某些因为淮扬新政失去了特权的士绅子弟,某些曾经为蒙元效力在淮扬各级官府都捞不到位置的在野“遗贤”,还有曾经勾结蒙元底层小吏为祸乡里的大侠小侠们,却听起来津津有味,不时地拍案叫好。
    在他们的带动下,有些从外地迁来淮扬谋生市井百姓,或者一些不明就里的懵懂少年,也觉得大元朝的统治下曾经是四处歌舞升平,褚布哈将军的人格光芒万丈。而与故事中相比,眼前看到和听到的景象,则灰败且平庸。
    这年头,基本没什么娱乐项目。所以一些无知少年,在学校和茶馆听到新奇故事,难免要回家跟长辈们分享一番,以期待几句褒奖。然而这回,他们得到的却不是长辈的夸赞,而是兜头一顿笤帚疙瘩:“小王八蛋,才吃上几顿饱饭,就学别人装大头蒜!也不看看,你阿爷和你爷爷都是干什么出身?!要是褚布哈还活着,你甭说你,连你哥哥一起早就抓了给蒙古人放马去了,还喝茶听书呢!想得美!能得主人家几块啃过的骨头熬汤喝,都得跪下磕三响头!”
    “爷爷,爷爷您别生气!孙儿我,孙儿我这不是想给您找个乐呵么?”一家姓常的少年人挨了打,抱着脑袋满屋乱窜,“再说了,这忠臣孝子,人人可敬。隔壁的王老夫子还说呢,褚布哈将军不是坏人,只是不得其主!”擺渡壹下:黑||岩||閣即可免費無彈窗觀看
    “放狗屁,那王老夫子要真有见识,就不至于连考三次府学,都考不上了!”做祖父的闻听,气更不打一处来,“叫你少跟他搭扯,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姓褚的是忠臣孝子,那朱佛爷是什么?要不是佛爷他老人家赶走了鞑子,你就得蹲在城外的草窝子里喝一辈子菜粥。鞑子,色目二老爷,官差、二流子,随便哪个出来把你给打死了,都不用赔一文钱!”
    少年人当然不服气,梗着脖子,绕着桌案跟自家祖父顶嘴,“瞧您老说得那样新鲜,莫非早些年,扬州人就都没法活了?我怎么听戏园子的小桃红说,她家那时候走到哪都能坐轿子,从城里一路走到海门,夜不闭户。”
    “小桃红他爹是王府的书办,当然有轿子坐,走到哪都有人捧着。你投错胎了!你爹当年,想给小桃红他爹抬轿子都排不上队!”做祖父的被又气又痛,不知不觉间,眼睛里就淌出了泪来,“当然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穷窝子连窗户都是草编的,还有什么可偷?!”
    “人家李家坊的来福。”
    “来福他爹,是南城的二路元帅,手底下欠了多少条人命?要不是被张明鉴一把火给烧死了,少不得也被吴大人抓去填矿坑!你个小王八蛋,怪不得嘴里说不出人话来。瞧瞧你交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除了戏子,就是骗子赌棍!”终究身子骨没有少年人灵便,做祖父的追了几圈没追上,腿脚失了力气,噗通一声坐了下去,捶地大哭,“我缺德喽,我常老四缺大德喽!养了个白眼狼孙子,早晚得连个坟头烧纸的都没有?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啊!怎么不长眼睛啊!”(注1)做孙儿的也没想到自家祖父气性如此差,隔着桌子,呆呆发愣:“爷爷,爷爷,您哭什么啊?不就是跟您说了几句笑话么?这有什么啊?您老不爱听,我以后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
    “不说了,你以为不说就算完了。这要搁在蒙古人当政那会儿,咱们全家都得,都得掉脑袋!你给不省心的小王八蛋,你个没良心的狗杂碎”
    祖孙两个闹得不可开交,当家的媳妇听到吵闹声早就跑了过来,然而老的是长辈,小的是自己心头肉,帮哪边都不是,只能隔着帘子,悄悄地抹眼泪。
    正束手无策间,院子的大门发出“咣当”一声响。却是在工坊里做活的父亲常寿和在店铺里做大伙计常富贵回来了。爷俩听到正屋里传出来的悲鸣声,各自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三步两步冲进去,扶起老人,询问究竟。(注2)不问则已,一问,老人更是悲从心来。将自己当年与老伴儿如何吃糠咽菜拉扯儿子,如何为了给大儿子娶上媳妇,夫妻两个数九寒天去水里摸老贝磨明瓦。老伴如何得了病没钱治,硬是没挺到朱佛子的佛兵打到扬州,以及过去遭受的种种屈辱和苦难,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临了,则指着自家小孙儿哭诉道:“本以为到了这辈儿上,老常家祖坟上终于出了棵蒿子。谁料到头来,依旧是乌米一支。我常老四缺德喽,缺大德喽”(注3)“小兔崽子,还不给我跪下!”工坊里做到三级工的常寿一听,立刻两眼冒火。抬腿先狠狠给了自家小儿子常无忧一脚,扯开嗓子喝令。“跪下,给爷爷磕头认错!”
    “哎呀!”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儿,拿曾受过如此对待。登时,做孙子的就趴在了地上,放声嚎啕,“爷爷,爷爷我错了。阿爷别打,别打,我知道错了!”
    没等常老四来得及心疼,外边的儿媳却哭着冲了进来,抱起自家孩子,转身露出一个脊背,“打,你就打死我们娘俩好了。他,他小孩子不懂事儿,外边听了有趣的,当然想说给长辈图个一起乐呵。你怎么能下如此狠心,儿啊,我苦命的孩子。”
    常寿听了,抬在半空中的第二脚,自然就再也踹不下去。唯恐老父伤心,拍着桌案,继续大吼,“还不都是你惯的?既舍不得他去当徒工,又不督促他好好念书。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早晚会惹出祸事来!”
    “那你也不能拿大脚往肚子上踹!”常老四从地上爬起来,将怒不可遏的儿子常寿用力推开。“小孩子不懂事,照着屁股来几下就行了。怎么能踹肚子!万一踹出点毛病来,你还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说到这儿,禁不住又是心中一阵悲凉。扶着桌子角,老泪纵横。
    “我,我这不是想给您老先出一口气么?”常寿两头没落到好,摊开双手,急得满头大汗。
    “我看你就活活想把我给气死!我常老四缺德喽,却大德喽!”老人家舍不得让孙儿挨打,肚子里的气都无从发泄。拍着老腿,继续哭诉。“老天爷啊,你赶紧把我给收了去吧。早闭眼早利索,省得看着他们爷儿几个折腾!”
    “阿爷!”常寿是气不得和恨不得,急得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还是在店铺里做大伙计的常富贵机灵,见自家祖父、父亲、娘亲和弟弟闹成一锅粥。赶紧搔搔头皮,满脸堆笑地说道:“爷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平时不是最疼老二么?他怎么惹您不高兴了?娘,您也别哭了,阿爷脚上留着力道呢,真下狠心,老二早就门外哭去了!爹,您别生气,我回来路上给您和爷爷抓了几条活鱼下酒。哎呀,我的鱼,我的鱼还在筐子里呢,大热天的,再不收拾就臭了!”
    除了趴在娘亲怀里装死的老二之外,家中其他人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岂肯让刚买的鲜鱼白白扔掉?于是乎,爷三个丢下娘两个,荒手乱脚地去收拾筐子。待把鲜鱼去腮剥鳞都下了蒸锅,老人肚子里的气也也全消了,望着锅口的蒸汽苦笑着摇头。
    “阿爷,老二到底怎么惹您了?”常寿在工坊里好歹也是个小头目,心思通明,趁着全家人还没重新坐在一起的时候,低声向老人询问。
    “唉,也是我脾气急!怕他惹祸!”老常四立刻又红了眼睛,叹息着,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明。
    他怕儿子再去打孙儿,自然尽量将事情往小了说。临了还不忘了补充道,孙儿也是一片小心,自己这当老人的过于苛刻,有点不知道好歹。
    常寿听了,却依旧火冒三丈。从灶台旁抄起一把火钳子,就要去给自家小儿子长记性。老大常富贵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刚刚恢复安宁的家庭再弄成一团糟,赶紧双手抱住他的腰,大声劝阻,“阿爷,阿爷您别生气,别生气!老二他是年纪小,年纪小不懂事。想当年大总管刚下扬州的时候,他才十岁出头。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又全供着他,当然记不住以前的苦处。如今年纪稍长,咱们家的日子在左邻右舍里头,又是数得着的宽裕!所以”
    “所以我才不能再由着他胡闹!”常富贵挣扎几下无法挣脱,急得额头上青筋乱冒。“我送他去社学读书,是想让他学本事,将来改换门庭的,不是让他去给全家惹祸的。那些混账话能乱说么?搁在过去,就是抄家杀头的罪名!”
    “那他已经说了,您还能怎样?”老大吴富贵是各见识广的,跺着脚苦劝,“眼下这扬州城里,至少有几万人在听在说,也没见衙门里有什么动静。再说了,哪次改朝换代,没几个对前朝念念不忘的?淮扬军兵锋甲于天下,吴王他老人家还会在乎有人去给败军之将哭坟头?”
    “那也轮不到他去哭!”常寿既没长子力气大,又没长子嘴巴灵光。跺着脚说道,“咱们家以前啥样,你又不知不知道!再说了,吴公他老人家虽然大度,但自古以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不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么?”常富贵听了,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想了想,继续劝道:“即便官府将来真的追究,也不可能同时追究这么多人。顶多是抓几个实在没长心眼的去下矿井!”
    “你看你弟弟这样,是个有心眼儿的么?”常寿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别抱了,松手吧!你说得对,他已经被惯成这样了,打他一顿,也长不了记性!”
    说罢,心里又觉得一阵阵难过。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所以现在于工坊里还是一个三级工匠。而那些多少能识几个字的同行,如果手艺能有自己一半儿好的话,也早就升了匠师。钱能多拿好多不算,走到哪里还都被周围的人高看一眼。
    所以,自己才豁出纸笔钱,送了小儿子去读书。本想能读出个人上人模样,谁料却眼瞅着越长越歪。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学着邻居,让他直接进店铺当学徒,或者进工坊学手艺呢。好歹一天到晚累个半死,没闲功夫去听戏子和骗子瞎忽悠。
    “老大,你给他找个地方做学徒吧,最好是外地。越快越好!”常老四一直在旁边听完了儿子和长孙对话,琢磨一会儿,断然做出决定。
    “啥?!”常寿和常富贵两个被吓了一跳,齐齐惊问。
    “送他去外地做学徒!好歹你也是能顶大梁的大伙计了,掌柜的不会这点方便都不给!”常老四这回真的是下了狠心,咬着牙,脸上的皱纹上下抽搐,“俗话说,慈母多败儿。老二如此不长心,都是咱们和他娘给惯的。送到外地去做学徒,苦上几年,自然就明白事理了。另外,他去了外地,万一衙门里的人秋后算账,也能避开风头!不至于被人忽悠傻了,自己抱着脑袋朝刀尖上撞!”
    注1:二路元帅,黑社会里的扛事儿二哥。通常负责打架,杀人,以及其他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出了事情则出面顶罪,让幕后老大得以平安脱身。
    注2:乌米,高粱、黍类经常感染的一种真菌。严重时,可以导致整片庄稼颗粒无收!民间观点是,坟头上长了蒿子是吉兆,意味着孩子有出息。长了乌米,则是坏兆头。意味着家门不幸。
    注3:大伙计,古代中国商铺里的高级雇员,低于掌柜,但高于普通伙计和学徒。通常,自少年起,就由掌柜专门选拔培养。待起掌握了基本技能,并且对东家有了足够忠诚度后,则委以重任。最后通常都会成为掌柜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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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星图 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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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去做学徒。”老大常富贵愣了愣,两眼顿时瞪得如同鸡蛋。
    他自己就是从七八岁开始给人做不拿工钱的学徒,一直熬了整整十年,才爬到了瀚源总号大伙计位置,其中付出的汗水和受到过的委屈简易难以想象,而怎么看,自家弟弟都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模样,真的去做小学徒,估计用不了半个月就得被掌柜扫地出门。
    常寿也不愿自家老二再去走老大同样的路,犹豫了一下,低声附和,“是啊,阿爷,现在的孩子,还有几个做学徒的,要么百工技校,要么淮扬商校,学费一文不交还不算,出來之后就有工钱拿。”
    “问題是他得有那个命。”常老四狠狠一巴掌排在锅盖上,差点把铁锅直接拍进灶膛里去,“那俩学校,一个在江湾,一个老码头,等于沒离开扬州,万一过后衙门里头人找他,不是一抓一个准么,就这么定了,让他去外地当学徒,沒出徒之前,不准再回來。”
    “这”常寿好生不舍,但想想自家父亲的话也沒错,让老二远远地离开扬州,至少能躲开不少是非,说不定到了外地,沒有了什么小桃红,什么张來福的影响,他还能收一收心思。
    想到这儿,他把目光转向长子常富贵,带着几分求肯询问:“狗剩儿,这事儿,你能安排得了么,不行的话,赶明儿我杀两只鸡,亲自跟赵掌柜说说去,老二虽然不争气,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当爹的,总不能看着他被衙门抓去挖石头。”
    常富贵向來孝顺,不忍心看自家父亲为难,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唉,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说,应该能吧,就是您得跟他交代明白,到了下边,别打着我的名义胡闹,否则,非但他得被掌柜撵回來,我这当哥哥的,也少不得要受牵连。”
    “行,行。”常寿也觉得这事儿挺难为自家大儿子,赶紧连连点头。
    “那就先吃饭吧,明天一大早,我就跟赵掌柜说这件事,刚好我们商号在集庆在江宁开了一家分号,让他到那边去,也不算远,不过是一水之隔,哪天娘和您想他了,就直接搭船过去。”常富贵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祖孙三个,一时间都失去了谈性,闷着头将蒸好的鲜鱼端上餐桌,坐下开吃,待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常寿就放下了碗筷,跟自家妻子刘氏说起要安排小儿子去江宁做商铺学徒的事情,那刘氏闻听,当然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然而常无忧自己,却顿时觉得鸟出牢笼,鱼归大海,立刻跳起來,拍着巴掌喊道:“我去,我去,阿爷啊,您这回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社学里头顶沒意思了,训导天天板着张棺材脸不说,还要念满四年才能卒业,卒业后还不给安排差事,还得去念县学,待县学念满了三年,就得去考府学,一旦考上了,就又是三年,前前后,十多年就搭进去了,哪如去做学徒,只要熬过头两年,就能领一份工钱。”
    “狗屁。”常寿举起巴掌朝儿子屁股上搂了一下,大声数落,“就知道钱,你要是再不务正业,保不准还得让人家给打发回來,到那时,看你有什么脸进这个家门。”
    “要么使点劲,要么别动手。”常老四瞪了自家儿子一眼,重重地将筷子拍在了桌案上,“就这么定了,早打发他离开,慈母多败儿,再让他跟着你们,还不知道会惯成啥德行呢。”
    说罢,倒背着双手,气哼哼地回了后屋。
    刘氏见此,知道无法再让丈夫改变主意了,顿时心中发痛,将老二搂在怀里,泪眼婆娑。
    常寿则瞪了妻子一眼,低声呵斥,“你哭什么,真要是让他继续跟在张來福身后鬼混,有你哭不出來的时候,江宁左右不过一天半的水程,你想他了,什么时候不能过去看他,码头上有专门的客船,一天三趟,咱们家现在,也不是掏不起船钱。”
    话说得虽然硬气,心中毕竟还是有些割舍不下,于是乎,少不得又将小儿子拉过來,仔细叮嘱,然后又是准备四季换洗的衣服鞋袜,又是准备路上的零花钱和平时过日子的开销,夫妻两个从当时开始,连续四个晚上,每天都忙活到大半夜,一直到第五天头上,老大把学徒的名额给求了回來,又定下了可以免费蹭着商号的货船一并去江宁,才勉强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头。
    第七天一大早,常老四等人,将常无忧送上了货船,一家人挥手惜别,已经改装了布帆的货船借着北风,沿着运河缓缓南下,不一会儿,就驶入扬子江,然后猛地一挑船头,逆着水流朝东南弛去。
    常无忧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兴奋,所以旅途也不觉得如何难熬,到了江宁之后,因为他是总号当家大伙计常富贵的亲弟弟,整个分号上下,无论是掌柜的还是已经出徒的老伙计,谁都不敢真的拿他当小徒弟使唤,有什么新奇玩意,或者时鲜瓜果,却少不得给他留上一份,这令常无忧愈发觉得自己此番离家离得正确无比,一天到晚,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然而,江宁城毕竟去年才落入淮安军手里,繁华程度远远比不上扬州,茶余饭后的消遣娱乐手段,更是与前者相差万里,当最初十几天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很快,常无忧就觉得百无聊赖,不知不觉中,过去在扬州城的一些打发日子习惯,就又回到了身上。
    好在临行前,家里给他行囊中带足了盘缠,而娘亲和祖父,又互相瞒着,各自私下里偷偷塞给了不少零花,所以一时半会儿,他手头倒也宽松,于是乎,每天收了工,要么是茶馆,要么就画舫,日子过得比分号掌柜还要逍遥。
    这天傍晚,正和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在茶馆品茗,却听见隔壁桌有人站起來,大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周不花,乃中书省砀山人士,就是汉丞相萧何所居的那个砀山,紫阳书院卒业,至正十三年,就是前年,乡试第七”
    第二十四章 星图 下 二
    “好,周年兄好样的。”
    “周年兄大才,我等自愧不如。”
    话音未落,与常无忧同座的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已经拍案喝起彩來,刹那间,四下里夸赞声不绝,几乎在座的每个人都为能与文魁老爷同屋饮酒而为荣。
    常无忧虽然觉得众人的反应颇为夸张,但好歹念过几年社学的他,也知道科考的艰难,按照屡试不第的王老夫子说法,凡乡试前十,已经是天上星宿下凡,而从紫阳书院大门走出來的,更是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正激动着,却又见那周不花四下做了个罗圈揖,继续大声说道:“圣人有云,‘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亚圣亦有云,‘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义可乎,’,今有淮扬吴公,欲推平等之政,弃礼治,毁郁离,吾虽然不才”(注1)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