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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说是为了子嗣……”胡姨娘呜呜哭道,“可我又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这样天大的事,我能不在心上放着?早两年我就跟老爷说了,我年纪到了,恐怕难生养了,怨我命不好,没那个福气给贺家延续子孙。我跟老爷说,叫他把来娣收了,他不答应,我说往外头去买个好生养的丫头,他也没愿意,我以为他想得开,认了没子嗣,谁……呜呜……谁知道……”
    霜娘想到来娣那张被门板压过似的脸,她是贺老爷也不能答应啊。可再买别的丫头也不愿意,这就必有缘故在其中了。
    霜娘想了想,问道:“老爷要续娶的那家大概什么情况,你们打听了没有?”
    “下聘时我偷偷跟了去看的,”雪娘撅着嘴,“走了好几条街,脚都走出水泡了,但是没看到人,那女人没出来。我跟看热闹的邻居问了几句,说那女人父母都生了重病,她因为服侍父母,一直没有出嫁,好多人去求娶她都不肯,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在附近还满有名的,都说她是个孝女。”
    霜娘奇道:“那怎么肯嫁给老爷——”贺老爷又不是多优越的条件,年纪已快四十了,身上虽有个官,却是个极没油水的职位,那点俸禄也就够个糊口。但马上她就反应过来了,“因为老爷出的聘礼多?”
    雪娘的嘴撅得更高了:“可不是!爹拿了好几箱子东西去,她家那病秧子爹娘这下不愁药钱了。”
    霜娘扶着下巴,慢慢把事情捋过来了:所以,贺老爷不是不想娶妻,只是羞涩的囊中与高傲的择偶观不匹配,阻碍了他寻找第二春的脚步,一旦条件成熟了,他飞一般地就把事给办了。
    摆一摆她这位新“继母”的条件:未婚,年轻(二十二比三十八),父亲是秀才,相貌未知,然而自带“孝女”光环,在许多人眼里,这比相貌重要多了,有句俗话——娶妻娶贤,纳妾才纳色嘛。
    现在再看的话,贺老爷完全不是那个传言里被妾迷得神魂颠倒的人设了,他面上一直和胡姨娘恩恩爱爱的,好像要相守到白头的样子,可他的心里藏着这些事,他的枕边人一丝丝都不知道,直到某一天,忽然翻脸,露出獠牙。
    胡姨娘待她是从无一点好处,可论起伺候贺老爷,那真是使了十二分心力,再没什么叫他不顺心的地方。然而并没有什么用,男人这种生物,一旦无情起来,简直叫人打脚底板起发凉。
    霜娘在心里呼了口气,她觉得她没男人其实挺好的了,不用体会这种被至亲至爱从背后一刀捅进的感觉,少掉多少伤痛烦恼。
    ——对了,现在捅的是胡姨娘,她倒是乐观其成的。
    “我知道了,”霜娘点点头,“可是,你们来找我有什么用呢?老爷想要有后,这是天公地道的事,我怎么好拦着?”
    胡姨娘止了眼泪,希冀地抬头盯着她道:“有后也不一定要娶个正房回来啊!买丫头一样生,随老爷买几个,我指定不拦着。”
    霜娘失笑:“生出来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这怎么能一样呢?”
    “也,也没差多少,”胡姨娘急道,“不都是姓贺?抱到我膝下好好养了,将来有了出息做了官,谁还为这个小瞧了他不成?”
    霜娘没想到胡姨娘想的还挺长远,人还没进门呢,连孩子以后抱给她都想好了,怪不得她死活不愿意贺老爷娶妻,病急乱投医都求到她这里来了,正妻的孩子,怎么可能抱给她一个妾养?
    “是没差多少,”霜娘笑道,见胡姨娘眼睛冒出光来,她补上了下一句,“可毕竟是差了点。”而这一点,贺老爷是不会愿意妥协的,否则他早该续弦了,好的找不到,差一点的又不难,他硬是挺了这么多年不肯将就,可见眼界奇高,根本不会接受在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有瑕疵。
    “所以我来找大姑奶奶,”胡姨娘紧紧盯着她,“只要你肯回家去说,老爷指定要给你面子,比我和他闹强多了。”
    霜娘一口回绝了:“我不去。”
    胡姨娘:“……!”她没从霜娘嘴里听到过这么痛快的拒绝,有点被砸傻了。
    霜娘气定神闲地和她对视着,目光没有一点闪烁。
    雪娘不忿跳起来,刚摆出个要闹事的架势,金盏向前两步,沉声道:“姑娘自重,不然别怪我叫人请姑娘出去了。”
    雪娘年纪小,一时被震住了,胡姨娘猛然发出一声哀嚎:“贺家这些老的小的没良心的——”
    她嚎不下去了,霜娘看着她,表情十分镇定。
    “你不怕传扬出去?”胡姨娘极不甘地问。
    “没什么可怕的,”霜娘慢悠悠地道,“妾嘛,总是不大懂规矩的,大家都理解。”
    ☆、第36章
    被噎得半死、黔驴技穷的胡姨娘最终败退了,霜娘这一天的心情都很好,愉快地练了字,画了画,还把自己的嫁妆箱子拖出来,捡出几块尺头跟金盏道:“我们老爷要续弦,我该备些贺礼,就送这个好了。”
    金盏想笑,不好笑出来,只好道:“奶奶要走礼,可以往公中支领的。”
    “那么破费做什么?”霜娘把箱子合上,“送这个就够了,老爷不会嫌弃的。”家里给备来的嫁妆,贺老爷要是嫌寒酸了,不等于打他自己的脸?
    她决定好了,金盏不再多说,道:“我们外头没人,奶奶要送东西回家,要跟大奶奶说一声,派了人去。”
    “这会晚了,我明天早上请安早点去,碰着了大嫂告诉她。”
    翌日早上,霜娘早早跑了去,侯夫人今天不再见她,霜娘在门外行了礼还不走,金樱问道:“奶奶可是有事?”
    霜娘告诉她想等一等梅氏,有事托她,金樱笑道:“那不巧了,大奶奶昨晚来和太太说了,今天要送二姑奶奶好回成襄侯府去,太太叫她早上这一趟不要来了,等事办妥了,再过来回禀。奶奶有事寻大奶奶,现就往盛云院去,大奶奶应该没这么早出门。”
    霜娘犹豫了一下,看向金盏,金盏笑道:“奶奶可是担心打扰了大奶奶?没事的,只是叫人送个东西,大奶奶要是没空,和金桔说也行。”
    两人便转道,往盛云院去。
    到了院子进去,出乎意料不仅周娇兰已经来了,连周连恭都在,他不便进去正房,站在外面的葡萄架子下等,周娇兰在一旁陪站。
    霜娘打了招呼,目光不由在周娇兰身上停了片刻,方往堂屋里去。
    梅氏刚用了朝食,净了手,接过小丫头递过的布巾擦手,霜娘说了来意,梅氏一口应了:“我要带着金桔荔枝出门去,你叫丫头把东西拿来,交给这里留守的石榴就行,她知道怎么办。”
    霜娘谢过她,微有迟疑,还是道:“大嫂,你可是要和二姑奶奶往成襄侯府去?”
    梅氏:“正是,她在家里养了这些时候病了,脸也好了,该回去了,再拖下去反没好处。”
    霜娘小声道:“我才看二姑奶奶的妆扮,可不像刚生过病的。”
    她点到为止,梅氏已悟了,扬声就道:“请二姑奶奶进来。”
    周娇兰珠光宝气地进来了,她今天准备好了要回去战斗,打扮得比平时还要闪瞎人眼,脸上的妆容更是严整,面庞雪白,嘴唇血红。梅氏只看她一眼,就叫金桔:“重去打盆水来,叫二姑奶奶把脸上的脂粉洗了。”
    周娇兰大惊:“我不——”
    她天生的嗓门大,周连恭在院里听不见梅氏说了什么,但能听见她的反驳,张口就沉声截断:“听你大嫂的。”
    “……”
    周娇兰委委屈屈的,不敢逆哥哥的意,只好把折腾了一早上的妆洗了。
    梅氏没有就此停止,把周娇兰的丫头叫进来,让回去取一套颜色素净些的衣裳过来,那丫头有点傻:“我们奶奶的衣裳,好像没有特别素净的。”
    梅氏蹙眉,她倒是有,但她的身材比周娇兰略丰腴些,而她们这样等级的贵妇,当然不可能把不合身的衣裳穿上身。
    霜娘暗暗比较了一下自己和周娇兰的身材,上前向梅氏道:“大嫂,我那里有几身,我叫金盏回去拿来,给二姑奶奶挑一挑。”
    她那里的衣服都是梅氏送去的,梅氏还有些印象,想起其中也有几身不是素到只有寡妇才能穿的,就点头应了,金盏匆匆跑回去取。
    整个过程里,周娇兰一直瞪着霜娘,霜娘只当没看见,她多这个嘴主要是为了帮梅氏,至于周娇兰不识好人心,要怨她多事,也只有随便她了。
    金盏去取衣服的空档里,梅氏并没叫周娇兰闲着,把她拉进里间,按在自己的妆台前坐下,抬手把她发上那些华丽的金钗玉簪全拔了,命荔枝重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圆髻。梅氏再往自己的首饰匣子里找了找,取出两根玉兰红珊瑚银钗来,叫荔枝给她插上。
    周娇兰坐在妆台前,还等着更多的钗环呢,谁知梅氏已经退后,从上往下地打量她。周娇兰大惊:“我就这样?这怎么行,这么寒酸,我怎么出门啊?!”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自己,觉得十分不能忍受,眉头皱得紧紧的。
    霜娘捂着嘴巴咳了一声,觉得审美这个东西——有时候真的不是有钱有地位就一定会有的。
    又过一会,金盏抱了三四身衣裳来了,梅氏翻了翻,取了件竹青色褙子,配青白色下裙,叫丫头服侍周娇兰换上。
    梅氏和霜娘退到外间等着,片刻后周娇兰出来时的表情简直快哭了,一副生无可恋样。
    梅氏很满意,表情舒展开了:“不错。”
    周娇兰憋屈着脸,很想爆发碍于屋外有克星在,又爆发不了。
    霜娘见她们都已妥当,快要出门了,便就此告辞,抱着剩下的衣裳回去了。
    梅氏一边推着周娇兰出门,一边抓住最后的时间嘱咐她几句话。
    中心思想是:“到了成襄侯府,你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我叫你说时你才说。”
    周娇兰不服,刚要反驳,周连恭迎上来了,她惹不起她三哥,只好别别扭扭地应下了。
    周连恭向梅氏拱手作揖,道:“一切都有劳大嫂了。”
    梅氏:“三弟不必客气,你去读书罢,下面的事交给我了。”
    周连恭这个时辰本就该在书房了,为了蠢妹妹才特地回内院一趟,便告辞离开。梅氏领着周娇兰,分乘了两辆车出门往成襄侯府去。
    **
    周娇兰的夫婿许思近一个月来往永宁侯府去没有十趟也有八趟了,他自知自家理亏,毫无辩驳余地,每次去都带了十足的诚恳歉意,怎奈梅氏这个当家人不好糊弄,前几次连门都没叫他进,直接糊他一鼻子灰,后来三四回才叫请他进前院,却也只是奉杯茶,再没下文。
    许思准备得好好的俏眉眼抛都抛不出去,他世家公子的脾气慢慢出来了,成襄侯夫人许王氏再叫他去,他就不肯去,说去了也是坐冷板凳,丢人。王氏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只是不依,这一代就这一个宝贝独苗,王氏也不舍得逼狠了他,有心自己去永宁侯府赔礼道歉,但京里所有上层世家都知道,从周家的小儿子没了之后,周家夫人就病重在床了,她不能去打扰病人,而以她的身份,纡尊去见小一辈的梅氏又不合适,想来想去,只好自己唉声叹气。
    正烦恼之极时,梅氏送了帖子来,说次日要登门拜访,送周娇兰回来。
    王氏大喜过望,这天早早地就起来了,先去看一眼养在自己院子里的乖孙孙。这孩子在周娇兰初嫁来那几个月是送去外头养的,后来王氏实在想念,偷偷叫抱回来养了两天,谁知就那么巧,叫周娇兰撞破了,闹了一场,当时就气回娘家去了,这孩子就一直留了下来,暂没挪走。
    孩子这个时辰还没醒,睡得正香,王氏慈爱地摸摸他的小手,吩咐奶娘:“你动作轻轻的,把阳哥儿抱去——”
    她想了想:“抱去翠娘那里,你守着阳哥儿就在那里,等我吩咐人去叫你了,你再抱着阳哥儿回来。”
    周家大奶奶等下就该来了,孩子不好留在这里,一时哭闹起来,传到人耳里她就更理亏了。
    奶娘答应着去了,王氏又命人去催许思:“叫世子快些洗漱用饭,到门口去等着迎人。”
    日头慢慢高起,终于,梅氏一行人上门来了。
    王氏在正房门外迎候,以她长辈的身份来说,这是很给面子了。梅氏挽着周娇兰快走几步,上来行礼道:“太太这么客气,晚辈们何以克当。”
    话语听上去很客气,但梅氏的脸色满不是那么回事,板得严严的,她相貌本来端丽无双,远胜常人,这一严肃起来更有距离感,显得凛然不可侵犯,王氏到嘴边的热络话硬是说不出口来了。
    干干地进去分了宾主坐下,周娇兰和许思两个没坐,许思立在王氏身后,目光忍不住一直往周娇兰身上瞄去,周娇兰立在梅氏旁边,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低着头不理,她被迫答应了梅氏不乱说话,这时只好尽量装样。
    王氏一边命人上茶,一边也忍不住一直看周娇兰,和梅氏寒暄了两句,就忙道:“娇兰这是怎么了?我瞧着不大有精神。”
    梅氏叹了口气:“妹婿回来没和太太说?二姑奶奶从家去就病了,一直病到如今。”
    许思回来当然说了,但他们母子都以为不过是托辞,拿着当挡箭牌不肯见许思罢了,谁想竟然会是真的?周娇兰平时可绝不会打扮得这么简单,看着倒真像一枝娇娇怯怯的兰花了。
    王氏讪讪地:“总是我的不是,不该瞒着,对不住媳妇了。”
    “孩子干的荒唐事,如何能怪到太太头上呢。”梅氏说着拍了拍周娇兰的手臂,“像我们家这个,也是个不懂事的,平时看着霸王一样,无所不能,真遇着事了,就知道哭,一个正经主意拿不出来,我替她出了,她又不肯,心还软得不是地方。”
    周娇兰听得莫名其妙的:梅氏那时叫她把孩子抱回来养,她不肯,怎么扯上她心软了?
    王氏不知内情,听着心里咯噔一下:“——是怎么个主意?”
    “当然是送走了。”梅氏理所当然地道,“我知道府上的子嗣尤为紧要,可这样的子孙,留下来就是乱家之源,亲家太太是个明理人,这道理自然是清楚的。”
    王氏听了是这个最害怕被提出的要求,心痛得被刀割一样,所幸及时想起梅氏先前说周娇兰不肯的话,忙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她。
    梅氏也抬头,见周娇兰是个目瞪口呆的表情,沉了脸道:“知道你不情愿,我不过白说说,你硬要心软不答应,我难道还能强替你拿了主意不成?就吓得这样。”
    周娇兰:“……”黑白整个颠倒,她暂时死机中。
    王氏大大松了口气,忙道:“媳妇一向是极好的,都是我这儿子不好,委屈了她。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不错眼地看着,再不叫思儿乱来了,和媳妇两个人好好过,早日养个儿子出来,承继侯府的爵位。”
    梅氏听了,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个微笑出来:“还是太太历练深,那些妖妖娆娆的小星们,确没几个好的,我们二姑奶奶只是脾气直些,不如她们会说好话哄人罢了。妹婿要从今往后知道了我们二姑奶奶的好处,和她一心一意地过,那就是最好了。”
    王氏听得一怔——她那话只是保证往后许思不会再乱搞弄出别的子嗣来了,先都紧着周娇兰,可不是叫儿子都不能再近别的女色的意思啊!
    但梅氏就这么认为了,她也不好当着面反口,显得自己道歉诚意不足,只好硬着头皮当就是这么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