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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江湖中大小门派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几个游手好闲的恶少就能组织个“无敌神教”,大多籍籍无名。
    大家伙都口耳相传的,要么像当年的殷家庄那样,出了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物,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要么便是各大门派,家大业大、底蕴深厚。
    “擎云沟”听起来不比“无敌神教”高级到哪去,周翡想也不想便道:“那是什么玩意?没听说过——不知你们那不长眼睛的雇主听没听说过‘四十八寨’?我家的妹子得罪了你们哪里,是讨债还是讨公道,你们自可以去蜀中找李大当家。”
    谢允忙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周翡狂过头了。
    周翡一愣,心道:“怎么,这个擎云沟不是什么穷山僻壤的野鸡门派?”
    就在这时,街角处传来一声冷哼。
    行脚帮的人“呼啦”一下散开,只见一个青年人缓缓从那一头走进来。
    这人身量颀长,面色不善,模样倒也堪称英俊,就是有点黑。
    他衣服黑,脸也黑,手中还拎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雁翅刀,整个人顺了色,老远一看,是好一条人间黑炭!
    擎云沟“擎”的居然是朵乌云!
    然而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忽然就让人不再注意他的面相——这人脚步沉稳,步履间双肩纹丝不动,器宇轩昂,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那青年男子一步一步地走到周翡面前,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就是南刀。”
    周翡只觉得一顶蜀山一样大的帽子当空砸在了脑门上,还得强行梗着脖子顶着。
    那青年稍微带着点口音,他说话十分用力,每个字都重重地咬一下,听起来有点像一字一顿的语气。
    他一双眼盯着周翡,又道:“你刚才说,擎云沟是什么‘玩意’。”
    周翡一挑眉:“你是他们雇主?”
    那青年不答,冲她伸出一只手:“我是擎云沟主人杨瑾,听闻南刀是天下第一刀,特来讨教。”
    周翡:“……”
    这人没病吧?
    自称杨瑾的人脸上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削瘦,好似稍稍一咬牙,额角的青筋就能破皮而出,他抿起嘴,用那种奇特的语气说道:“你既然是南刀传人,与那些四十八寨的人想必关系匪浅,放心,我绝不伤害无辜。我手中刀名叫‘断雁’,磨练了二十年,自忖略有小成,特来见识‘天下第一刀’……”
    那行脚帮的领头人出言打断他:“阿瑾,在霓裳夫人门口说这话不合适。”
    杨瑾分出一线目光,扫了霓裳夫人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收回目光,依然只盯着周翡一人:“我托徐叔四处打听你的踪迹已经数月,只要让我见一见你的刀,成败不论,我保证你们寨中人必定安然无恙。”
    周翡一时间觉得无比荒谬。
    二十年前纪云沉挟持殷沛挑战山川剑的事竟然原原本本地重演在了她身上!
    唯一的问题是,山川剑是真高手,她是个被人吹出来的高手!
    杨瑾将手中的长刀往前一横:“我的刀在这里,你的呢?”
    周翡:“……”
    没钱买呢!
    ☆、第67章 备战
    周翡尚未成为一个英雄,已经先体会到了穷困潦倒的“末路”之悲,不过她这当事人都还没来得及表态,那位变脸如翻书的霓裳夫人却忽然莫名暴怒道:“放肆,你当我羽衣班随便欺负吗?”
    行脚帮的领头人同时喝住那黑炭:“阿瑾,说得什么话!”
    那杨瑾虽然明面上是“雇主”,但见他与行脚帮领头人说话的样子,似乎更像个十分相熟的后辈,他皱着眉,先用“关你鸟事”的眼神扫了霓裳夫人一眼,没开口反驳,看起来居然还有点委屈。
    领头人顿了顿,冲霓裳夫人道:“少年人冲动,夫人勿怪。咱们岂敢在羽衣班造次?我想这位姑娘既然手持南刀,必然不凡,一诺未必千金,也肯定不会做出随便爽约之事,咱们大可以另约时间,另约地方,您看……三天之后如何?”
    他说话十分狡猾,言语间仿佛周翡已经答应了跟杨瑾比武,谢允担心她被行脚帮的流氓绕进去,正待插话,周翡却先开了口。
    周翡自从见过了仇天玑和青龙主,是不惮以恶意揣度一切陌生人的,她才没有山川剑那么宽广如海的好心胸。
    她心里快速地权衡片刻,直接对比武的事避而不答,只说道:“四十八寨收留无数走投无路之人,为此,李家父子两代人搭了性命进去,留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小遗孤——就是被你们扣下的人。你们一群自诩……”
    周翡微微一顿,抬起下巴,目光在杨瑾和那一群行脚帮的人脸上扫过。
    她刚开始说的话,本意是抬出四十八寨狐假虎威而已,谁知说到这里,她却不由得真情实感起来,十多年前,那个在她记忆里留下最初一抹血色的背影悠忽间在她眼前闪过,周翡心里那一点因名不副实和被迫装腔作势而产生的荒谬感,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悲愤冲开了。
    “你们一群自诩身怀绝技、门路遍天下的英雄豪杰,居然为了这一点无冤无仇的名分之争,就出手扣下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周翡接着说道,“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今天的事我记住了。”
    谢允暗自以哂,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和周翡相处时间长了,他总是忘了她在华容城中只身行走于两大北斗之间的丰功伟绩,总觉得她天真,也忘了天真未必是傻。
    所谓“天真”,大概只不过是在狭窄背光的地下暗牢里,明明四面楚歌,明明听懂了“此地危险”,还是执意将一袋乱七八糟的药粉顺着墙上的小窟窿塞过来吧?
    谢允适时地点点头,在旁边替周翡找补了一句,说道:“可不是,有羽衣班和老朽在,这故事还能连说再唱,今天这事她记住了,明天全天下都会知道——老板娘,你的姑娘们敢不敢开口,怕不怕‘朋友遍天下’的行脚帮杀人灭口啊?”
    霓裳夫人闻言大笑道:“能听得懂我曲子的男人们十几二十年前就都死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多张了一条腿的龌龊浊物,多说句话都嫌脏了舌头,老娘早就活腻了,有本事就拿着我的人头上北边去,伪帝脚下狗食盆子还空着俩呢!”
    杨瑾好像不太会说话,一时有些无措。连行脚帮的人也十分意外——南刀是何许人也?少年人初初成名,生来是名门之后,手上刀法又厉,先前只是想着这位传说中的“南刀后人”可能跟杨瑾差不多是一路货色,有人约战,再稍微搓把小火,必定得愤然应邀,至于那李家的小姑娘,留她好吃好喝地住几天,再送走就是了。
    不料对方全然没有一点应战的意思,还三言两语间让场面落到这么个地步,杨瑾和行脚帮的领头人一时间都有些骑虎难下——行脚帮一向消息灵通不输丐帮,大概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数月以来听得神乎其神的这位后起之秀全然是个“误会”。
    周翡的情绪本来有些失控,不料猝不及防听了霓裳夫人一句绯色飘飘的话,她的悲愤顿时又烟消云散,心大地开起了小差。
    “什么?”她诧异地想道,“十几二十年前就死光了……不,她有那么大年纪吗?完全看不出来啊!”
    好在旁边还有个靠谱的谢允,谢允丢下杨瑾不理,只问那行脚帮的领头人道:“阁下贵姓?”
    领头人颇有些灰头土脸:“不敢,小人免贵姓徐。”
    “徐舵主,”谢允点点头,“好,既然你说三天之内,那我们三天之内必须见到李姑娘好好的站在这,要不然……徐舵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看着办。”
    杨瑾急了,冲周翡道:“你不敢应战吗?”
    周翡飞快地把溜号儿的神智拖回来,超常发挥了一句:“就凭你办出来的事,人人得而诛之,应战?你配?”
    霓裳夫人一摔袖子:“说得好,送客!”
    说完,她伸手拉住周翡,手下几个女孩子上前,不由分说地便将徐舵主等人关在了门外。
    被关在外面的人怎样就不知道了,反正经过这一场混乱,周翡他们从蹲在后院卖戏的穷酸变成了上座的客人。
    霓裳夫人好像有千重面孔,刚开始一身风尘气,楚楚动人。
    随后面向外敌,她能说翻脸就翻脸。
    翻完脸,关门打量着周翡,她的桃花眼不四处乱飘了,纤纤玉指也不没完没了地搔首弄姿了,甚至勉力从一身上下找了几根尚且能撑得住门面的骨头,人都站直了几分。她好像个喜怒不定的女妖下凡,摇身一变,成了个宜室宜家的贤惠女子。
    霓裳夫人用一种近乎慈祥的和颜悦色对周翡说道:“你是李家后人?弟子?”
    周翡一点头,含糊地说道:“算是。”
    “跟李大哥不太像,”霓裳夫人也没追问,看了看她,“我以为李大当家会选一个男孩……至少看起来壮实一点的传人。”
    周翡想了想,低声道:“要都以‘天生’的资质为准,看着不行就觉得真不行,那世上的人大概都只能止步于学语学步了,毕竟刚生出来的小孩看起来都挺笨的——另外我也不是什么南刀传人,那都是以讹传讹的,我只不过才刚学了一点皮毛……”
    她还没解释完,霓裳夫人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周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可笑。
    “我刚还说一点都不像,谁知这会就说嘴打脸,你这神态真是跟他一模一样,”霓裳夫人笑道,“我刚认识李大哥的时候,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吧,还年轻得很呢,我们一大帮人机缘巧合结伴而行,问他是什么师承,他也不太提,就轻描淡写地跟人家说‘没什么师承,祖上传下来一套刀法,还没大练熟’,我还道这是哪来的乡巴佬,自家刀法没练熟就出来现世,谁知……哈哈,他头一回出手的时候,我们都快被吓死了。”
    周翡干笑了一声。
    李徵脾气温厚,虚怀若谷,他说“没练熟”,那必须是谦虚……别人居然当真了。
    到了她这,破雪刀却是真的没练熟,这分明是没有一点水分的大实话,可愣是没人信!
    天理何在?
    谢允冲她挤挤眼,周翡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谢允见周翡一脸说不出口的郁闷,便很仗义地替她打断了霓裳夫人对锦瑟年华的追忆,并且只用了一句话。
    他问道:“看来霓裳夫人和当年几大高手交情甚笃的事是真的了?”
    此言一出,霓裳夫人就跟给按了什么开关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她弯起来的嘴角还盛着笑意,眼神却已经暗含了警惕,冲谢允温声道:“我说了,一片金叶子不够,你那一袋都不够,千岁忧先生,没有筹码,你就别再刺探了,咱俩也算是旧相识,你该知道,世上没人能撬开我的嘴。”
    谢允丝毫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不吭声了。
    霓裳夫人被他搅扰得谈兴全消,她神色冷淡地伸手拢了拢头发:“这几日你们就住在我这吧,省得那群耗子再去找麻烦。”
    周翡忙道:“夫人,我们客栈里还有一位朋友。”
    “无妨,找几个人去接来。”霓裳夫人厌倦地摆摆手,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说“无”的时候,才刚站起来,说到“来”字的时候,人已经出了前厅,衣摆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春风拂槛。”谢允面带赞叹地说道,“据说脱胎于舞步,这或许不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却肯定是最好看的,飘飘欲仙,时远时近,让人……”
    他没说完,一转头,见周翡正有些疑惑地皱着眉,便笑道:“怎么?”
    周翡其实也不知道怎么,相比起霓裳夫人对徐舵主等人明显的排斥和愤怒,她对谢允称得上是十分礼遇了,可是方才那三言两语之间,她却莫名从霓裳夫人轻轻柔柔的话音里嗅到了一股……比被行脚帮包围时还要浓重且深邃的杀机。
    周翡迟疑道:“她……好像生气了?”
    “没有。”谢允笑道,“只是我问了不该问的事,她想杀我而已。”
    周翡:“……”
    “怎么,你以为就你感觉得到吗?”谢允又端起茶来细品,没事人似的抿了两口,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刚才在后院喝的都是陈茶,这会才舍得给上点雨后新茶,这女人太小气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千岁忧这名字就是羽衣班□□的,我认识她不是一两天了,倘若只是嫌我给钱少,她早就拍桌子破口大骂了,哪有这么心平气和的态度?”
    周翡眨眨眼,一时没听懂这句话。
    谢允便给她细细地解释道:“假如有人来问你一件你死都不能说的事,你会怎样?勃然大怒,警告别人少打听吗?你不会的,你虽然最开始想这样,但冷静下来,你很快会尽最大可能平静下来,绝不刺激对方的好奇心,要是你城府够深,你甚至连一点震惊都不会表露出来,你会不断地用看似拙劣的手段吊胃口,让别人以为你只是骗好处,自己放弃,对不对?”
    周翡:“那……”
    “没什么,”谢允压低声音,“我问她,也只是试探她的态度而已。妹子啊,千万不要被那些‘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前辈们给惯坏了,你要知道,这江湖中的好多故事,不是你问了别人就会说的,你得学着从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隐瞒与算计的节奏里找出你想要的东西——好,这些废话就不说了,我知道你现在最想打听擎云沟的事。”
    周翡迟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她虽然刚刚放了一番厥词,心里却没什么底。
    这会坐下来,她忍不住想,话逼到这份上,那些人会不会干脆破罐子破摔,对李妍不利?
    “行脚帮不敢。”谢允一眼就看出她心里的忧虑,不慌不忙地说道,“白先生既然跟了那一位,你就知道行脚帮虽属于黑道,但也是属于南边的黑道,他们这些人无孔不入,很不择手段,但大是大非上不会站错地方,这是规矩,跟人品什么的都没关系,倘若犯了这一条,往后他们仰仗的人路就走不通了,那个姓徐的又不傻,不会为这点小事自寻死路——何况擎云沟也不算什么歪门邪道。”
    周翡问道:“擎云沟到底是什么?”
    “是个三流门派,”谢允道,“你看杨瑾的面相和口音也大概猜得出,他不是中原人。擎云沟地处南疆,瘴气横行,草木丰沛,他们不以武功见长,神医倒是出了不少,人又称‘小药谷’……”
    周翡奇道:“难道还有大药谷?”
    “有过,”谢允简短地说道,“现在没了,灭门了——这个不重要,别打岔——一代一代的人,总会出怪胎,比如每隔几辈人就会出一个不爱治病救人,专门喜欢下毒杀人的,不过医毒不分家,这倒也不算太出圈。但是到了这一辈,擎云沟却有了一个出圈的大怪胎,我估计这个杨瑾也就是勉强分得清人参跟萝卜的水平,唯独醉心刀术,还颇有些天纵奇才的意思。他能混上家主,很可能是事先把同辈挨个揍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