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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面前大军整整齐齐地分开两边,让出道路,乍一看,活像是杀气腾腾的夹道欢迎。
    行脚帮众人专精坑蒙拐骗,脸皮比寻常人厚实不少,权当是人家在欢迎自己,一时间个个原地长了三寸高,挺胸抬头地跟着周翡往前走,神气得不行,享受了一回万众瞩目的待遇。
    四十八寨中了曹宁之计,与北朝大军一照面便损失颇为惨重,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三道岗哨半个时辰之内便被人家长驱直入、一举突破,连未出师的弟子们都只能勉强上阵,林浩甚至以为今日算是交代在这了,谁知这节骨眼上,敌人突然莫名退到了山脚之下。
    林浩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一边趁着这一点空隙,将寨中能当人使的几百号全部集中了过来,一边紧着叫人去打探情况。
    探子闻听山下异动,立刻如临大敌地准备继续迎战……结果就在第一道岗哨门前看见了这一幕。
    林浩腿上被流矢所伤,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听说消息,当即金鸡独立地一跃而起:“什么?阿翡?”
    林浩比较周全稳重,可也毕竟是个年轻人,先前是存了必死的心,才显得越发沉稳有度,乍一听见这从天而降的转机,当时就坐不住了,单腿蹦起来便要出来查看。
    正在给他看伤的大夫暴怒道:“混账,你给我坐下!”
    旁边马吉利连忙按住他。
    马吉利也十分狼狈,不过好在他一直总领后勤与各寨各岗哨联络,伤得并不重。
    马吉利道:“赵长老重伤,张长老……唉,眼下这边全靠你一个人撑着,你先乱了算什么?阿妍,过来看着你师兄,我先出去打个头阵。”
    林浩方才那么一蹦,腿上的伤口崩裂,将金疮药都冲走了,疼得眉头一皱,旁边李妍闻声,忙又拿金疮药来堵,和泥似的往他腿上倒。
    “够了够了,嘶……师兄跟你有仇吗?”林浩一边叫唤,一边尽量躲开没轻没重的李妍,疼得冷汗直流,只好咬着牙冲马吉利道,“那……那就麻烦马叔先去一步,我随后就到。”
    李妍慌手慌脚地将药瓶扔在一边,委委屈屈地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见阿翡!”
    林浩怎会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这些备受宠爱的少年少女们从小偷奸耍滑越是理直气壮,遇上事的时候,便会越是痛恨自己……大人们总觉得她还小,自己还中用,还能替她撑起一片天,可世事如潮,孩子们总觉得长辈们如山似海,怎么靠都靠不塌,谁又知道这些遮风挡雨的背影,有时候也只是一块单薄且障目的糟木板呢?
    这些事来得太快了。
    林浩叹了口气:“去可以,你不要往前凑,听师叔的话,小心点。”
    李妍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马吉利等人脚程极快,一路风驰电掣地便狂奔到山下第一道岗哨外,老远便看见被周翡挟持的北端王——没办法,谁让这位王爷千岁富贵逼人,还偏偏身处一帮穷酸掉渣的江湖人中呢。
    北朝官兵自然不敢妄动,但曹胖子的几个近卫与谷天璇、陆摇光等人还是跟了上来,隔着数十步跟着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周翡。
    马吉利见了这阵仗,目瞪口呆地盯着曹宁:“阿翡,这……”
    周翡用力推了曹宁一把,将他那贵重的脑袋按了下去,一路走到寨门岗哨里,说道:“马叔,这位就那敌军主帅曹宁……”
    谢允低声提示道:“曹仲昆的儿子,老二。”
    “是那狗皇帝曹仲昆的儿子。”周翡道,“这胖子诡计多端,我没别的办法,只好使了笨办法,干脆将他捉来。”
    走动的时候,望春山不可能一直别在曹宁喉咙上不让动,曹宁总算有了些能说话的机会,忙见缝插针地一笑道:“哪里笨,姑娘太自谦了。”
    马吉利仍然有点找不着北,一边让人将周翡他们放进来,一边又看着行脚帮的众流氓们,问道:“那这些……”
    李妍从他身后冒出头来,大叫道:“杨黑炭!”
    杨瑾愤怒地瞪过去,看清了李妍,却是一愣。
    只见她形容十分狼狈,一张小脸上黑灰一片,脏兮兮的,眼圈还是红的,委屈得仿佛下一刻便能哭出来,他到嘴边的怒斥突然便说不出口了,终于只是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认下了“杨黑炭”这名号。
    “不得无礼。”周翡随口数落了她一句,又对马吉利道,“这是我在外面认识的几个朋友,行脚帮的,还有这位是擎云沟的……”
    “杨瑾。”杨瑾一听她说起“擎云沟”,就想起在邵阳的时候周翡那句“那是什么玩意”,当下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愤愤地扫了周翡一眼。他一见周翡和李妍这俩丫头就火气上涌,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忙没帮上什么,倒是把自己气成了一块愤怒的黑炭。
    大概因为四十八寨这些年来真的不怎么与外人来往,马吉利见了这些上赶着“拔刀相助”的人,还颇有些疑虑,他眉心微蹙,不过随即又打开,面子活还是做到了。
    马吉利一揖到地道:“诸位雪中送炭,如此高义,四十八寨日后定当铭记于心。”
    说着,他一边命人将行脚帮的人放进去,一边透过人群打量着对面。
    谷天璇、陆摇光虎视眈眈,身后跟着一水的北斗黑衣人,还有以寇丹为首的鸣风楼刺客……虽然关键时刻,周翡用一句话挑拨了寇丹和曹宁,但此时双方利益毕竟还一致,这一点嫌隙不足以让他们彻底翻脸。
    马吉利目光微动,心里飞快地掂量着眼前的情况。
    陆摇光对上他的目光,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谷天璇却一抬手止住了他。
    这俊俏书生似的北斗彬彬有礼地开了口,说道:“我知道诸位劫持王爷,是想让我等退兵,退兵不是不可以,只是诸位也须得讲理——我们退了,端王爷的安全谁来保证呢?当年贵寨大当家便曾北上刺过圣驾,如今王爷落到诸位手中,我也实在不能指望你们对殿下礼遇相待,若是王爷有什么闪失,我们这些人也不必回朝,直接抹脖子便是,数万大军南下,诸位让我们就这样收场,想也知道我们不肯的吧?”
    谷天璇该狡猾狡猾,该实在也实在,三言两语点出了双方的僵持,他轻轻地摇了摇手中折扇,又道:“咱们面对面,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诸位手上除了端王殿下,断无别的筹码,端王殿下少一根汗毛,尔等必死无葬身之地,只要我军还在山下,你们也不敢伤了王爷,是不是?我看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商量出个都能接受的章程来,如何?”
    谢允见谷天璇拿着一把扇子,立刻也不甘寂寞地摸出一把,“哗啦”一下展开横在身前,跟“巨门”对着扇。
    这没溜的南端王笑道:“这个确实难办,四十八寨都这样了,退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依我看不如这样,二殿下留在寨中做客,你们不愿意撤就不撤,在山下老实待着也一样,只要不让我们管饭,待上三两个月也没问题,大家正好一起过年。”
    谷天璇:“……”
    谢允又道:“到时候呢,估摸着大当家也该回来了,还有霍连涛什么的,我听说自从被沈天枢一把火烧了霍家堡,霍连涛正在南朝四处纠集人马预备着要报仇,闻听这么大的热闹,他能不来搀一脚吗?还有我大昭——当年江湖谣言说,曹仲昆为了对付南军,无暇他顾,方才放任了四十八寨,按这个想法,现在北朝岂不是‘有暇他顾’了?那可大大的不好,金陵那边听见恐怕要睡不着觉了……何况我听说甘棠先生的老婆孩子都在四十八寨,闻煜将军过来也不太远。”
    他每说一句话,谷天璇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允扇了两下,发现实在是冷,偷偷摸摸打了个寒战,为防自己变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公子,他只好将扇子重新合在手心,总结道:“到时候天下英雄齐聚一堂,更方便大家评理了,肯定比我们这样僵持着好!”
    曹宁听谷天璇被谢允堵得哑口无言,不由叹了口气。
    寇丹察言观色,忽然上前一步,说道:“王爷受匪人所制,是我护卫不利,殿下,这事您怎么说?”
    “我没有棋差一招。”曹宁慢吞吞地说道,“只是快要收官的时候,有人不讲规矩,过来把棋盘掀了——我能说什么?我无话可说,寇楼主,看来咱们已经输了。”
    马吉利好像被他们这一来一往提醒了,上前道:“别人先不必说,但寇丹乃是我四十八寨叛徒,欺师灭祖、天理不容,还请将此人交回!”
    寇丹看着他,殷红的嘴角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像一朵徐徐绽开的罂粟:“成王败寇罢了,那么个老废物整日里以长辈自居,我到现在才动手清理了他,便是我鸣风楼的列祖列宗见了,也能夸我一句仁厚了,我欺了谁?灭了谁?”
    鱼老的尸体还在长老堂中横陈,在春回镇上的宅子里,倘若不是已经看见陆摇光已经回来,机不可失,周翡还不知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扑向曹宁,而非趁机摘了寇丹的脑袋。
    寇丹这一笑中充满了轻慢不屑,周翡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身后四十八寨的众弟子也不由得群情激奋。
    马吉利面色铁青,抬手指向寇丹:“你这贱人!”
    他说到“贱”的时候,已经运力于掌,似乎便要向寇丹扑过去。
    周翡的全副精力本来都在对面身上,那一瞬间,她却突然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她来不及想,多次生死一线间的直觉却在催促她闪开、后退,可她手里抓着曹宁!
    此时整个四十八寨的山坡保持着一个随时能倾覆的平衡,而准星就在这个胖子身上,她不能放开这个人。
    千钧一发间,周翡犹豫了。
    她犹豫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致命。
    就在周翡进退之间摇摆的时候,马吉利原本指向寇丹的手掌凭空一转,竟然拍在了周翡的后心偏右处,她是右手持刀,这一掌落了个结结实实,周翡右半身整个麻了,她眼前一黑,望春山怎么落的地都不知道。
    曹宁仿佛早知道有这么一出,毫不犹豫地一弯腰——
    两条牵机线凌空甩了过来,旁边两个试图伸手的行脚帮中人齐齐惨叫一声,各自被牵在寇丹手中的牵机线斩断了一条手臂。
    马吉利一击得手,人已经退到数丈之外。
    随即,谷天璇运起“清风徐来”,身如鬼魅,眨眼间已掠至曹宁身前,出手如电,一拉一拽,那曹宁仿佛不再是个足足有几百斤的人,而是一团棉絮,身轻如燕地被他抛掷身后,随即谷天璇面露狞笑,折扇一架荡开杨瑾挥过来的雁翅刀,又一抬手,直直拍向正在自己面前来不及躲闪的周翡,打算顺手将她毙在面前。
    北斗巨门乃是当世顶尖高手之一,能在四十八寨长老张博林与赵秋生两人夹击中丝毫不露败相,就算周翡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也未见得禁得住他当头一掌,何况她刚刚挨了马吉利一掌,手中刀已落地,这会几乎连气都提不起来!
    周围无人可施救,李妍尖叫了一声,她离得实在太远,连扑上去都来不及。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伸过来,凌空架住了谷天璇一掌。
    周翡眼前一片模糊,马吉利那一掌震伤了她的肺腑,一呼一吸间气息仿佛只能下到嗓子眼,再往下便是剧痛,她满口血腥味,只觉得有人抓住了她的后颈,将她往后一甩,几个师兄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她。
    那手在她后颈上蹭了一下,凉得好像冰雕……
    周翡耳朵里轰鸣一片,听不见、看不清,意识在拼命下沉,她却无意识地死死攥住旁边人试着想扶她的胳膊,死也不肯晕过去。
    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曹宁已经被北斗牢牢地护卫了起来。
    谷天璇一击不成飞身后退,在几步以外盯着眼前的人——方才拦住他的,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谢允。
    ☆、第92章 挣扎
    谷天璇正想开口,谁知刚一提气,便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着谢允,不由得有些心惊,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手来:“你……”
    谢允将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来,一言不发地挡在周翡面前。
    谷天璇惊疑不定道:“你是什么人?”
    曹宁终于在好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气喘如牛,狼狈不堪,却依然慢吞吞的,此时看了谢允一眼,他摇头道:“赵……”
    谢允截口打断他道:“鄙姓谢。”
    曹宁好似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谢兄,擅用‘推云掌’,你不要命了吗?图什么?”
    谷天璇听见“推云掌”三个字,整个人猛地一震,脱口道:“是你,你居然还没死!”
    谢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见她居然还能站着,便笑道:“我还没找着合适的胎投,着什么急?”
    原本跟在马吉利身后的弟子们都呆住了,直到这时,才有人晕头转向地问道:“马师叔?这……这怎么回事?”
    李妍挤开挡着她的几个人:“阿翡!”
    那姑娘的声音太尖了,平时就咋咋呼呼的,这会扯着嗓子叫起来,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进了周翡耳朵里,生生将周翡叫出了几分清明,她抬手挡了李妍一下,扭头吐出一口血来,右半身这才有了知觉。
    对了。
    还有李妍,还有吴楚楚,她怀里还有吴楚楚相托的东西,身后还有个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
    这是她外祖用性命换来的二十年太平,大当家不在……
    周翡忍着伤急喘了几口气。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着,等会再死。
    倘若李妍的头发能短上几尺,此时想必已经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兽一样跳了起来,指着马吉利道:“马吉利,你说谁是贱人?你才是贱人!”
    马吉利脱离了四十八寨,却也并未站在曹宁一边,那众人看惯了的慈祥圆脸微微沉着,平素总是被笑容掩盖的法令纹深深地垂在两颊。
    他面色有一些苍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几岁。
    李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也只是微微转动着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杨瑾方才被谷天璇一扇子震开断雁刀,一侧的虎口还微微发麻,见状提刀在侧,伸手拦了李妍一下,防止马吉利暴起伤人。
    李妍激动之下,将杨瑾伸出来的胳膊当成了栏杆,一把抓住,依然是叫道:“临走时我姑姑说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让我在外面什么都听你的,还说万一遇上什么危险,你就算舍命不要,也会护我周全——她瞎!我爷爷也瞎!当年就不该收留你!”
    寇丹如释重负地上前,站在马吉利身后,露出妍丽的半张脸,伸手搭在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骤然闭嘴,少女的神色冷淡下来,一时竟仿佛凭空长大了几岁。
    马吉利之于李妍,大概好像是华容城中突然的围困之于周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