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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项林珠又悄悄扬了扬眉,听话地挪到后座上去,满眼都是藏着些许狡黠的笑意。
    当发动机的轰鸣响彻半匹青山,坑洼不平的土路颠簸着俩人摇摇欲坠,虽然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
    来,但她却很满足。
    俩人一路骑到村口,按工友交待的路线把摩托车停去他们家,再经介绍找到外包车主,谈好价钱后就准备回城了。
    因着下雨,村里的路很不好走,好点儿的地方半干半湿,一脚下去,竖起来的泥瞬间塌陷,一不小心踩进凹陷的坑洼更不得了,半个裤腿都是稀泥。
    谭稷明正和那外包车的司机说着话,眼睛还眨也不眨的往地上盯着呢,却不知怎么搞的,一脚踩上了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霎时他皱着一张脸似极不能忍,打小爱干净惯了,怎受得了这罪。
    偏偏那司机大爷还呵呵一笑,指了指他的皮鞋道:“羊粪。”
    顷刻间他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边受不了的倒抽气,一边抬起脚猛涮,脖颈都涨红了。
    项林珠克制住发自内心的笑意,跑去墙角攥了把谷草。
    指挥他:“脚抬起来。”
    他便立在那儿抬脚,让她帮忙把那玩意儿弄下去,就那也弄不干净,黏黏糊糊的污泥沾着鞋边。
    他皱着眉嫌弃极了,往车上钻时又狠狠往路边的石头上蹭了好几遍。
    项林珠刚去村民家的水管下洗了洗腿,裤脚还高高撩起,腿肚子上还挂着水珠。
    看谭稷明挑剔的样儿她没忍住道:“这没什么的 ,你就该多接接地气。”
    他反问:“谁会为了接地气去踩羊粪?”
    她顺口接:“你刚才不就踩了么。”
    “我那是不小心。”
    她道:“看你这话说的,谁会故意去踩羊粪。”
    ……这谈话貌似绕了一莫名其妙的弯子,俩人霎时都保持沉默,谁也不说话。
    狭小的车厢很陈旧,褪色花纹的椅套散发不知名的味道。
    谭稷明身高腿长坐在那儿显得很局促,闻着不熟悉的气味儿也很敏感,他伸手开了半扇窗,胳膊枕着窗框有意无意地揉着鼻子,因着皮鞋脏,他的西装裤腿也被卷起来。
    俩人相差无几的造型就像春日下田插秧的农民。
    前排开车的大爷热情,总是有搭没搭找话题和谭稷明说话,他难受的坐在那儿有搭没搭的应着。
    敞开的窗户灌进层叠的风,那风可不似夏日柔软,因为天凉,已经携带刀锋般的锐利。
    他身强体壮倒不觉得冷,只由着那风散味儿,片刻后视线触及项林珠的小腿,只见那条细腿上已密麻爬上鸡皮疙瘩。
    他转过头看窗外的景,随手又关了窗户。
    项林珠毫无察觉,她听着俩人从天气聊到庄稼收成,忽然觉得上帝在玩她,好不容易找来的独处机会,被前后这么一折腾,愣是一句要紧的话也没说上,这会儿想再开口吧,氛围始终不对。
    她就这么一路惆怅着,眼瞧着汽车已经下了高速往市里开去。
    “谭稷明……”
    却见谭稷明转头没什么钱情绪的瞧着她:“你跟酒店等着,晚上八点我去找你。”
    她听在耳里,极短暂的有些发蒙,即刻又朝他点了点头。
    前排大爷凑热闹:“年轻就是好啊,跟家睡着不得劲,还得去酒店睡。”
    项林珠面上一红,垂了垂带着笑意的眼睛。
    即使被人误会,她此刻也激动万分。她就知道他的心里不可能没有她,他那么爱她怎会把她放下。
    却不料当初朝谭稷明丢下的那把刀竟也会风水轮流转,转来转去终于轮到了自己。
    ☆、72
    先说回了公司的谭稷明, 当他高挽裤腿, 两脚带泥的出现在金碧辉煌的电梯并且踏过廊道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所有人对他的瞩目在那一瞬间达到了最高点。
    他很无奈, 搁山窝窝里bbq之类的活动算是他最接近大自然的时候,就那也十指不沾阳春水,顶多象征性的往那竹签上串串土豆片什么的, 这人春夏秋冬都体面得跟一画像似的, 几时踩过泥地,还带一羊粪的泥地。
    那秘书见他那样子,吓了一跳:“谭总您、您这是怎么了……”
    他也受不了自己, 蹬掉鞋光脚踩在地上,再把鞋丢进垃圾桶。
    “你去附近替我买双新鞋。”又指了指垃圾桶,“顺便把这也扔了。”
    说完便撸起袖子拨打项目经理的内线,马不停蹄接着忙工作。
    再说独自回到酒店的项林珠。
    她激动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洗完澡吹干头发, 她把带来的行李全部摊开搁床上,几经对比后挑了件儿红色针织连衣裙,那长裙圆领掐腰伞状摆, 勾勒她丰胸窄腰好身段。
    她还对镜梳妆,细致描眉画眼, 末了又试穿两双鞋,比较来比较去, 选中细跟较高的那一双。那之后仍然不能平静,就那么收拾妥帖的跟窗前小沙发坐着,既期待着谭稷明的到来, 又有些紧张他的到来。
    她觉得自己跟那儿坐了很久,一看时间才过去五分钟,于是开了电视打发时间,又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就这还是忍不住,每隔一会儿都要看一下时间。
    后来不到八点,约莫七点半的光景,床头的座机忽然响了。她接起来一听,原是前台的服务员通知她楼下有人找。
    她挂了电话,出门前还特地照了照镜子,雀跃着走下楼时便瞧见谭稷明跟大堂那儿等着。
    “我时间不多,车里说。”
    他虽上下打量她的装扮,口气却仍然冷淡。
    项林珠有种不详的预感,却也跟着他去了车里。
    晕黄的氛围灯下,谭稷明转头仔细瞧了瞧她。她的连衣裙色泽鲜艳,倒不似往常爱穿的风格,却也衬托气质格外沉静,颈上的小吊坠在灯下绽放清淡光彩。
    她眉梢整齐,眼尾蘸着薄薄珠光色,脸蛋透出健康粉,朱唇抹着提色唇膏。
    “你变化不小。”
    谭稷明说。
    她应着:“你也有变化,时间在变,人多多少少都会有变化。”
    他没接话,伸长胳膊从仪表台上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西装下的衬衣袖口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那是上午从她身体流出的血。
    “我签过字了,资金过几天就能到账。回去吧,这里的天气你适应不了。”
    她看着那份文件,抬头写着“破译对虾白斑杆状病毒基因组密码项目策划书”。
    她没有伸手接,心中翻腾着无形气体,呼吸时喉头有些发疼。
    “住得时间长了总能适应。”她压制住颤抖的声音道,“就像我从前觉得自己不适应你,后来发现其实挺适应的。”
    他却说:“你费这么大劲,每天跟公司楼下堵我,堵不住又跟去怀柔,不就为的这项目么。”
    她又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有没有这个项目我都会来。”
    谭稷明后仰着脖颈靠着座椅,看着前方来往的车辆。
    “太迟了。”
    狭小的车厢内十分安静,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半晌都未消散。
    “只要你肯给机会,一点都不迟,一切都可以重来,我会好好珍惜你。”
    “我快结婚了。”
    他说,口气淡然而确定。
    项林珠震住,睁大清亮的瞳孔盯着他。
    她脑海思绪翻滚,抑制住激动的情绪说:“你骗我。张祈雨都和我说了,你和那个女孩儿只是互相了解的关系,连男女朋友都算不上。”
    “目前的确还不是男女朋友,可我愿意和她继续发展。这几年认识不少姑娘,就她跟我最合得来,我早就打算多相处一段儿就向她求婚。”
    他认真的说,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项林珠起伏着心中的酸涩,眼睛眨也不眨盯着他:“你是故意气我吗?”
    他转头也看着她:“何必拿这种事气你,我把话都说明白,省的你在我这儿白费时间。”说着,再次递给她那份文件,“这算是送你的礼物,你能跑这一趟为过去的事情道歉,我也就释怀了。以后我们各自安好,谁也不欠谁。”
    她看着他鼻梁立挺,薄唇微闭,整齐的头发纹丝不乱,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曾经如火般炙烤着她,他的脸、他的发、他的声音他的吻,三年来她一刻也不曾忘记,可如今他却告诉她他要结婚了。
    最残忍的并非他已经结婚,而是分明有重归于好的机会,他却关上那道充满无限可能性的门,宁愿把他的爱情、他的婚姻交给一个合得来的人。
    她睁着一双杏眼死死盯着他,似要将他看出一个窟窿。
    她双手握成拳,指甲顶着掌心,戳出钻心的痛感。
    她极力控制情绪,颤抖着声音问他:“那我呢?”
    他沉默两秒,开口道:“都过去了。”
    她起伏着胸膛,木然像块冰山:“不能就这么过去。”
    方向盘后的红色指示灯还亮着,结合头顶柔和的光线,愈显平静祥和。
    他极轻的叹了口气:“我已经和别人在发展感情,你要一直这样可就成了第三者。”他的语气平稳,还多了几分耐心,“我知道你的为人,你干不出介入别人感情的事儿来,所以听话吧,回去好好儿生活。”末了,又补上一句,“再碰上爱你的人一定要珍惜。”
    说罢,第三次将那份文件往她跟前递去。
    她看了看那份资料的白色封皮,末端是他修剪干净的手指。他的手指依然修长,指甲盖上的小太阳弯成半月形状,这双手曾经牵着她走遍那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夏天帮她驱赶蚊虫,冬天替她捂热手心,闲暇逗趣时还会不舍力道的捏捏她的脸。
    而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他会把这所有的温暖献给另一个女人。
    顿了顿,她抖着手指接过那份协议,唰唰两下撕个粉碎。凌乱的纸屑散落飞扬,钻进车厢里各个细小角落。
    谭稷明看着那些粉碎,半晌道了句:“你别这样。”
    她咽下喉头的翻滚,问他:“你确定要和别人结婚?”
    他自胸腔淡淡应了一声。
    “是那天和你一起吃饭的女孩儿吗?”
    他仍然那么回应。
    她腥红着眼睛,看那仪表台上的小麋鹿,飞扬着前蹄,半闭着眼睛,很是活波灵动。渐渐的,眼前似有了雾气,竟分不清镀在鹿身的是金还是银。
    她紧抿着唇线,半天才开口道:“合约我不要了,本就是我欠你的,没道理还让你送礼物。”说着,开了车门走下去,“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祝你幸福。”
    她砰的关上车门,木然行走在北方初凉的夜里。
    她咬着牙床控制,上颚干涸着散发撕裂的疼痛,她闭合的嘴唇上下颤抖,不断咽下喷薄欲出的哭腔,虽已极力去忍耐,却仍然控制不住翻滚自眼眶的颗颗泪珠,那晶莹的泪珠像崩盘的珠子,滑过她的脸庞,落进无声的风里。
    她穿着艳丽的红裙趋步向前,像个重心不稳的人偶,脚步匆忙行至柳树下的花台。似寒冷至极,又似体力不支,她扶着铺满白色小方砖的台沿,运作着笨拙的身体坐了下去。
    她鼻头发红,接着张嘴换气,却猛然蹿出连串的哭音。那一刻便再也绷不住,撕心裂肺的哭声往四下散开,她坐在那儿弓着腰捂着脸,仿佛回到刚失去父母的那个夏天,她哭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