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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她敷衍着说没什么,进揽胜门后朝北张望:“打发人找壶花雕来,我带了好去讨蟹吃。”
    铜环有些担心,“还要喝酒?回头满身酒味儿,叫人闻出来怎么好?”
    婉婉不以为然,“要是喝高了,筵席就不吃了,你回去给咱们找两床被子来,我和她在亭子里过夜。”
    她提起一片裙裾,踩着露水从石桥上过去,临溪亭下灯火阑珊,可是找了一圈,并没有找到音楼的影子。婉婉回过头来思量,是不是记错了碰头的地方,见东边含清斋里有隐隐的光亮,那地方是专供后妃们礼佛小憩的,前后西次间打通,形成独立的小院落,不与外界相干,倒是个清静雅致的去处。
    她笑着抬袖指了指,“保不定在那里,瞧瞧去吧。”
    提灯的嬷嬷替她引路,穿过幽径到门上,奇怪,居然一个站班太监也没有。只见前殿烛火杳杳,那烛光像平铺的缎子,照亮了半截穿堂。
    她迈进门槛,院子里很静,许久没有上这里来了,还记得小时候大哥哥带她在井口捉萤火虫的情景,一时回忆涌上心来,不由自主便往后院去了。
    含清斋本就不是奢华的地方,规格和边上的宝相楼没法相比。这里的陈涉极简单,一桌一椅一立柜,南窗底下设了个宝座,锦垫隐囊极少有人用,还如以前一样簇新。
    婉婉看着空空的屋子,有些怅惘。略站了一会儿想离开,隐约闻见空气里漂浮着瑞脑的香气,这香味太熟悉了,是厂臣的。
    他来过这里?真是稀奇……她转头看那雕花立柜,镂空的缠枝,牵牵绊绊没有尽头。忽地发现柜门上夹着一片裙角,细看是鸟衔瑞花锦。她脑子里嗡然一声,这纹样是高丽进贡的,阖宫只有音楼拿来做了裙子。
    她觉得心都颤起来,来得太不凑巧了……她退后两步转过身,故作镇定:“走吧,再去别处瞧瞧,没准儿会子人在临溪亭解螃蟹呢!”
    她跟在掌灯嬷嬷身后,人浑浑噩噩地,走得高一脚底一脚。铜环见她有异,上来搀住了她,“殿下怎么了?身上不好吗?”
    她说不出来,不是身上不好,是心里大不好了。原来音楼和厂臣已经到了这步,年少的梦,顷刻就碎了。
    月亮当空挂着,大得凄惨,她走出揽胜门,在夹道阴暗的墙根下蹲了下来。铜环唬着了,惊声问:“殿下,哪里不舒坦,奴婢即刻传太医来。”
    嗓子眼被堵住了,发不了声音,她只是摆了摆手,把脸埋在臂弯里。
    为什么自己总是瞻前顾后呢?这次果真是太迟了,明明认识了五六年……她知道音楼很好,为人正直,性情可爱,如果她是男人,说不定也会喜欢上她。可是……她一直觉得厂臣近在咫尺,没有想过他会和别人扯上关系。这回是毫无防备间的致命一击,她慌了神,孤苦伶仃没有了方向。
    她灰心丧气,反正从来没有得到过,为什么还要感觉失望。假设重新给她机会,她能不能把握住?想了很久,其实知道自己没有这份勇气,所以失败也是理所当然。
    她站起来,擦了擦眼泪,“好像有东西钻进我眼睛里了……”
    铜环提灯来照,她眼圈红红的,分明是哭了。可她不戳破,拿手绢替她掖了掖,“不要紧,眼泪能把灰尘洗刷干净,殿下再试试,已经不疼了罢?”
    她深深吸口气,“说得是,已经不怎么疼了。”
    铜环报以微笑,搀她往长信门上去,刚走了几步迎面遇见个小太监,呵着腰道:“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殿下先前不在,乾清宫里出岔子了……赵老娘娘和皇后张娘娘起了争执,遭太后娘娘训斥,这会儿在金亭子里哭呢。娘娘跟前孙嬷嬷劝不住,怕出事儿,托奴婢来请殿下,殿下您快瞧瞧去吧。”
    那位赵老娘娘虽然平时不怎么受人待见,但是大哥哥崩后处境艰难,婉婉心善,到底不能袖手旁观。便让太监带路,自己匆匆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打赏,鞠躬~
    ☆、风露渐变
    婉婉长到这么大,虽然经历的事也多,但她一向被保护得很好。愁苦当然有,却是少年的惆怅,很少能够留下烙印,所以她单纯善良,几乎没有心机。
    她在为赵皇后担忧的时候,铜环对此事是持怀疑态度的。拽了拽她,低声道:“赵老娘娘真是奇了,受了委屈不回寝宫,怎么上金亭子去了?哭也要傍着美景儿不成?今儿宫里人多,殿下仔细些。依奴婢的意思,咱们还是上乾清宫去,等筵散了,明儿再上喈凤宫瞧她不迟。”
    这话给带路的太监听见了,他回头瞧了铜环一眼道:“姑姑,天底下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赵娘娘这会子正想不开,您让殿下明儿再瞧她,万一今晚上出了事儿,您心里头能踏实吗?”一面对长公主赔笑,“这事儿原不和奴婢相干,奴婢也是受人之托。殿下,您菩萨心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要愿意去,奴婢给您带路。您要不愿去,奴婢上那头回个话儿就是了。”
    婉婉心下也有些犹豫,可又担心这回不赏脸,下回见面说不尽的尴尬。心里计较了再三,忖着皇宫大内,那么森严的地方,自己打从落地就在这里生活,从来没有任何危险,不过去一趟金亭子,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在铜环手上按了一下,“既然打发人来请我,我好歹要过去看看的。要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宽慰她两句就完了。”往乾清宫方向看了眼道,“开筵的时候快到了,越性儿在花园里吃螃蟹倒罢了,现在……只怕太后找不见我,回头要怪罪。你上前边去,吩咐张妈妈一声,万一太后问起来,也好有个回事的。”
    铜环迟疑看她,“您身边没人怎么成呢?”
    婉婉笑起来,“这是什么地方?又不是外头乱七八糟的地方,宫里谁不认得我?你只管去吧,说一声就来接应我,到时候我也好有个脱身的借口,没的绊住了走不脱,点灯熬油的难受。”
    金亭子就在前面不远,布置好了花草,是宫眷们赏菊的一个去处。蜿蜒的游廊上宫灯错落,几步就有一盏,那样光明磊落的地方,藏不了污也纳不了垢,铜环觉得自己可能当真是多虑了,应个是,转身朝隆宗门上去了。
    婉婉呢,还沉浸在刚才的悲伤里拔不出来。她是个要强的人,难过也不想让别人看见。铜环寸步不离,说实话让她很不自在,借着这个机会把她支开,自己也好平平心绪。
    太监在前面挑灯,月华如练,照亮她脚下的路。她出声叫住他,“我自己过去就是了,你忙你的去吧。”
    小太监忙道是:“殿下走道儿千万仔细些,奴婢告退了。”
    婉婉一个人在青石路上站了会儿,中秋前就入了秋,白天倒不觉得,夜里开始有些寒浸浸的了。
    天气微凉,似乎也没有她的心来得凉,满脑子刚才含清斋后身屋里的瑞脑和裙角。那个立柜里不知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她没头没脑闯进去,一定把他们吓坏了吧?
    真是的,她搓了搓脸,又伤心,又有些好笑。肖铎这个人这么蛮横,遇上音楼倒是个好出路,论死缠烂打的功夫,音楼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他们俩要是真心相守,确实十分般配。这样也好,音楼是紫禁城的一部分,将来会一直留在这里。自己呢?注定要上外头去的,肖铎有了音楼,以后就不会孤单了。
    朦胧的恋慕,一点都不重要。其实她并不太懂什么是爱情,可能谁对她好,她就有占有欲吧!她只敢偷偷在心里描摹他的眉眼,和他面对面时,连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怎么算得上爱!
    音楼不同,现在拨开了云雾,才知道她之前的怏怏不乐是有原因的。肖铎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是那双含笑的眼睛里有了愁苦,一切也都是为音楼。所以这种事没有先来后到,她认识他那么多年又如何?最可悲的是她在他眼里,可能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公主,她的喜欢,对他来说是孩子气的笑话。
    她叹了口气,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天幕澄澈,一丝云彩也无。多少年了,难得有这样的中秋,如此良辰如此夜,有情的人应该团圆。至于她自己,或许再等等吧,总会遇到一个人值得托付终生的。
    收拾心情登上台阶,金亭子并不是乾清宫前那两座鎏金铜亭的俗称。这个亭子建在雨花阁后,横跨宝华殿和中正殿之间的那道长廊,十几年前烧毁过,后来照着江山社稷金殿的样子重建,四面立抱柱,有圆形攒尖式的殿顶,比普通的花园亭子更考究。要说这赵娘娘伤心的地方,真是挑得富有诗情,婉婉顺着廊子往前,只看见满目的名贵菊花争相怒放,却并没有看到赵皇后的身影。
    她站定脚,周围寂静,站班太监在很远的地方,依门而立,不动如山。她叫声赵嫂子,可惜没人回应,大概已经走了吧!她有点气恼,明明特意叫她来的,来了又扑空,今天怎么个个都是这样!
    她心里烦躁起来,往后再也不听人糊弄了。转身要走,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脸上带着谦恭的笑,遥遥对她做了一揖。
    婉婉不由皱眉,这是唱的哪出戏?看来是赵皇后不死心,有意安排下的。
    她往后退了一步,打算返回乾清宫,没想到这人很快上前来,灯火照清了他的五官,长得还算清秀,但有一股卑微的气象,从他的四肢百骸散发出来。
    不讨喜,甚至令她反感,但是人到了面前,又穿着朝廷的官服,薄面还是要赏的。
    她掖着两手,有些倨傲地看他,“宫闱重地,外臣怎么能随意往来?你在哪里任职,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对方可能没料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一时有点惊诧的模样,但是转瞬就镇定下来,笑道:“长公主殿下误会了,今儿皇上有令,阖宫除了东西六宫,不设禁地。金亭子本来就是供群臣赏花的地方,臣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妥的。”觑了她一眼,复又作揖,“是臣唐突了,殿下没有防备,想是吓了一跳吧?殿下问臣在哪里供职,回殿下的话,臣是承宣布政使司参议赵还止,荣安皇后赵娘娘是臣的族姐,娘娘应当和殿下提起过臣吧?”
    果然不出所料,赵皇后一心撮合,今天总算是找着机会了。做媒本没有什么,赵家眼看要没落,想拉个公主垫背,也无可厚非。可她不该拿话来蒙她,她是长公主,身份在这里,不是外面的山野村妇,想见就能见的。赵皇后不顾宫廷规矩,充当起这种角色来,实在是自贬身价,令人不齿。
    她觉得受了冒犯,脸色愈发不好了,也不愿意和他多兜搭,寒声道:“乾清宫正设宴,赵参议快赴宴去吧。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就算皇上下了令,也应当有些忌讳才好。还有一桩事,请你带话给赵老娘娘,宫中已然易主,请她自省些。与其整日怨怪境遇不好,倒不如独善其身,少些行差踏错,将来结局不至于太过难看。”
    她毕竟是金枝玉叶,这几句话撂出来,连赵还止都有些经受不住。然而再尊贵的女人终究是女人,没有了众星拱月,她独一个的时候,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震慑力?原先来前就商议过,怕她心高气傲不好相与,赵皇后叮嘱这族弟,她狠,你就要狠过头,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名声要紧,谅她不敢闹起来。退一万步,万一真闹起来倒好了,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是孙猴子,也逃不出五指山去。
    有这一套好教导,赵某人的胆子就大了。她转身要走,他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臂,这一扣叫人永世难忘,世上几人能有这等亲近公主的好运气?初秋的衫子很薄,隐藏于通袖下的轮廓娇而脆,细而软,从指尖传递上来的触感简直起腻,和那些庸脂俗粉完全不一样。他受用了一把,忽然又紧张起来,怕她声张,到底要担风险。没想到她果真如赵皇后说的那样隐而不发,只是涨红了脸,低斥着,命他放手。
    他色胆包天,如天人般的姑娘就在掌握之中,哪管她什么身份。他笑得有点狰狞,“殿下这又是何必,认真说起来咱们也算亲戚,小时候还曾经一道玩儿过的,殿下忘了?”
    婉婉恨得浑身打颤,咬着槽牙道:“你好大的胆子,再不放手,我灭你满门!”
    结果人家压根儿不当回事,反倒撇唇一笑:“臣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有几句话想和殿下说,殿下别着急走,臣放开就是了。”嘴里这么说,手却顺着她的臂膀划上去,按在了她的颈窝上。
    婉婉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即便是毓德宫里朝夕相处的人,除了铜环外,也都不能近她的身。这个赵还止是什么东西,居然敢对她动手动脚起来!她想唤人来,可太后并不开明,万一觉得女孩子名节毁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真把她指给赵家怎么办?
    她陷入绝境,进退两难,眼下所有人都在乾清宫伴驾赏月,恐怕没谁帮得了她了。
    正惊慌欲绝的时候,脖子上的压迫感忽地没了,那姓赵的被人扽起来,眨眼间撂过栏杆,重重摔到了廊下的汉白玉台基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一段新愁
    赵还止这下摔得狠,眼前一天星斗,倒在那里半天起不来。好容易挣扎撑起身,定睛一看,灯影下的人穿亲王盘领窄袖袍,两肩蟠龙峥嵘,刚打了人,脸上居然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南苑蛮子!坐拥富庶金陵,除了有钱,还有个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名声。既然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好吃他的筵席就是了,为什么闲事管到他头上来了?他扶着樟树勉强站起来,肩头酸痛,胸口也遭了重创,吸口气,连咳带喘。
    “南苑王这是做什么?”他半弓着腰道,“今儿过节呢,王爷怎么出手伤人?”
    立在栏杆前的人掸了掸衣袖,语气平淡:“我是外放的藩王,没见过世面,竟不知道天子脚下还有这种规矩。就是寻常人家设宴,也没有宾客唐突家主的道理,赵参议身为人臣,对长公主不敬,难道不该死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毫无戾气,可是字里行间的肃杀却令人不寒而栗。赵还止原本还想理论一番的,毕竟在女人跟前失了面子是很坍台的事,可是瞧见他渐渐阴冷的双眼,亟待冲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唐突长公主,可惜唐突的层次太浅,反而不好作为。现在要是吵闹起来,有了第三个人介入,关系太乱理不清,对他也没有益处。他悻悻地,拍了拍身上袍子冷声哼笑:“王爷这话有失偏颇了,赵某不过和殿下闲聊了两句,是王爷半道杀出,对赵某拳脚相加,怎么论起赵某的不是来?你说我唐突长公主,可有证据?”
    如果一个人打定主意和你耍赖,那么永远不要同他讲理。
    “既然如此,赵参议说本王对你拳脚相加,证据又何在呢?”他转过头看了婉婉一眼,“殿下瞧见我动手了吗?”
    婉婉摇头不迭,“没有,是赵参议自己摔倒的。”
    廊上的人绽开一个胜利式的微笑,廊下人愤恨地一甩袖子,对上怒目相向。
    婉婉惊魂初定,到现在才放松下来。她本以为这个哑巴亏是不吃也得吃了,没想到南苑王忽然出现,虽然来得意外,但是及时可靠,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家风这种东西,果真值得考量。婉婉一向宽容,觉得就算族里有人横行不法,也不代表个个都是坏人。如今看到了赵家这一窑坏砖,顿时把以前所有的想法都推翻了。赵娘娘自私自利自作主张,这个族弟三句话没说也敢伸手,这么大的胆子,实在令人咋舌。
    “别瞪了。”她冷静下来,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人,“赵参议今天的所作所为,我会据实向上回禀的。如果皇上不办你,我也断然不能依。你去吧,见了赵老娘娘,把我的话带到。等我得了空,必定要请她到乾清宫走一趟,到时候是圆是方,咱们再好好儿议一议。”
    赵还止愣了一回神,乍听得东面响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混混沌沌分不太清,似乎不单是礼乐,间或有盆碗的的嘈杂。他木然抬起眼,不知什么时候月亮缺了一大块,清辉减淡,残缺的半面,融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八月十五月蚀,这种天象罕见,几十年里也没有一回。剩下的半边逐渐被暗暗的红色吞噬,猛然一下落入无边的黑暗里,天幕上只剩一个黯淡的光圈,孤苦伶仃地挂着,连相伴的星星也不见了。
    赵还止打了个寒颤,捂着胸口遁逃了。金亭子里的灯笼依旧亮着,在黑洞洞的世界里显得愈发鲜明。
    婉婉长出一口,对南苑王欠身,“王爷长途入京,路上辛苦了。”
    绝口不提刚才受辱的事,是她身为公主的骄傲。
    他都明白,温和地扬起唇角,笑容倒比最后霎那的月光更皎洁。揖手还礼,认认真真地弯下腰去,“圣上克成大统,藩臣理应进京朝贺,不敢言辛苦。”
    然后呢?应该说些什么?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再微笑,彼此都有些尴尬。婉婉偏过身子,心里惘惘的,这个时候肖铎顾不上她了,没想到救她的居然是南苑王。虽然关于他的记忆不多,可又不是完全陌生的。悄悄瞥他一眼,他的侧脸宁静优雅,无欲无求,像要成佛似的。她歪着脑袋想,富贵丛中能作养出这么澹泊的性情,看来金陵是个神奇的地方,和这浮躁的京师不一样。
    英雄救美,救完了终须一别,她等着相送,自己也要离开这里。然而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她偷看他的当口慢慢回过眼来,视线对上了,竟隐约有些腼腆,一点没有刚才那种气定神闲的做派了。
    “殿下瞧什么?”
    婉婉本以为他会东拉西扯寻点话题,她也准备和他解说一下京城的风土人情,回报他刚才的仗义相救。但是……瞧什么?这叫她怎么回答?
    “瞧……”她冥思苦想,十分艰难,“瞧王爷……有点面熟。”
    他的笑声里有揶揄的味道,“我也觉得殿下面熟,咱们应该在哪儿见过。”
    这下婉婉噤住了,这是要把陈年旧账掏出来啊!她支吾了好久,决定抵赖,“王爷大概是记错了,先帝的端午宴,太后不叫我出席,那个时候没有机会认识。”
    不得不承认,说谎是门学问,老实惯了的人根本不在行。她这么说,实在是不打自招,他从来没有提起上年,她自己心虚试图规避,谁知愈发撞到枪头上了。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眼里金环璀璨,“殿下说得是,上年咱们并没有照过面,不过十年前,臣就已经记住殿下了。”
    婉婉知道他说的是那回误闯乾清宫的事儿,可是相隔了十年,她又是除了好吃好玩俱不上心的人,不过随口的一句话,哪里还有半点印象。
    她抿着唇,不确定地笑了笑,“十年前……王爷记性真好。”
    “于殿下来说无关紧要,对良时却有再造之恩。”他微微低下头,脸上有恍惚的神情,“我那时候少不经事,误闯禁地,锦衣卫扣住我的两臂,差点儿把我的胳膊拧下来。要不是殿下经过,我恐怕已经给押到东厂去了。我们南苑向来为朝廷所忌惮,倘或事情闹大了,我在父王跟前也不好交代。所以殿下的大恩,我一直铭记在心,上年进宫赴宴,我本想探望殿下的,无奈殿下安居深宫,我一个外臣想见,简直难如登天。”
    那样的旧事如在天的那一端,可是他却记得分外清楚,连她那天穿了什么样的衣裳,梳了什么样的发髻,他都能够说得上来。
    五岁的合德帝姬,没有现在这样倾国倾城的容貌,然而在少年的眼里,已经是惊艳的存在了。帝王唯一的爱女,从奉天殿到毓德宫,即便路途不远,也是坐着小抬辇的。彼时她顽皮,半跪在坐垫上,吓得两旁嬷嬷太监不得不伸着两手边走边护驾。他被人押住了,十分狼狈,她路过看见,像山大王一样咄了一声:“前方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