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拥护思凡的党派一同退出王都,十年后,王都叛乱,敌国来犯,现任国君昏庸无能,众人上请思凡拨乱反正,救民于水火。
又是花开时节,思凡再见到梧桐,小姑娘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身湖绿衣裙,明媚绝伦,内忧外患没能消磨掉她一如当初的笑容,得像阳光下的烟柳,散发着勃勃生机,叫人见了就满心欢喜。
他们赛马游长街,登山看日落,并肩泛舟湖上,夜赏万家灯火……梧桐疯了一样拉着他到处跑,到最后又回了当年幽禁他的宫室。
“……我要离开这里了,王兄已经决定送我去联姻,你能回来陪我最后一段日子,真好。”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并无忧伤,只有些微的遗憾。
他没有出声,梧桐就歪着头说:“你总是这样沉默,会没人喜欢你的!对了,我都忘了问,哥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思凡一呆,很认真的想了想,握住她的手道:“喜欢……你。”
梧桐噗嗤笑了,“我是你妹妹,你当然喜欢我了,我说的是……算了算了,你这个模样说了也不懂,我们回去吧。”
思凡的确不懂,他只是很单纯的喜欢跟梧桐在一起,喜欢看她笑,喜欢听她叫他,与她的身份无关。
联姻终究没有成功,因为梧桐在半路上偷偷跑了,她是个太聪明又有主见的姑娘,这样的选择令国君大怒,思凡却毫不意外。
国君要派人去抓她回来,思凡站了出来,道:“放她自由。”
国君怒而问:“放她自由谁来放过我们?谁能抵御外敌?谁还能解如今的困局?”
思凡道:“我来,我能。”
满殿愕然无声,他从容换上战袍,远赴边关。
梧桐从未走远,他们在边关重逢,她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就骂:“你这个大笨蛋!”
思凡说:“你也是。”
梧桐捂着脸,眼圈慢慢红了,“如果这个国家要靠联姻来苟延残喘,就真的离灭亡不远了。我宁愿在战场上有血有肉的死,也不愿像个工具一样的活着。可我没有想到,最后站出来的是你,母后和王兄都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还要为他们卖命?踏出这一步,你注定要死了,哪怕赢了,王兄也容不得你!”
思凡找了找没找到帕子,便撕下干净的衣服递给她擦眼泪,温柔地回道:“不为他们,为你,为国,为家。”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
他说的简单,梧桐却都懂了。
朝朝暮暮,日夜相对,场下共商战略,场上心有所依,无间的默契,令人畅快淋漓……然而有些感情,早已不知不觉间变质了。
程梓川的意识停留在思凡身上,思凡深切而纯粹的感情他感同身受,但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思凡看不见的真相——比如梧桐,真正的梧桐早就死了,那个聪慧而狡黠的少女,其实是另一个人,她用精湛的演技,编织了一场颠倒伦常的迷梦,那些爱与恨,那些救赎与思念,那些欢喜与悲伤……统统都是假的。
☆、第54章 思凡(下)
思凡初见梧桐,觉得那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姑娘,程梓川看到的是另一个模样——梧桐在王宫里看到漂亮的花想要去摘,跑得急了引出了娘胎里带出的心疾,周围无人,她眼见着就没气了,而树下逐渐显露出黑裙少女的身影。
那时的楼月潼看着还很年少,不仅仅表现在外貌上,眼神表情都无一丝岁月的痕迹,稍显稚嫩,远不及后来的冷漠,唯有“狠绝”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楼月潼没有去救梧桐,相反,她将梧桐的魂魄锁在体内,自己附身了上去,去接近了思凡。
在思凡看不见的地方,在那分开的十年间,真正的梧桐才会茫然苏醒,她本性其实与楼月潼截然不同,温柔而安静,很听话,所以才会接受加诸在她身上的联姻。
原本的命数里,思凡的情劫对象根本不是梧桐,而是另一个会与思凡在战场上相遇的敌国女将,她会救了思凡,痴恋于他,而思凡却因二十几年的成长心如止水,两人会纠缠十年,最后思凡以命还恩,算是了结,从头到尾只有恩义,而无情爱。
不动情,则情劫自消。
可楼月潼擅自篡改了命数,她附身梧桐,在思凡未长成的心境里留下印记,再见时欲擒故纵——魔界多的是为她神魂颠倒的,她是个魔女,这些手段信手捏来。
如果是圣尊,道心通明,不会受她引诱,可思凡无法视若无睹,他早已弥足深陷,真的爱上了梧桐,不,应该说是楼月潼附身的梧桐。
时机成熟,便到了小魔女收网之时。
敌国退兵,这一场战争终于是赢了,思凡满心欢喜,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梧桐,等到了国君的赐死的旨意,正如梧桐所说,输了他会死,赢了他也要死,那一步踏出就注定回不了头了。
除非他造反。
可他从来不想做什么国君,当什么帝王,他想牵着梧桐的手远离喧嚣,想再认认真真的告诉她一次“喜欢你”。梧桐若想成亲,他就娶她,若介意兄妹名分,他就像兄长一样陪着她,闲时赏花,醉时游乐,只要她愿意,怎样都好。
黄昏日久,沙尘迷了眼睛。
“毒酒是我自己饮下的。王兄的确是想杀你,可他也说对了一句话,我是你妹妹,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一起,情孼只会招来祸患。战乱刚休,国家再也经不起动荡了。我死了才好,王兄没有再杀你的理由,你也无需大动干戈,”梧桐面色如纸,强撑着一口气低低的说:“……何况我有心疾,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思凡只看到她嘴唇开合,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悲伤,愤怒,与绝望,清晰的传进了程梓川的心里,仿佛在心上划了深不见底的一刀,告诉他,这就是失去所爱之人的恐惧与痛苦,哪怕成仙成神也忘不了。
“……不要死!”
思凡周身隐隐有光亮起,凡人看不到,楼月潼看到了,伸指一弹,变了个游方道士,一副正巧赶至的模样,问了思凡一句:“你想救她吗?”
“你……能?”
“要想救她,只有用你的命来换。你舍得放弃一切吗?”
思凡低下头,终于笑了,他的笑容干净如雪,似瞬间云破月来,夜色尽褪,似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初露,那是他一生中笑得最满足的时刻——大抵是因为,终于能为她做什么了。
诗万卷,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
他不思凡尘,可若凡尘有她,他便是思凡。
楼月潼算的太好,在人心上划了一刀又撒盐,痛彻心扉至绝望,再将生机送了上来——这令与思凡一体的程梓川心里凉成一片,他分不清她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或者,从始至终连一分真心都没有,她的自导自演也着实可怕。
当年便能做到这一步,如今对他呢?
程梓川自认还不如思凡真诚纯粹,楼月潼对思凡毫不动容,对他就能另眼相看?如果与他的感情也是为了目的而自编自演的另一场戏呢?
他冷眼看着楼月潼达成所愿。
以命还恩是了结,为爱舍命却是情劫的开始,更何况思凡的心里还有牵挂,有不舍,有遗憾,有对梧桐强烈而纯粹的爱……种种的执念成就二人的因果,就像一根线绑着,今生来世,他们总会相逢,然后继续纠缠。
情劫变成命劫,是思凡在鬼界苦守百年,等到的却是梧桐与夫婿携手而来,看到的是梧桐头也不回的奔向奈何桥。
他不求她为他守一生,可她却说,不认得他了。
多可笑。
他根本不知道那不是他的“梧桐”,而他的“梧桐”也只不过是利用他。
每每他以为最痛苦了,她却总能让他感受到更深一层的痛苦。
刻骨的爱恨,交汇着巨大的茫然,在心里缩成影子,渐渐腐蚀着圆润的道心,再任由他下去,他也回不去天外天了。天道有感,终于出手带走了他。
程梓川还停留在这里,他看到真正的“梧桐”来了,看到她冷漠的听完孟婆讲述的一切,看到她有恃无恐的与天道对抗。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原来这就是答案了。
凡尘远去,意识抽离。
程梓川从没觉得这么累过,不是身体,而是心。
他先前是真的相信她,哪怕她翻脸就要杀他,却是立场不同,爱的干脆,杀也坦荡,那才是他认识的小魔女。
可现在,要再肯定的说相信她,除非他得是个傻子,可就是傻子,也没有这么捧着一份真心上赶着求糟蹋的。
“……程梓川?”
低低的叫声拉回了他的神思,三生台上,她就站在他的对面,正巧是当初的样貌,只是他却看不到,也不想再看了。
“你还记得‘思凡’吗?”程梓川不由自主的这么问。
楼月潼茫然道:“思凡?那是谁?”
阎君只让程梓川去看了一遭,他仿佛已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其实也不过眨眼的功夫。
相反,楼月潼看到的却是斩断契约之法。
她当初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根本就不记得思凡这个人,从孟婆口中得知前尘,也并没有听到思凡这个名字。
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决定,“程梓川,我要断开契约了。”
程梓川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否则就会知道有多难看,爱上一个人,先爱了,爱的深了,那就等于将自己的命运双手奉上。
手心被攥出血痕,程梓川垂了垂眼眸,神情慢慢变回最初的淡漠,蚀骨之痛按捺不住,分不清是谁的。他是思凡,他是圣尊,他是程梓川,每一个都毁在小魔女的手上。原来九九之劫一直都没有过去,原来这才是生生死死也渡不过的情劫。
思凡变回了圣尊,又重新转世成了程梓川,为的是要过这一劫。
事到如今,程梓川才真正明白了。
神君战煌,扶桑,幽魂,阎君,上古契约,三生台……一切其实都是在警告他,他与她之间,有参商之隔,一旦相遇,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不要留情,不能留情。
这一场战役,现在才拉开序幕。
战鼓没有敲响,楼月潼却闻到了硝烟的味道,不同于以往的,真正的危险。
只见程梓川抬眼,淡淡道:“请便。”
☆、第55章 相通
要断开契约,就得先逼出彼此留在体内的那一滴心头血,换言之,等于要在心上破开一个口子,要了自己的半条命,痛苦只深不浅。
三生台亮起的光不同于之前,无形的锁链化作有形,缠绕在他们周身,清晰可见。
三生镜照向他们,仿佛要照出心底的声音。
楼月潼双手在眼前铺开,指尖溢出血珠的瞬间,脸色霎时白成一片,身子抖了抖,小小的一滴血,却像挖出了心脏一般,疼得想在地上打滚,她咬着牙,深深吸了口气,忍住了。
程梓川目光安静的扫过,也逼出了一滴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痛似得,表情无波无澜。
三生台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有光笼罩过来,活生生从中间断开了锁链。
楼月潼吐了口血,捂着心口,程梓川的魂魄也更黯淡了,这一下,两人都是元气大伤,心里更像失去了最重要的部分,空落落的。
来不及再对望一眼,回人间的通道大开,将他们都吸了进去。
阎君收回手,叹了口气:“神君好战,决不能被他窃位,魔女叛逆,亦终将为祸六界……圣尊,愿您早日归位吧。”
人间,正是黄昏时候,极静,只听到乌鸦拍打着离开树梢的声音,平添了几分怪异与可怖。
扶桑在程梓川身旁打坐,动也不动的守着。
忽然,程梓川嘴角溢出血丝,咳嗽着清醒了过来,他随手抹去血丝,来不及解释,立即道:“我们走!”
扶桑见他神色凝重,毫不迟疑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