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往事
介山写完几封信,仔细地封印好,回到房中已是深夜了。
他的房间简朴之极,只在角落处摆放了一件略为陈旧的屏风。整个屏风的底座和框架都是用上好的沉梨木雕刻而成,上面是一副褪了颜色的夏日流萤图,虽年代久远仍能看出是贵族之物。介山在屏风旁的一张椅子坐下,闭上了眼睛。
二十年沉淀,一切终于要开始了么?“答应我,答应我,要让玉儿完成我们的心愿。”想到寻玉,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一条路,究竟走的是对还是是错?
介山出生在一个极为贫穷的农家。三岁记事开始,他就没有吃饱过饭。母亲一个寡母拉扯他们五六个孩子,家里时常无米下锅,母亲便让介山拖着刚学会走路的弟弟挨家去讨饭,从村头讨到村尾,也只够一家人舔舔嘴。等介山长到比灶台高一点的年纪,母亲便送了他去财主家放羊。在那里挨骂挨揍都是家常便饭,但毕竟有饭可以吃。
可这财主家偏生养了一个小魔王,一个小妾生的晚来子,被娇宠着捧上了天。这位小公子最喜欢欺负介山,每日让他扮牛扮马,驼着他在山坡上跑,手里还拿着根鞭子不住地鞭打他。介山常被打得身体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却只能抹着眼泪让他忍。介山性格倔强,趁一个天黑便跑离了家,独自跑了一座又一座山,到了深山里面。
幸而山中一个有名的寺庙收留了他,让他在那里砍柴烧火,做些粗杂事。此时介山还不到十岁,想念母亲的时候他便会跑到寺院后山的一个无人山涧处,偷偷地哭上一会。后来那里成了他的秘密之地,大和尚们教他识字,他便就躲在这里温习;小僧人被没收的书,他扫地时遇到便拿到这里来读。
那一日,他依旧在山涧旁读书。偶尔随手拾起脚边的小石子,掷到远处的溪水之中,眼睛却也是不离书本。石子入溪,叮咚一声,使这里不致太过寂静。忽然听到咦的一声,介山抬起头,一个少女正从那林子间走出来,手中还托着垂下的树枝。
她穿着如染过桃花色的衣裳,裙角翩翩如流动的云朵,白皙的脸蛋光彩照人。
那“香客少女”便是江南府台的女儿。介山所在的寒拾寺,与曹家有很深的渊源。曹家女儿三岁时生了大病,请来最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曹夫人抱了她,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来寒拾寺,求住持为她念经求告佛祖。连念了三日,已经无比虚弱的小女孩忽然睁开眼要喝水,夫人感动得泪流不止。夫人抬头看到天上正好一轮明月当空,决定给女儿改名为叫莲月,莲是为了记念佛祖的无上恩典;而月则是隐含了她好转的那个月夜。之后的每年夏天夫人都会带莲月来寺中小住,一是为了还愿;二也是因为山中清凉正好避暑。
那日夫人暑倦不支,吃过午饭后便要小憩。莲月正值青春少女好动的年纪,便出了寺门,往后山闲逛。经过某处树林时,听到对面似乎有以石击水之声,时断时续。莲月好奇循声而来,见到了介山。而这一见,就是一生的孽缘。
“是你往溪水中投的石子吗?”莲月问坐在那看书的介山。
介山迟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他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位小姐模样的人为何有此一问。
莲月突然拍手笑道,“真好听!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这庙里吗?”介山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他从小就很少与人交流,想必嘴笨舌拙。可莲月却还是微笑着,“我叫莲月,莲花的莲,月亮的月。你刚才掷石子的手艺,可以教我么?”介山看了看她,又点了点头。就这样,一个从小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一个挨打挨饿中长大的穷小子,就这么郑重其事地相互认识了。
之后莲月每日都在午后来找介山,她给介山带来很多书,“娘不让我看这些书,说女孩只要会针线就好了。可爹爹偷偷地给我弄了好多书看,我爹他最疼我了。”介山问道,“你喜欢来山里住吗?”“喜欢。只不过…我有时会想爹爹。”“你爹爹呢,他为什么不来?”莲月嘴一瘪,“爹爹在官府当差身不由己,两个哥哥也要去学堂念书。只有我和娘两个人过来。”
莲月说完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介山不知道如何来的勇气,“如果你想家的话,就来找我吧,我早上砍完柴就一直在这里的。”莲月听了他如此说,破涕为笑。
第二日莲月带来一个棋盘,说要与介山下棋。介山只在扫地时会偶尔看到寺中大师们对弈,自己却是一窍不通。莲月表示自己可以教他,这样教会了两人便能一同玩了。这一日,她拼命地教,然而介山学得有些慢,还时常刚教过就又忘记了。莲月好几次叹气不语,起身走到一旁,但过了一会就又回来继续教他。
介山也是很焦虑,这黑白两子看似简单,但自己竟连最基础的门道也学不会。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刚讲完收局,前面的开盘布子又完全忘记了。介山急得满头大汗,忽然莲月把棋子一扔,介山以为她要发脾气了,结果她却说,“我们看落日去吧。”
等到两人气喘吁吁爬到山顶,一轮夕阳正自沉入山间。莲月兴奋得不行,介山在她身边,生平第一次涌起一种叫温柔的情愫。没过几日,介山的棋艺已经和莲月相当。而在莲月回姑苏之前,介山的棋艺就已经在她之上了。
在遇到莲月之前,寒拾寺住持方圆大师曾欲将他收入门下。按惯例,俗家弟子剃度前,都要与住持长谈一夜。那次介山与方圆大师长谈之后,方圆大师却改变了想法。介山跑去问他,方圆大师说了一段的话,“施主尘念未了,然而这不是尘念若是火星,一扑即灭;若是火把,井水浇之可灭;若是火堆,也可众人合力灭之。然而若是火石,却是无法可施。你如今的尘念就如火石,不知何时起,是大是小,于是老衲无可施为。”这段话,他当时不懂,在后面漫长的岁月里才渐渐有些明白。
此刻再想起这些久远的往事,介山的手温柔地抚摸着那面屏风,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了微笑。月儿,这局棋我在心中酝酿思量了二十年,如今这第一子,就要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