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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幻天的记忆

      七月流火的天气,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依旧冷嗖嗖的,寒意透过单薄的夏衣侵入心扉。淇心初时还运功抵抗,自从那日墨心与她近在咫尺却听不到她呼救,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身体一同坠入冰窖。虽然有幻天镜在旁,可她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无法突破头顶那一团黑云结界。
    她背靠着石壁,想把这几日的事情再好好梳理一番。那日郭允致提到“冷狱”,这里似乎是他们用来藏匿重要法宝的地方,和庐隐的无邪洞府一样。她曾听褚师兄提过,因为无邪洞府是庐隐最重要的一处地方,洞中埋伏了强大的结界,在外敌入侵时守卫洞府的弟子就要运功启动这个结界。可那日郭允致来带着神鸟逃跑之时,根本无暇理会这里,这个结界会是谁布下的呢。她拿着黑晶项链四下探察过,这洞中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孙老怪将她扔进来的洞口,难道是那时。。她不敢再想下去了。之前她一直猜测那孙老怪为人古怪,暂时将自己关在此处是不得已之举,还是会找机会来救自己。可若是如此,他为何要设下这强大的结界。
    淇心几日未曾进食,仅靠着洞中石壁留下了的水滴勉强存活,身子开始有虚弱的迹象。哪怕是境界再高的修灵之人,终究还是摆脱不了肉身的规律。
    据庐隐志中所言,当初神祇创造人类之时,将他们的灵暂时注入其中。只因他们不愿让人的生命与神齐长,便让人的身体属乎血气,肉身必然会有生老病死,肉身消亡之时,灵变会回到神祇的居所。庐隐曾经有一个秘密分支,创始人是派中一位禀赋很高的弟子,他生活的年代有很长的和平期。虽说和平期修灵弟子仍要不断增进灵力造诣,为派中著书立说,然山中无甲子,在漫漫长夜中仍是有些人会坠入自己的心魔中无法自拔,甚至荒废了灵力修炼。这位前辈醉心的就是如何突破世界的边界,去到神祇的居所,拥有人类无法想象的生命长度。他聚集了几个同好,听闻他们寻了庐隐山中一处隐蔽所在,日日夜夜地找寻着那个通道的打开之法,甚至使用了某些黑暗的法术。最后终于被灵尊发现,将他们逐出师门。那位前辈自视甚高,将此举视为奇耻大辱,便自立一派,更加不顾一切地钻研通神之道。夏夜乘凉讲故事时,老人们说这位前辈后来修成了半灵的存在,至今仍在庐隐派旧址终南山附近的山里徘徊。然而这个故事就像其他故事一样,神话色彩多过于真实。
    今日淇心被困于此,不知为何又想起这个故事来。若是自己会得一点点那位前辈的功力,没准还能在这洞府中多撑几日。如今却是要命丧于此,却累得姐姐为了救自己,还不知会和那些人起怎么样一番争斗。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之前连师父都认定是离殇门作乱,淇心隐隐觉得他们比离殇门还要棘手得多,师门大敌当前,自己怕是没有机会尽一份力了。不过自己的功力,大概也帮不上忙吧。黑暗之中,悲伤一触即发,她将幻天镜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铜镜温糙的质感让她心中稍宁。她指尖描着那几个铭文,这是长诸时期的文字,写的是“长乐未央”,四个字中淇心只认得“乐”字,剩下的是一凡告诉她的。她反复地描着那几个字,眼皮越来越沉重。
    在那个瀑布旁,她又见到了那个女子。那个从前常常出现在她梦里的女子。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正凝视着瀑布上方的一团黑雾,眼神里充满了悲伤。淇心现在明白了那个词的含义,她感到很同情那个女子,很想走到她身边抱住她。那上方黑雾中传来人声,可水声太大,淇心听不真切。她很烦躁,想要靠近一点,却怎么都不能再近身。那女子低头去看怀中的婴儿,忽然俯身下去,吻了婴儿白白嫩嫩的脸颊。接着她奔入了旁边的树林之中,将那婴儿放在了一棵树下,又回到瀑布那里。这一次,她再无迟疑,纵身跃入了那团黑雾之中。淇心拼命想要看清那团黑雾里面是什么,不顾心中那股将她拉回的力量。已经到边缘了,很快她就能看到真相,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们究竟是谁。她睁大了双眼,心中有一团火燃烧着。就在这一霎那,那力量不再将她往回拉,淇心失去了对抗的惯性,在那团黑雾边缘停住了。这一停,温柔如水包围了她,渐渐熄灭了那火焰。
    淇心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幻天镜,像是要把它嵌入到肉里。镜子背面的纹饰一点点亮了起来,一片灿烂的亮光中,淇心睁开了眼睛。
    一个身穿奇异服饰的少年,正眼神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张大网,嘴里念念有词。“想要往左飞的,就往左飞;想要往右的,就往右。那些不听话的,就到我的网里吧。”他穿着红褐色的半身裙,露出小腿,脚上穿了一双编织精巧的草鞋。淇心和他眼神相接,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淇心顿时觉得对他十分地有好感,她向那少年走了过去。忽然间,那片空地上起了亭台楼阁,楼宇宫殿。她看到无数人匍匐在地,大呼,“天子!天子!”淇心疑惑不已,他们是在叫那位少年吗,他不过是个捕鸟的少年猎人,如何成了天子。她身不由己地向前走着,想要问一问他。待得她终于走到那少年面前,所有人都消失了,那高高的台子上只剩下他们两个。
    那少年拿起面前的一件物事,伸手向淇心召唤。淇心走过去,大吃一惊,“幻天镜!”那少年没理她说的话,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那镜子,向里面看。淇心看他神情忧伤,也凑了过去,看那面镜子中有什么。她一开始什么也没看到,凝视了片刻,她眼前忽然一晃。再睁眼时,她已经置身在一个美丽的花园之中。只听得靡靡之音流淌在空气之中,一花一木无不垂目脸红。淇心见到一个背影,正是刚才那个少年,她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前面的花园之中,只见男男女女赤身裸体,嬉戏沙丘之间,以酒为池,悬肉为林。正中大理石罗汉床上躺着一人,只见他锦衣华服,目光斜睨,尽享这世间耽美之极致,不断地啜饮着高脚玉杯中的美酒。一位戴着高帽的人目不斜视地朝那人走去,不知说了什么,几个侍卫将那人拖了下去,竟将他的心剜了出来。那躺着之人忽然指着那颗心,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淇心觉得他眼角仿佛有一点泪痕。
    淇心不忍再看转过头去,却见那捕鸟少年仍在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这不是真的,对吗?”那少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镜中出现的,是你最害怕的事物。或成真,或作假,不过是天命之数,人力不可为也。”淇心像是心房被打开了一角小缺口,一束光照了进来,照得那里空落落的。最害怕的,最害怕的。。
    眼前忽然如同万花筒一般,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人。一个伏在镜前痛苦万分的女子,她用细长发青的手将身上的红衣撕得粉碎;宦官模样的老人在月下望着镜中的俊美少男,除下了自己的衣衫;灰袍术士在山洞之中,发狂大笑,用镜子连毙数人,纵深跃入深潭之中;披着破烂麻衫的捕鱼少女拿着镜子,神色阴郁地看着喝得烂醉的父亲,旁边渔网中几条可怜的小鱼正上下跳动……每个人的眼睛中,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绝望,和贪婪。淇心隐隐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非常非常的重要,她一定要抓住这个念头不让它飞走。
    重新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手中的幻天镜有着灼人的温度,镜子背面的花纹仍隐隐发光,如同火堆的余烬一般。淇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旅行了很久回来,身体是疲惫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充盈着。她默默地凝视着幻天镜。原来那些疯狂要毁掉一些的人,才是你最害怕的。你不断地被这贪婪的人心滥用着。无怪乎师父说,人心不足,才是世间最可怕的敌人。就连自己,也贪婪地想要探知那团黑雾中的一切。可是正如那位捕鸟的少年说的,你不过是让大家看清一些事情。唯有恐惧,方能勇敢。
    镜子的花纹在黑暗之中,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