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夜行舟中
周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
原来这就是解脱的感觉么?身体随着如水般柔软包容的韵律轻轻晃着,一颗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么地轻盈,让人记不起它负重前行的时刻,却更像是初生时的模样。粉嫩的女婴第一次睁开双眼,见到双亲盈盈笑靥。穿着垂地白袍的圣女们在她身边围成圆圈,唱起了某种她从未听过的咏叹调。“这是我们奚族最美丽的莲花,是上天派来继承我的权力与财富,继承我的一切的。”爹爹的声音那么地年轻,那么地有力,满是宠溺的脸上也没有那些她所记得的岁月印记。
在她所能记得的最深的岁月里,这份宠溺都如同一轮永恒的圆月,悬挂在她的世界里。
那个冬天下雪的日子里,五岁的她用墨水涂花了教书先生的脸,她不喜欢他那长城以南的软糯口音,讨厌他纤细苍白的学究模样,被娘亲责罚在书房面壁。她听到前厅传来父母的争吵之声,一扭头便冲入了雪地之中。她就像是冲出囚笼的鸟儿,撒开脚丫在雪地里面跑着,滚着,不知走了多远。直到被赶来的爹爹一把抱在怀里。
那一日爹爹牵着她,走过一处又一处人家。每户人家都化开雪水,煮了茶给爹爹,又给她喂她最爱的甜酒羹。不记得吃了多少甜酒羹,爹爹摸着她的头说,“这些都是恩慈的族人,恩慈不好好念书,长大以后怎么可以保护大家呢?”她仰起头来,“恩慈打架很厉害就可以了。”爹爹哈哈大笑,把她抱了起来,不住地用胡渣蹭她的额头,笑声都要把屋顶掀翻了,“好女儿,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好一个恩格格。”窗外梅里雪山在阳光照耀下露出了圣洁的容颜,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一位独享宠爱的女儿,就停留在这里吧,永远停留。
拾得掀开帘子,走进窄小的船舱之中。昏暗的灯光下,墨心躺在床上,脸上挂着一抹奇异的甜笑。在墨心还清醒的时候,拾得从未见到她笑过。不像淇心,经常愁眉苦脸,也经常开怀大笑。不知淇心现在在哪里。
箜斜靠着墙,整个身子几乎都隐没在阴影之中。汩汩琴音从他所在之处传了出来,这琴音自他们从天清殿中救出墨心之后就没有断过。拾得悄悄地走过去,声音很轻地说道,“公子,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他重复着这句一路上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心中也不抱什么希望。那阴影中的人动了一下,更用力地握紧了墨心的手,却半句话也没有说。
拾得叹了口气,又回到了船头。船头放着两个小小的炉子,一个正熬着汤药。拾得走过去,蹲在炉子旁边,稍微搅动了一下那浓稠的深绿色汁液,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这是他在沿路的市镇上按着庐隐那老太医的房子抓的,可这些五花八门的药材放在一起,却熬出来这么奇怪的液体,他心下犹豫,不知要不要给墨心服用。罢了,再煮煮看吧。都怪那老头,他们抱着墨心去找他求救,他只看了一眼,就断言墨心姑娘已经救不了了。箜本来要将那老头要一起带走,不想那老头却坚持要和庐隐共生死。拾得好说歹说,才求来这张龙飞凤舞的方子,和那句没头没脑的指引。
拾得对医道一窍不通,他的一身本领都是在照顾箜的时候磨练出来的。乐正家不参与灵界纷争,箜又年轻体健,他还没来得及研究医术。可这一回,他也感觉到那丘阳老头的话是对的。“没用的,她用肉体去强行将那灵脉的灵力引入外面的金钟铁罩之中,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全身灵脉齐断,必然是活不了多久了。至于你们这两个不知如何混进谷中的小贼,早些滚回你们的合虚山去吧,灵界大乱也不久了。”他说完,走回了自己坡上的小屋之中。
他一定是太不了解箜公子了,箜不会放弃的。不然他们师徒俩就不会舍弃了合虚山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庐隐谷主面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换来这两身仆役的衣服。每日太阳落下之后,箜就到墨心幽居旁的竹林之中吹笛弄箫。拾得虽然每天都干两个人的活,但却期待着这样的日子可以长久下去。他太了解自己服侍了十几年的这位公子了,这场席卷他整个人生的暴风,风眼处成为他唯一的安身之地。
拾得啊拾得,你这样的凡人,如何能理解仙人们的情感。拾得自嘲似地晃晃脑袋,不过他知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不离不弃地陪着箜。
另一个炉子上面传来了食物的香气。拾得舔了舔嘴,铁网上的那条小鱼正烤得外焦里嫩,他本来想用这香气去勾引一下箜的,毕竟他已经好几天什么也没吃了,但现在看来并不奏效。拾得用手捏着鱼尾,吮吸着上面鲜美的汁水,几口就把那条小鱼吃掉了。真好吃啊,他的胃口像是一样子被打开了,又接连吃了两条,还抓起一个梅子饭团放到嘴里。饭团表面的那层米已经烤得微脆,散发着清甜的米香。拾得又忍不住想,若是淇心在就好了,这位小姐应该和他一样,是无论在什么状况下都抵制不了食物的诱惑的。
深蓝的夜空低垂着,无风的江面像镜子一样的平静。拾得斜躺在船头,身体跟随着船有节奏地轻轻晃动。困意浮上水面,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见到箜的身影走了出来,他在那炉子旁停留了一会,用手抓起鱼,胡乱塞到嘴里,又茫茫然回到船舱之中。拾得略带欣慰,梦话般地呓语着,明日到苏埠,要换马车北上。北边天儿冷,要记着给公子和墨心小姐添冬衣。。在漫天繁星中睡深了。
船舱之中,琴音渐渐低了下去,箜只觉眼皮越来越重。他越是告诉自己不能停下,那附着在心头的重量就越发挥之不去。
墨心反握住那只温暖干燥的手掌,用力地想是要把灵魂陷进去。不要,不要再往前了。就停留在这里,在爹娘身边,温暖的壁炉,络绎不绝的族人送来冬礼,包装精美的盒子在壁炉前面高高堆起。她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好女儿,成为族人的依靠。她身上流淌着白家古老尊贵的血脉,虽然人们都说家徽上的千年雪莲也不及恩慈的一半美丽。他来了,恩慈低头看着袖子上那朵绽放的雪莲,一滴鲜血沿着每一个花瓣泅游。
我还是阻止不了任何事情吗。骑马的少年在她面前潇洒转身,“恩大小姐,今天又想比试什么?”
无数次重复的画面,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在步入永恒的虚无之前,她终于得以再一次见到他的脸。这一次,她知道不会再有淇儿的心意相通将她救起,前面等待她的,是解脱后的消亡。
既然如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身体前所未有地轻松,与勇敢。她已经在暗黑的湖底躲避和啜泣太久,站在晴空下的雪地,心里装不下任何的恐惧。她听到自己说,“怎么又是你,烦死了。都说了你不是本小姐的对手,早些回家去吧。”不对,不对,自己为何会如此说。明明很爱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在故意气他吗。
那少年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豫和恐惧,但他很快地强作镇定,仍是微笑着看着她。
墨心一抽马鞭,“好吧,今天就让你死心。我们来比谁先摘下悬崖上那朵雪莲。这次说好了,你若是输了,今天就回家去,不要再缠着本小姐了。我不喜欢你。”那少年伏在马上的身影早已去得远了,“你会喜欢我的,因为我为了你愿意去死。”
无论多快的马,都追不上捉弄人的命运。可她仍绝望地徒劳着,每次都是一步之遥。只差一步,她就能改变那个狰狞的梦境。她一再地欺骗着自己,但她终究不能去爱那个因为自己丢了性命的少年。亏欠一个你不爱的人,是这世间最深重的罪孽。她无论如何要阻止这件事,她眼前浮现出了箜的面容,不住地驱使着身下的骏马,直到他们一同倒在悬崖前面的雪堆之中。
结局已经在那朵雪莲之上写好了,“双色莲出,大凶厄生。”她想做的,是自己跳下悬崖,承担了那本该属于她的凶厄。可这么做,不足以偿还她的罪责。她只能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日日承受剜心之痛,又将痛苦呵成白气,模糊了真实的梦境。将不爱变成深爱,把怨念扭曲成思念。
记起这一切,才是最可怕最残忍的噩梦。熟睡之中的墨心紧紧攥着箜的手,面容扭曲,青筋暴露。叫醒我吧,箜。快从这个可怕之极的梦中叫醒我。她在心底痛苦而无奈地呐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