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五话、家人
下雨了,淅淅沥沥。
不过三尺的地方,雨水顺着两边高耸入云的黑色墙壁流下,冲刷着肮脏的青苔。
虽然没有大到让人生疼,但是打在身上,却也有一股透心彻骨的冷意。
当鹰矢回过神来之时,他已经站在这场冷雨之中。
抬起头来,夜空被生硬的黑色墙壁遮蔽了大部分,剩下的一点缝隙,也长年密布着不散的阴云。
米花市的夜空,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伸手扶着拿冰冷而潮湿的墙壁,默默地向前走去。
往来的车辆呼啸而过,溅起了漠视的水花。惨白的灯光刺痛人眼,却刺痛不了那些麻木的灵魂。
来来往往的躯壳们说着笑着,漫无目的走在生硬灰暗的路灯下面,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却又在另一边再次出现。整条街道就像是一场循环播放的电影默片,没有色彩,关了静音,镜头没有焦点,演员没有演技,就像是一个毫无水平的导演,随意敷衍的作品。
鹰矢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径自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似乎并不意外,或许早已习惯。
他也不过,是这些众多躯壳之中的一个罢了。一个,被困锁在这记忆底片之中的剪影。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抬起头来。
那绚烂的霓虹就像是一柄锐利的尖刀,撕开了那张黑色的薄暮,让这个世界开始出现分明的色彩。
盛世。六丁目最豪华的歌剧院。在这个昏暗的街道之上,有些鹤立鸡群。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宛如一张令人怀念的老相片。那气派的霓虹招牌,漂亮的迎宾小姐,墙上粘贴着的大大的“the mask”的海报,还有,在门口笑着等待着自家去上厕所的孩子的父母……
就在这个时候,突兀的脚步声在巷子的深处响起。
橡胶的鞋底踏在生硬的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宛如一根粗重的鼓槌,一下一下敲在鹰矢的心上。
回过头来,一柄漆黑的雨伞破开了珠帘雨幕,带着恶意向着歌剧院走去。
雨,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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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丁目。羽柴公馆。
当夏帆再度踏入自家的大门的瞬间,便被早已焦急等待着的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夏帆,你没事!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只是你让我快透不过气了,妈妈!”
耳边环绕着这仿佛着了魔般的呢喃,身体被那纤细的臂膀箍的有些生疼,但是,一丝笑容却偷偷爬上了夏帆的脸颊,让她破天荒的用娇嗔的语气对着自己的母亲说。
这也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那跟自己差不多纤细的身子,也能够爆发出这样强大的力量来。
或许,这也就是所谓的爱的力量么?
“哦,”回过神来的羽柴舞子连忙放开了她,然后伸出手来就准备朝着夏帆的脸颊摸去,“让妈妈看看,你没有哪里伤着吧?你这孩子,吓死妈妈了,你知道么?”
“妈妈,我真的没事!就不用了——嘶,好凉!”
夏帆没好气的抓住了她的双手,却忽然感觉到那双手冰冷的可怕,冰冷到仿佛不像是活人的手。
那感觉让夏帆不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有些错愕的看向了眼前的妈妈。
“妈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啊,只是有些感冒了而已,不用担心。”
这么说着,羽柴舞子笑着抽回了自己的双手,然后宠溺的摸了摸她的额发。
“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小姐。”
就在夏帆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红发的女仆也在这个时候端着托盘走了上来,朝着夏帆微微躬身。
“绯沙子,你也还没休息么?”夏帆看着端着两杯牛奶,穿着整齐的女仆装的绯沙子,不由得说。
“不敢,在小姐您平安归来之前,我一直陪着夫人在厅里面等待。”这么说着,绯沙子不由得弯下腰,将托盘送到了她们的跟前,“小姐,喝杯热牛奶吧,对舒心安神很有好处的。夫人,您也是,刚刚您一直坐立不安,如今小姐也平安归来了,您也安一下神,不要累着了身体。”
“辛苦你了,绯沙子。”羽柴舞子笑了笑,从托盘上接过了那两杯热牛奶。
杯口还冒着热气,但却并不烫手,温度适中,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细腻的绯沙子呢。
这么想着,羽柴舞子不由得将其中的一杯递给了眼前的女儿。
“妈妈,对不起……”
然而,从她那冰凉的手中接过温热的牛奶的夏帆却并没有急着一口喝下,反而突然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没由来的红了眼角,朝着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这突然的话语让她和绯沙子都不由得错愕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是连回话都忘了。
羽柴舞子依稀记得,上一次听到这样的话语已经是在好几年之前了。在鹰矢离开之后,夏帆也开始进入叛逆期,变得独立而又要强。这样的话语,便再也没有从她的口中听到过。
然而今天晚上,她却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羽柴舞子首先感到的不是欣慰,而是心疼。自家的女儿,究竟是遭受了怎么样可怕的经历,才会露出这副脆弱的模样来,仿佛一碰就碎的瓷器一般。
“傻丫头,这又不是你的错!是那些坏人们不好,让你遭受到这么可怕的事情!”
羽柴舞子不由得连忙将手中的牛奶放下,重新将女儿揽进了自己的怀抱里,语气也不自主的哽咽。
她不知道女儿到底经历了什么,以至于让她就像是一瞬间长大了,懂事了起来。但是,这样的懂事她宁愿不要,她宁愿女儿从未经历过这些恐怖的事情,还是以前那个要强叛逆的女儿。但是现在,她所能做的,也只有给女儿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一个她可以尽情哭泣撒娇,可以尽情躲避风雨的温暖怀抱。
其实夏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的情绪崩溃,或许是因为平日里伪装坚强的外壳被今晚生死一线的恐惧压了个粉碎,露出了自己软弱敏感的本质。以至于她在从母亲那冰冷的双手中结果带着浓浓关心和暖意的牛奶的时候,心头就没由来的一酸。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平日里一直只是单方面的接受着来自家人的关怀,却从来没有真正的去关心过家里人。如果不是刚刚问起,她甚至一点都不知道妈妈生病了。这让夏帆忽然意识到,她也许真的不是一个好女儿,披着倔强要强的外壳,无意之间给家人带去了多少的无奈何伤害……
“父母对于孩子的关心,绝对不是多管闲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情,能比血脉亲情,更加真挚,更让人值得珍惜了!千万不要等到失去了,再后悔莫及!”
这句话,是不久之前鹰矢在她家里的时候跟她说,她还记得当时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那说不上来的复杂的眼神,让她一直难以忘怀。而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有些理解那眼神之中所包含的情感。
家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替代的。
感受着手中的牛奶所传来的温热,夏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往她的怀里靠了靠。而羽柴舞子也感觉到了女儿的动作,不由得微微一笑,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分。
“恩?怎么了这是?”
这个时候,跟司机交代完一些事情的羽柴慎二推门进来,就看到了抱在一起哭泣的妻子和女儿。
“没什么,只是母女之间加深一下感情而已。”
羽柴舞子看着一脸错愕的丈夫,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莞尔的神色。
“是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羽柴慎二微微一笑,将公文包递给了一边的绯沙子,然后伸手摸了摸夏帆的头发,“好了,已经很晚了,什么都不要想了,早点睡,好么?”
“恩。”感受着那宽厚的手掌拂过自己的头发,夏帆不由得顺从的点了点头。
“舞子,今天晚上你就陪着夏帆一起睡吧。”羽柴慎二放开了手,对着自己的妻子说。
“好,”羽柴舞子点了点头,就算不用他说,她也想陪在女儿的身边一晚,“哦对了,鹰矢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她怀里的夏帆也不由得抬起了头。
“之前阿德给我来过电话,他说他已经接到鹰矢回家了。不过,他貌似受了些惊吓,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间里面,说是暂时不想见任何人。”羽柴慎二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也难怪……”羽柴舞子也叹了口气,“这孩子也可怜,五年前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如今又遭遇了这种事情,会本能的害怕也是难免的……”
听到这句话,夏帆不由得再度将头低了下去,眼神稍稍有些落寞。
“你要是担心的话,我们明天一起过去看他吧,现在时候也不早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羽柴慎二将自己的大衣递交给那边的绯沙子,松了松自己的领带。
“至于鹰矢那边,我想阿德会照顾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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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巢。
那个该被好好照顾的人此刻正被四个人手脚齐用的压倒在抢救床上,用尽全力的。
但是遗憾的是,除了德叔之外,其余的几人都是柔弱的女孩子,即便他们整个人都快压上去了,却依然还是控制不住狂暴如野兽一般的鹰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他这是怎么了?还有,他为什么会穿成这样?”
刚刚进来的君惠还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强行拉了壮丁,直到此刻也还是一脸的懵逼。
“这些到时候再和你解释,你现在先帮我压住他就对了!”成实一边回答着君惠的问题,一边在德叔的帮助下满头大汗的撑开了鹰矢的紧闭牙关,将防咬舌的橡胶垫给他塞进了进去,然后回过头来,看向了那边正在配药台前忙碌着的忌村,“忌村,你那边好了么?我们快撑不住了!”
“马上!再给我两分钟……不,一分钟!”
药物的配置本来就是一件极其细致的事情,本来的话应该是在安静的环境下慢慢的进行的。但是如今显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留给她,忌村必须在鹰矢将自己的身体弄坏之前配制出药物。为此,她也唯有紧紧地盯着眼前的试管,确保手中滴管里另一种药物注入的剂量不会过多。
“还要一分钟么?呜诶诶!真的不行了啊!”听到这话,罪木不由得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呜咽声。
她真的是已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了!不,不只是力气,连她整个身体都已经用上了!她都双脚离地,像小动物般用四肢紧紧地环抱着鹰矢的大腿了,却还是抵不过那巨大的力量,整个身体随着鹰矢的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摇晃着,就像是暴风雨中的小船一般,看上去又可怜又好笑。
不只是她,成实也早已经到了体力极限,她可是一路帮鹰矢cpr过来的,早就已经筋疲力尽了。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倒下,也只是因为身为医生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在强行支撑着而已。
而德叔虽然曾经也是能够上天入地的猛人,但是毕竟年事已高,而且还帮成实和罪木她们分担了很大一部分的力道,如今也是连多说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
至于君惠,看她那纤细的胳膊,就基本知道不能指望她了。
“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忌村的声音忽然传来。宛如天堂的钟声一般,让众人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只见忌村轻车熟路的用注射器抽取了药物,然后直接通过静脉通路,将药物推进了鹰矢的体内。
该说不愧是天才药剂师么?当那一管药液进入鹰矢体内之后不到半分钟,鹰矢全身紧绷的肌肉就慢慢的松弛了下去,并且开始从狂躁的状态之中慢慢的稳定下来,逐渐趋于平静。
“呼!”看到这一幕,在场的众人都不由得深深的舒了口气,然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已经被汗水给浸透了。与此同时,一股被透支的酸麻感开始在他们的身体中出现扩散开来,让即使健壮如德叔也不都得踉跄了一下,其他几人更是不自主的扶住了边上的东西。
而一向体弱的罪木,更是直接坐倒在了地上,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就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般。
这是罪木累倒在地上的时候心里唯一的想法。
“看样子,暂时是稳定下来了……”
看着心电监护仪上那逐渐趋于平稳的图案,忌村也不由得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意味着,他体内的那两种毒素已经被药物中和的差不多了。就算有那么一些残留,凭借他tsc综合征所带来的强大的新陈代谢,应该过不了几个小时就能够将毒物完全清除干净。
“是啊,接下来,就该处理他的外伤了。”成实不由得吸了口气,强撑着站了起来。
“还是先休息一下吧,学姐,”看着她那温柔但却倔强的模样,忌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扶住了她,“凭你现在的样子,估计连持针器都拿不稳。”
“我没事的,他的伤口还……”
“让我来吧,我虽然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但最基本的清创缝合还是没问题的。”忌村无奈的摇了摇头,“你可以在边上指导我,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帮忙的,你再动手也不迟。”
其实忌村很清楚,因为tsc的缘故,鹰矢的伤口每一秒钟都在超速愈合。除非是那种骨折错位,或者短期致命的伤口,否则你就算不去管他,他也会慢慢恢复过来,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只不过,她们都很清楚,tsc的能力使用的越频繁,他生命的蜡烛,就燃烧的越快……
“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看着正在抢救台上替鹰矢脱着甲胄的忌村和成实,靠在一边的君惠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看样子,君惠小姐您已经知晓了真相。”德叔不由得推了推眼镜,如是的说。
“我觉得是个人看到这件衣服都能够明白的……”君惠苦笑着说。
她本就是个聪慧的姑娘,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其实多少已经有些觉察到了。只不过,在看到这副景象之后,更加确定了而已。毕竟,在米花市,穿成这样出去招摇的人可不多啊……
一瞬之间,他身上所有的目的和谜团都得到了解答。
试问,除了米花的黑色骑士,谁会需要别人来伪装自己?谁会拥有这么多神奇的道具?谁会轻易的拿到那么多的调查资料?又有谁有那个自信和能力,能为自己实现正义呢?
“那老朽只能希望,今天晚上看到的,听到的,都能够永远的埋藏在您的心底。”这么说着,德叔忽然深深的朝着君惠鞠了个躬,“这是老朽作为一个不尽职的管家的请求,既是为了保护少爷,也是为了保护君惠小姐您自己。毕竟,这个米花市,还需要黑色骑士。”
“啊——我,我……”
被德叔突然的鞠躬吓了一跳,正想伸手去扶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下了手。因为,她明白的,这种感觉,这种保守秘密的感觉,这种想要将一个符号,一个信仰传承下去的感觉。
她再明白不过了。
“我明白,您请放心,池田先生,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这么说着,君惠也不由得站直了身体,朝着德叔深深的鞠了个躬。
“谢谢您的理解。”德叔微微舒了口气,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滴滴滴!”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放在他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嗯?”德叔不由得疑惑的皱了皱眉头。
一般来说,除了自家的少爷和慎二先生他们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号码的。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拿出了手机,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看了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
然后,他便接通了电话。
“喂,请问是池田先生么?”电话那头的语气似乎有些急切。
“晚上好,铃木小姐,有什么老朽可以帮的上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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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我们的人没有在现场发现任何的尸体,但是在距离现场五十多米的一个下水道附近,发现了有类似青蛙粘液样的物质。估计,他是从现场逃离出来之后,逃到下水道里面去了。”
“猜到了。”听着来自屏幕那头的人的汇报,靠在皮质办公椅上的羽柴慎二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在送妻子和女儿安歇之后,他并没有急着回到自己的卧室,而是来到书房打开了电脑。
对于夏帆来说,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件事情才刚刚开始。
“老板,需要我们带人下去追么?”屏幕那头的人不由得如是的说。
“不用了,你们本就不是他的对手,”羽柴慎二如是的说,“何况,下水道是他的主场。”
“那我们?”
羽柴慎二慢慢的睁开了双眼,那冰冷的视线,让隔着屏幕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给实验室打电话,让他们把蛇放出来。”
“诶?要把蛇放出来么?”
“啊,对付青蛙,当然是蛇最合适了。”
羽柴慎二不由得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