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云氏提了要求,容胤自然应允。便由太后出懿旨,宣婉娘和柔娘入宫。
十一月初,泓和云行之结束了中军大营之行。泓返回皇城,云行之继续往北疆去。他突然改换了行程,云行之虽然意外,却并不多问。两人就此依依惜别,相约书信往来。泓归心似箭,一刻也不耽误,当即策马疾驰回皇城。
他一路飞奔,这天上午回了宫,匆匆换过衣服便直奔御书房。往常这个时候陛下必在兰台宫听政,他离远远的却没见帝王仪仗,便拦住了宫外巡查的侍卫问:“御驾在何处?”
侍卫答:“在广慈宫。”
广慈宫是太后居处,依例陛下下了例朝才会过去请安。泓很意外,便问:“怎么这时候去?”
侍卫答:“云氏双姝在太后宫里,今日御驾亲去,怕是要定中宫。”
泓心下狠狠一震,登时愣住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便换了方向,慢慢往广慈宫去。
他走到了兰台宫后面的那一片大湖边,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看着湖中央的一独亭发呆。满湖清寒,那湖水深而透彻,将湖中细细长长的孤桥和独柱亭清晰的映在水里。他一低头,便看见了水边自己的身影,一脸的仓皇茫然。
他好像,又被骗了。
被骗走了半年时光,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中宫不能无人。册封完皇后,还要晋封贵妃和承恩女官。武者承恩有违祖制,定下中宫后便不能再容他。他早已有了觉悟,随便宫里怎么处置,只想着在此之前一晌偷欢。
可那天陛下说喜欢他。
说要永远在一起,不会再分开。为了长久打算,要他从军历练。
他高高兴兴就去了,一去半年,忘了这柄悬顶之剑。
结果刚回宫,这柄剑就戳进了胸膛。
陛下不明白。他动了真心,就没办法能容忍。召他侍寝后,宫中承恩女官以为有了机会,有人便刻意诱惑,服侍时去碰陛下的身体。碰一下,他就觉得被蛰了一下,像是在触碰他的心肝。后妃承恩这种事情,他连想都不能想。
他的一辈子,就只在这半年里。可就这点时光,他稀里糊涂,也没能抓住。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以前……少一点畏惧就好了。不当他是陛下,只当他是爱人,能多亲热一刻是一刻。这样等后妃入宫,他放手也不会如此难过……和痛楚。
真是比刮骨凌迟还痛苦。疼得他难以喘息,望出去宫中湖光林影,模糊成一片。
他在湖边,也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直到冰寒的湖水缓缓浸透了鞋子,他低头看见自己泫然欲泣的脸倒影在湖水里,才猛地一惊,躬身搅乱了一池湖水。
他把难过伤心都狠狠压了下去,换了副平静的表情,往广慈宫去。
广慈宫。照水花阁。
琴音玲珑,水一样在花阁里曼声淙潺。拨弦的女子隔着屏风,将窈窕身形投在绛丝绣银的薄纱上面。她微垂着头,樱唇轻抿,一颦一笑都看得清楚。
茶香袅袅,满室皆静。小火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沸水。云婉穿了一身淡色锦衣,脂粉淡施,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带了几分孩子气,正心无旁骛的素手分茶。等茶汤归于清寂,她便捧了托盘奉到御座前,请皇帝品鉴。
容胤接了茶,心不在焉的往她脸上扫了一眼。太后便微微一笑,道:“这孩子生得喜人。眉眼间和锦如有几分相似,是个有福气的。”
锦如是已故皇后的闺名。云婉的母亲和太后娘家有姻亲,太后便暗示了自己的态度。容胤不置可否,将茶盅往桌子上一放,太后就招屏风后的云柔出来见礼。
云柔明显要活泼些,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到了御驾前能看出紧张,行过礼就慌了,偷偷去看云婉。太后身边随侍的女官怕她君前失仪,连忙出声掩饰,笑道:“年纪大了,见着小姑娘活泼,心里就觉得喜庆。”
容胤便抬手虚扶,叫两人起来,和颜悦色的问了些日常,听说两姐妹在家时经常共谱古曲,就令撤了屏风,请两人合奏。
琴音再起。
按例见过礼,皇帝就要赏赐,顺势定下皇后人选。眼下他不表态,搞得太后大为困惑,和随侍女官交换了无数眼色。
容胤都看在眼中,却犹豫着,迟迟无法开口叫赏。
此刻他心乱如麻。
后宫,其实是皇帝和诸世家之间的一条缓冲带。双方的需求都通过后妃传递,有个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至于硬碰硬的相撞。九邦皇朝世家的统治绵延了上千年,这里头多少利益纠葛和争夺,也都通过后宫,由皇帝平衡调解。而后宫之主,便是那个凌驾在所有世家之上,和他一起统筹平衡大局的人。这样的人,身后得有雄厚背景,手里得有丰富资源。她的家族,必须能服众。
云婉就是这个最合适的人。
一旦联姻,云氏一家独大。他怕云安平借此四处勾连,站得太稳,还特地把云柔也召进宫里,绝了云氏和军中联姻的希望。
他早和几位心腹重臣私下商量过,明年一年内,将根据各世家背景,册封一后,四贵妃,七位嫔妃。其中两家已经效忠,为了帮他们站得更稳些,会让两位后妃生下皇子。后宫人多,他怕泓受委屈,便釜底抽薪,借送衣服的机会向云行之暗示了两人关系,提前震慑,防着将来云婉向娘家要人对泓不利。
前朝后廷,何处押上筹码,何处挪去阻碍,哪一家要打压,哪一家要借着册封后妃给予支持,他都已心中有数,安排妥当。亲政三年,立足初稳,到了借势展翅的时候,他斟酌谋划,谨慎布局,已经准备好一飞冲天。
偏偏他千算万算,忘了算自己的心。
那云氏姐妹嬉闹活泼,是一对明艳娇媚的美人儿。小姑娘大礼相见,往脚下一跪,身份摆在哪里,他应该亲手扶起来。为了示好,也许还要稍微亲近一下。
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很难伸出手去。
他像只孤高的长腿鹤,已经在泓面前张开了根根翎羽,矜持地叫他理顺了羽毛。现在一身洁白,就昂着脖子在水上得意地左顾右盼,不愿再沾染别的气味。
他穿越过来十几年,历尽权谋争斗,如今独揽大权,早已适应了尊贵的帝王身份,习惯把踩在众人头顶。后宫是他的天下,他可以像先皇那样,酒池肉林,过穷奢极欲的生活,也可以广纳后宫遍收脔宠,把人肆意赏玩践踏。
可他冥顽不化,心里还残存了一点现代人的高傲,想要做一个纯粹,明亮,向上的人。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拉他的手。
册封大典后,无论如何,他都得和云婉有一次。那时候泓得多伤心啊……
有过这么一次,他就再也别想和泓交心。以后还有那么多妃子入宫,泓的情意越真,就越受不住。几次下来,感情就没了。
可是——
君无私。
他本来就不应该有感情。皇帝的事业,家庭,隐私,爱憎,全是这个国家的。后位不能虚悬,要是因着一己私情不纳后宫,不仅不利于朝政,也会被世家抱团反对。他不占道理,一个人顶着浪流,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后果。
就眼下云氏声势正盛,他突然出尔反尔,众臣难免起猜疑,以为他要对云氏不利。若是云安平要先下手为强,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容胤在心中反复权衡,等云氏姐妹一曲奏毕过来行礼,还是不能决断,便令宫人把暖阁里养的大鹦鹉拎过来给两姐妹玩,算是见礼后的赏赐。他随口吩咐了几句,一抬头,却见花阁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和外头随侍的御前影卫说话。
是泓。早知道他归程就在这几日,想不到是今天这么早!
容胤登时喜心翻倒,上一刻还在冷静的权衡利弊,这一刻已经全盘皆掀。他坐不住了,随口敷衍了太后几句,抬屁股就走。他大步跨到阶下,迎头便问:“回来了?”
泓说:“是。”
大庭广众,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有再多的话也不好说。两人四目相对,互相凝视了一会儿,容胤便道:“走吧。”
说着先行一步,带着随从往御书房去。泓就落了他半步,跟在后面。
帝王御驾,浩浩荡荡一路蜿蜒而行。他们走过恢宏的殿堂,沿着枝林掩映的甬道一路横穿。秋日渐近尾声,天蓝得发透。宫里的大叶杨和银杏树已经落尽了黄叶,根根枝杈分明,在正午的光明中极力伸展。容胤满怀喜悦,在光与树的碎影中站定了脚步,突然转身抱住了泓。
这个拥抱轻柔且短暂。泓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已经放了手,疾步向御书房而去。
他不知道在这一刻容胤已经下定决心。
他是九邦之主,圣明帝王。为什么不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荆棘利刃,他也要拉着泓,凛然无畏的走过去。
并且要护他毫发无伤。
第20章 良人
他们刚进了御书房,太后宫里的女官便追了过来,问皇帝如何行赏。托盘里放了两柄玉如意,他想要哪位作皇后,就赐龙凤呈祥。贵妃赐榴花结子。
容胤微一沉吟,道:“宫里没什么好玉,配不上二女灵秀。改赐一斛明珠吧。”
赐一斛珠是用典,意喻辞让。那女官见陡生了这么大变故,吓得变了脸色,慌忙回广慈宫禀告。她刚退,容胤便传了侍墨参政来,叫即刻拟旨通传各部,令云行之署理中军,掌定国将军印。他急召东宫掌殿来,交待了几句话,又紧抓了泓的手臂,压着声音急切叮嘱:“你快去!带人封了内廷,别叫里头传信出去,再往九门加兵,派人盯着云氏动向,若云安平往沅江送信,城外十里,立即剿杀送信人,快去!”
这是要切断云氏的信息通道,叫他们来不及商量对策,只能老实接旨。泓知道事关重大,当即清点御前影卫,依次布置,又从都尉府调兵,外松内紧,守住了皇城九门。这是踩着时间比谁反应快,他捏了一把冷汗四处奔波,终于赶在云氏接到圣旨前,把禁宫和皇城九门把守得密不透风。事发突然,他急调了所有御前影卫,此时皇帝身边无人守护,他心里担忧,一得抽身就急忙回御书房。
他抄了近道,从宫人通行的密林中一路疾行,远远的见到兰台宫飞挑的屋檐才放慢了脚步。他一心忙着调兵安置,到了这个时候才有余暇,把此事慢慢想了想。
那一丝喜悦,如糖如蜜,缓缓自心底泛了起来,甜得惊心动魄。
到这个时候,他要还不明白陛下的心意,那也太……辜负陛下的承担了。
宫中用如意暗指良缘缔结,这十几年来,陛下只赐过一个人。
泓微微翘起了唇角。
还是……有点高兴的。
他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怯,越接近御书房,脚步越慢。在真正盛大的幸福面前,最勇敢的人也最懦弱。他一步一步接近幸福的最中央,满心的紧张易惊,像只警惕的小兽,悄无声息的进了书房。
容胤刚发了几道密旨给军中心腹,叫他们在云行之掌印前做好准备。中军大营是帝王的枕下刀兵,禁宫若有变,就指望他们第一时间奔赴救驾。那定国将军的位置,本应由他绝对信任的人来担当,他扫清了重重阻碍,是为了再过几年把泓推上去。结果眼下他既要反悔退婚,又要稳住云氏,只得把后背展露出来,让云行之拿了中军兵权,以示诚意。他眼光向来长远,事有过手,必谋划好三步之外。可天子退婚,虚悬中宫,此事闻所未闻,他仓促间狼狈应对,只把眼前敷衍了过去,将来怎么办,自己也很茫然。
正自苦苦思忖,突然见泓悄悄进来,他便含笑招呼,问:“都办完了?”
泓小小的“嗯”了一声,低垂着眼睛,走到皇帝身前。他已经半年多没见陛下,此时心跳如鼓,情思难抑,突然间一冲动,扳了皇帝的肩膀就往嘴巴上亲。两人双唇仅隔了一线,他又畏怯起来,擦着容胤的脸颊而过,最后低头把这个吻亲在了皇帝的衣领上。
那衣领上被亲过的地方就留了一点酥痒。一点点入骨入心。
容胤被他撩得快要爆炸,恨不得就地把泓衣服扒下来。偏偏这个时候宫里人来人往,正是御书房最忙的时候。他一手抚着衣领,一手汗津津的紧握着泓的手,两人脸上不露什么,暗地里都在手上使劲,十指相扣,狠狠交缠。过了好半天,泓低声说:“去……一独亭。”
一独亭建在大湖上,有长桥贴水而建,直通湖心,素来人鸟俱绝,容胤想要清净时,就往那里去。他留了随侍宫人在湖边等待,和泓一前一后,走过狭窄的长桥进了独柱亭。亭内有一桌一凳,容胤靠着石桌坐下,泓便扒着容胤的胳膊半跪下来,先羞赧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见岸边随侍虽多,却无人往这边张望,就借着身形遮挡,滚进了容胤怀中。他浑身颤抖,在容胤怀抱里胡蹭一气,又仰起脸来,要皇帝亲他。容胤热烈贪婪的压下来,把他狠狠往自己怀里按,两个人紧紧相贴,心脏剧烈的互相撞击,彼此痛恨似的往一起亲热。喘息间泓紧搂了容胤的脖颈,痴痴的问:“陛下,不立皇后了吗?”
容胤含着泓的耳垂咂了咂,回答说:“不立。以后也没有了。”
两人一个短暂的对视,泓又问:“是为了我吗?”
容胤说:“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身体和感情没办法分开。”
泓没等来预料的答案,不由呆了呆。可是陛下这句话里却藏了更深重的情意,不立后的理由比单纯顾念自己还叫人心里踏实。他细细一想,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登时情热,呜呜咽咽像只护食的小老虎,紧紧扒住了容胤,咬着他衣服不放,含含糊糊说:“我——我——我不想把陛下让给别人。”
容胤说:“我知道。”
他得寸进尺,又说:“我不想离开陛下——”
容胤说:“好。”
“我不想晚上再被人拦在外头。”
容胤说:“上次是我疏忽,以后不会了。”
“我想和陛下出宫去坊里玩。”
这个要求有点难度。容胤想了想,说:“要等机会。下次秋狩的时候咱们去。”
泓高兴了,钻到皇帝怀里又是一阵乱拱,仰着头一脸沉醉,去啃容胤的喉结。他意犹未尽的亲热了一会儿,觉得陛下的心意实在沉重可信,便退开了一小段距离,忍不住就把心底最在乎的那件事问了出来,盯着容胤眼睛说:“陛下,泓是谁?”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以为自己是别人的替身。容胤慌了,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想,连忙道:“泓是你。只有第一次不是……那以后的,都是你。”
第一次是谁,这事却不好解释。容胤绞尽脑汁,半真半假的道:“我那时候做了个长梦,梦里有个人叫泓。等醒来看见你,梦就忘了。”
泓勉强满意,趴在容胤怀里半天不出声。容胤就紧抱着他,把手指从袖口探进去摸他的肌肤,郑重其事道:“当皇帝,有很多的不得已。但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你要信我。”
泓点点头说:“我信的。”
他想了想,紧抓着皇帝的手说:“别哄我。别骗我。别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