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只是次日,就有丫鬟仆妇过来帮简妍新换了个宽敞舒适的院子,又有裁缝过来给她做新衣裙。两日之后沈妈妈又带了几个人来,一一的指给简妍看,说是姑娘大了,太太特地的交代下来,让请了隆兴府里最好的刺绣师傅,琴艺师傅,棋艺师傅过来教授姑娘,还请姑娘要用心学之类的话。
事出反常必为妖,简太太先前那般的对她不顾不问,这当会却是花了重金请了这么些人来教她这些,其中必定大有文章。
简妍一时心中很是有些惴惴不安。
而随即,简太太又下了令,严控简妍的饮食。每顿饭只让她吃个五六分饱,荤菜隔个七八日都未必能有得一次,说是为了保持她身材轻盈。又特地的请了个教舞蹈的师傅过来教她学跳舞,让她腰肢柔软。
这哪里是在养女儿,倒分明是在养娼、妓一般。
简妍心中立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想。而不久之后,她无意之中偷听到了简太太和沈妈妈的聊天内容,一颗心立时就直直的坠了下来。
果不其然,简太太竟是打了将她当做扬州瘦马来养的心思。
原来简太太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可是后来家道中落,她嫁了个商人。虽说简家也是豪富,只是士农工商,商人到底是被人看不起,简太太在娘家的时候就掐尖要强,哪里肯受这个白眼了?丈夫日日花天酒地,是指望不上的了,说不得只能指靠着自己的儿子发奋读书,日后走上了仕途,也给她挣个诰命夫人当当。
只是简清也是个不争气的,偏生喜好做生意,竟是不喜欢读书的。便是逼着他读书,到底也是心思没有全放在上边,现下都十岁的年纪了,竟是连个千字文都还没有学会。简太太正自苦恼着,恰巧那日在后花园中见到了简妍。一见之下,见她虽然不过七岁,却是长的甚是清丽,大了怕不是就是个绝色美人了?
简太太心思一转,想起扬州那边养瘦马之风甚盛,便想着也将简妍当做瘦马来养。等她大了,送与个达官贵人,妻是做不成的,便是做个妾,哪怕只是个通房丫头呢,好歹也能提携提携简清一把。
彼时简妍知道了简太太的这份心思之后,当真是一颗心如坠冰窖一般,只觉自己的这辈子注定是要黯然无光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学长也穿越了。。
笼中之鸟
冬日风大,纵然是四壁窗子都关的严严实实的,可依然还是有风自缝隙里漏了进来,烛火左右摇摆,几欲熄灭。
简太太和简清还没有到,于是简妍便拣了一张玫瑰椅坐了下来。
透过旁侧的那架黑漆螺钿八扇山水折屏,隐约可见外间厅里的地上正盘膝坐着十来个和尚,个个神色肃穆。
简妍这辈子名义上的父亲,简永昌因着日日寻花问柳,淘空了身子,年初的时候病倒了。虽是请了无数的大夫,人参燕窝不要钱似的填补了下去,可最后他还是两腿一蹬,走了黄泉路了。而算起来,今日正是他死后的百日,早先简太太就已是让人请了城外隆兴庵里的和尚过来给他做法事。
一时简太太还没有到,厅里的那些和尚们倒也不好自行就开始做法事的。
简妍倒也不急,她坐在玫瑰椅上,两只手放在小暖炉上面,望着面前悬挂着的白布球,专心致志的发着呆。
片刻之后,她听得外面有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同时一直在外面廊下望风的四月快步的走了进来,低声的对她说着:“姑娘,太太和少爷来了。”
简妍将放在膝上的小暖炉袖到了袖子里,而后起身站了起来。
这边她不过才刚站起身的功夫儿,那边夹棉门帘一掀,简太太和简清已经是低头走了进来。
简太太生就一张菱形脸,颧骨凸,脸颊凹,上额窄,下巴尖,瞧着刻薄的很,实在是让人生不了亲近之心。
但简妍还是上前两步,屈身行礼,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母亲。
简太太却是望都没望她一眼,只是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就算是答应了。
倒是一旁的简清此时浅笑着问道:“妹妹什么时候来的?”
“也才刚到没一会儿的功夫。”简妍笑着回答了,而后微微侧身,望向站在一旁的白薇。
白薇会意,立时就上前一步来,双手举高了手中的黑漆描金托盘。
托盘上盖着一块莲青色的绸布,简妍伸手掀了开来,然后从托盘上取了一件物事,却是一双秋香绿色的护膝——护膝上绣了一丛金黄色的菊花,旁边黑色小楷绣了两句诗,秋来谁为韶华主,总领群芳是菊花。双手递了过来。
“上次曾听沈妈妈提起,说母亲的腿脚不好,一到冬日就甚是畏寒。女儿听了,甚是忧心,有心想日日伺候在母亲身旁,又怕吵着了母亲清净。于是便做了这双护膝,母亲平日里戴着,好歹也能抵御一些寒冷,也算是女儿的一点孝心了。”
只是简太太却并没有伸手来接。她只是双手拢在袖中,面无表情的望着简妍。
简妍面上带了淡淡的笑,微垂着头,素白的双手捧着这双护膝,态度甚为恭敬。任由简太太如何目光如电的打量着她,她面上清婉的笑容依然是没有变动分毫。
但其实简太太最见不得的就是她面上这副清婉的笑容。
简太太还未出阁的时候,家中却是有一个庶妹的。说起她的这个庶妹,生的也是如同简妍一般,柔柔弱弱,甚是精致秀气。且性子也是好,面团儿似的,说话永远都是轻声细语的,家里的长辈都甚是喜爱她,倒越过了她这个嫡长女去。及至后来家道中落了,她嫁了个商人,她这个庶妹却是嫁到了香河徐家。
这香河徐家可是通州的旧家大族,祖上出过阁老,还曾经父子三进士,极是荣耀。虽说她庶妹嫁过去的时候徐家是没有以前鼎盛了,但听说现下徐家却是出了一个正四品的鸿胪寺卿,还有一个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那风头便又一下子上去了。一个嫡,一个庶,最后她这个庶妹嫁的却是比她这个嫡女好,简太太每每想起来,就总觉得心口那里梗着一口浑浊的气,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极是难受。
可偏偏简妍瞧着却是和她那庶妹一个样,素雅清透,雨中一朵娇弱的小花似的,让人见了,便是连跟她大声说话都怕会惊吓到了她一般。
但简太太也深知,像她庶妹和简妍这样柔弱可怜的才会更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所以从简妍七岁的时候开始,她才会一直控制她的饮食,就是为了让她看上去更轻盈柔弱一些。
明明是自己亲手想要调、教出一个和她庶妹一般的人出来,最后却每次见到简妍的时候她都会觉得心口的那股气更加的憋闷。所以日常她便是能不见简妍就不见,便是简妍想要去她那里请安了,她也不让沈妈妈放她进去,只说自己喜欢清静的,免了她的请安,让她日日的跟着师父们好好的学着那些刺绣和琴棋书画,便算是对她的孝心了。
至此简妍也算是看出来简太太其实是不喜欢见她的了,所以平日里倒也没怎么去她面前晃悠,免得碍了她的眼,到时一个不高兴,卖她的时候更加的不手软,到最后倒霉的还是她。
不过该献殷勤讨好的时候那还是得献的。譬方说这双护膝,原也费不了她什么大事,不过好歹一来是能让简太太知道她这个做女儿的心中是有她这个做娘的——虽然简太太心中并没有她这个女儿,二则也是可以让简太太瞧瞧她的绣工,以示意她是有乖乖听话的学她吩咐下来的那些东西的。
果然,简太太就着她的手瞥了一眼这双护膝,纵然是心里再不喜简妍,可到底还是说了一句:“你这绣工倒是越发的精进了。”
说罢,便示意身旁的沈妈妈接了护膝。
简妍面上温婉的笑容不变,轻声细语的说了一句:“谢谢母亲夸奖。”
一旁的简清这时就着沈妈妈的手里望了一眼那护膝,而后笑道:“娘最喜菊花的了,尤爱黄色的菊花,总说菊花冰清玉洁,芳熏百草,色艳群英,最是不俗的。妹妹的这两句诗也题的好,正好合了娘心里的想法。“
简清生了一张圆脸,真正的面如满月。圆溜溜的双眼和鼻头,双颊还各有一个圆溜溜的酒窝,笑起来尤为的孩子气,整个人看起来是没有一丝棱角的,极为的讨喜。
他很是喜爱简妍这个妹妹,但他也是知晓简太太不喜欢简妍,所以但凡得了空隙总是会在简太太的面前各种夸奖简妍。譬如说护膝这事,也不过是拐着弯儿的想对简太太说简妍对她很是有心罢了。
简太太如何会不知自家儿子的心思?便横了他一眼,说着:“看你这整日笑嘻嘻的,成个什么模样?说起来也是十七岁的人了,说话做事还是这般的孩子气,一些儿也不稳重。”
只是她这一番话虽然是用斥责的语气说的,但眼角眉梢却是一点儿斥责的意思都没有,反倒还是带有几分笑意。
孰亲孰疏,这是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来。
简妍也不以为意。纵然是这简宅里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简太太的亲生女儿,但她自己知道不是就行了。因着没有期望,所以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
自然,若是说她真的对简太太有什么期望的话,那也只盼着简太太看在她这么些年讨好乖巧的份上,最后别将她塞给一个老头子做妾也就是了。
——她还记得那时偷听到简太太和沈妈妈说话,简太太的原话是,他们也不是那等差钱的人家,差的只是权势罢了。若只是将简妍给个一般品级的官员做妾,没的倒是浪费了她这番心思,枉费了她在简妍身上花的那些银子。
而那些品级高的官员,哪一个是会年纪轻轻的?至少也得是四十张往上了。
简妍垂头敛目,将所有的心思都收在了心底,并没有表现出分毫来。
三个人坐定,简太太吩咐了一声,沈妈妈便绕过旁侧的黑漆折屏出去,让外头的那些和尚开始念经做法事。
沈妈妈原是简太太的陪嫁丫鬟,后来年岁大了,嫁与了简家的一个掌柜的。只是她命薄,嫁过去没两年的功夫,那掌柜的就得了个急病,两腿一蹬就走了。那时她也没有生个一儿半女的下来,索性便继续回了简宅伺候着简太太。好在简太太也一直拿她当心腹,有些什么事儿也都愿意和她说道说道。
一片嗡嗡的念经声和铙钹响声中,有小丫鬟捧了黑漆描金托盘,奉了三盅茶上来。
简妍接过这粉彩梅花纹茶盅,揭开盖子,端到嘴边浅浅的抿了一口里面的茶水。
茶是毛峰茶。茶汤清碧微黄,入口之后先是微微的苦,待得咽了下去之后,舌尖上却是留有微微的甘甜。
这时她便听得坐在她对面的简太太在开口问着她:“我听说最近两日你倒是在书画上面格外的用功?”
简妍端着茶盅的手一顿。
不过是前两日她得了一幅书画,甚是喜爱,便连着描摹了两日而已,可这样的小事简太太却都是知晓了。
想来她就是那笼中鸟,池中鱼,便是一日如厕个几次那人都是会报到简太太面前去的吧?
这样还有何尊严自由可谈?
母子争执
一刹那简妍只觉得有一股怒火腾的一声就从她心中窜了起来,只燎烧的她手脚各处都有些发颤。
她竭力的定了定心神,而后先是将手中端着的粉彩茶盅放到了手侧的花梨木小几上,再是低眉顺眼的回了简太太的话:“是。想来母亲也知道,教导女儿绣艺的李师傅原是出自顾绣一脉。李师傅常说,这顾绣却是以名画为蓝本的画绣,是以女儿这几日便着力研习了些名人书画,也不过为的是想在绣艺上更进一层楼,不辜负了母亲花费重金请了名师教导女儿的一番良苦用心。”
她这一番话却是说的甚为巧妙。一来固然是明里暗里的澄清了自己不是为着好玩才去临摹书画的,二来则是又将这面上临摹书画的事拔高到了不辜负简太太的一番良苦用心上面去。
她这马屁拍的简太太心中甚为受用,连带着面上的神色都和缓了不少,说出来的话也不复先前那般冷漠了。
“这绣艺上面你固然是要用心,不过我瞧着你现下这绣工也是不错的了,往后倒不必在这上面费太多的功夫。倒是舞艺方面你很应该用心些,前些日子教导你舞艺的张师父还曾对我说起,你现下的这舞跳的虽然是面上看着还好,但眼神总归还是差些火候的。“
简妍心里就冷笑了一声。
简太太口中说的这个张师父,简妍有一次曾旁敲侧击的问了一次,知道她原是专门教导院里那些雏、妓歌舞的,后被简太太重金聘了来教她歌舞。而张师父教导她的那些舞蹈,不说肢体要柔软成柳枝似的,眼神儿还必须得柔情似水,勾魂摄魄,她如何能学得来?只怕这也不是什么好人家女儿会学的舞蹈。
不过面上还是甚为恭顺的答应了一声:“是。母亲的话女儿记住了。”
简太太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又扭头对着站在她旁侧的沈妈妈说着:“都说是歌舞,歌舞,这歌倒是排在舞前面的。也罢,这张师父原也是歌舞都擅长的,明日你就对她说上一声,让她从明日起也开始教导妍姐儿学学唱歌罢。”
沈妈妈答应了一声,随即又恭维着:“妍姐儿的声音婉转清亮,倒和那二月出谷黄莺似的。这样的一管好声音唱出来的歌声,可不是连那夜莺儿都比不上的?只怕任凭是什么人听了都会迷上的呢。”
简妍觉得自己都已经无力吐槽了。
简太太的这番心思要不要这么明摆着放在脸面上呢?那赶明儿是不是还会请了人来专门教导她如何取悦男人呢?得亏她这是一早就穿越过来的,知道自己不是简太太亲生的,不然这简太太打着母亲这都是为你好的名号让她学了这些,不定的最后把她卖了她还得替简太太数钱呢。
而那边简清听了,不由的就皱了眉说着:“妹妹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哪里有去学歌舞的道理?没的倒是和秦楼楚馆里的那些人一般。”
又转头对着简妍说道:“你日常无事的时候学些琴棋书画和女红消遣消遣,打发时光也就是了,歌舞这些东西,你是不必学的。”
简妍还来不及作答,就听得简太太高声的斥叫了一声:“混账!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是秦楼楚馆了?是不是你在学堂的时候,跟着那一群不长进的同窗去逛过了?”
很显然,简太太的关注点并不在简清说的这些话会让简妍起疑心上面,而是简清的日常作风问题。
简太太素来强势,简清的一切之事,上至在外结交了什么朋友,下至今日穿的衣裳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她都要插手来管上一管。平日里也是她说什么简清就得听什么,极为的霸道。而简清原就是个性子和软的人,又是孝字当头的,所以就日渐的在简太太的面前唯唯诺诺起来了,丝毫不敢反抗。今日好不容易因着简太太要简妍学歌舞的事路见不平硬气了一把,可也没硬气上两秒,立时就被简太太这一声断喝给吼的缩了缩脖子,小鹌鹑似的坐在那里只是不安的搓着手,腆着笑脸解释着:“没有的事。娘,我哪里敢去逛什么秦楼楚馆了?不过是素日同窗们在一处议论的时候我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罢了。真的,我可以向您发誓。”
简太太却还是气得挣红了一张脸,连手都有些发颤了,只是恶狠狠的瞪着简清。
简老爷是个没出息的,秦楼楚馆当做了家,日日的流连在那里,从来不把她放在眼角之内,她哪里还会让自己的儿子也走了这条老路了?
简妍则是在一旁冷眼看着,丝毫没有一丁点要上前去劝说的意思。
怎么劝?一劝岂不是显得她也知道秦楼楚馆是怎么回事了?她一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儿,哪里知道什么秦楼楚馆了?简太太虽然是将她当做扬州瘦马来养,可是又希望她冰清玉洁。既是要清纯的眼神和面貌,可是举手投足之间又要带着魅惑风情,这样欲说还休的性感才更能引起男人的征服欲不是吗?
最后还是沈妈妈在一旁劝着:“太太多心了,少爷哪里会是这样的人?旁的不说,少爷上下学堂之时,身旁那可都是有好几个小厮跟着的呢。——太太您忘了?这些小厮太太可是一早就叮嘱过的,叫看牢了少爷,不让少爷到那不该去的地方去。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少爷去过那种地方,太太早就是知道的了。”
“对,对,”简清在简太太如刀的目光中越来越坐立难安,闻言忙道,“就算我有那心我也没那时机啊。娘若是不信,只管拘了那些小厮来问就是。我可是日日的下了学就回家的啊,从来没在外面多耽搁一会的。”
“你还敢有那心?”简太太只气的咬了牙,但总归还是信了简清并没去秦楼楚馆的事,又扭头对着沈妈妈说道,“沈妈妈,我记得前些日子我曾经拨了两个丫鬟去清儿那里伺候着?将她们两个给我遣离了那里,只让小厮日日的伺候着清儿。”
简清现年已满十七岁,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到了这个岁数的少年也该是晓得人事的了,所以简太太前些日子才特地的遣了两个丫鬟去简清身旁伺候着。只是现下她是生恐简清跟他老子一样的风流,所以便又要将这两个小丫鬟遣离了出去。
正是年少慕艾的时候,简清自然是喜欢那两个标致的小丫鬟在旁边伺候着研墨读书,这当会一听简太太说要将她们二人遣离了他那里,他立时就苦了一张脸。
偏生简太太眼尖,一眼就看到了。
她方才才平息下去的火气立时便又腾的一声冒了起来。
“怎么,你竟是舍不得那两个丫鬟了?是不是她们两个已经不知廉耻的勾、搭过你了?看我待会不剥了这两个小蹄子的皮。”
简太太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有些粗俗了,一旁的沈妈妈就算是想拦,可到底也是没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