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江家医堂坐落在燕巢巷,宅院木质的部分大多在三年前的那场火里烧没了,现如今只余留下最西边的半间厢房,能挡点偏风斜雨,堪不了大用,不宜呆人,倒是能藏鬼。
江家未及弱冠的儿子江世宁,就这么在自家宅院里,活成了一只孤魂野鬼。
他从墙缝滑进宅院后,又耽误了一小会儿工夫,嘴巴却没闲着——
“门和厢房隔着东海么?”那清朗声音又憋不住了。
江世宁自己张口说完,顶着一副痨病脸向天翻了个白眼,沉默片刻后,用低哑的声音接话道:“人是进来了,食盒卡在墙外边呢。”
他嗤了一声,自语道:“佩服。”
片刻后又换了声音道:“过奖。”
江世宁:“……”
从月光下发青的脸色来看,他约莫是不想再张口了。
厢房摇摇欲坠的三面墙被烟火熏得漆黑,朝北的窗户只剩了一个窟窿眼儿,冬月里五更天还未现晨光,只有一抹弯月影子,在厢房一角漏了点不咸不淡的光。那个坐在窗窟窿边的人,就这么半身落在冷冷淡淡的月光下,另半身藏在了黑暗里。
他穿着一身沉融于夜色的黑衣,挺直漂亮的眉骨下压着两抹阴影,漆黑的眼珠映透出一点微光,单凭轮廓也能看出这人有副好皮相……只是他月色下的半张脸过于苍白,支着下颔的手腕骨又格外突出,便透出了一股浓重的病态来。
事实上他也确实有病——他站不起来,也走不了路。
至于病由?那真是鬼都不知道。他在江宅逗留了四日,除了姓薛名闲,江世宁对他概无所知。
“求你换个姿势吧,坐没坐相,歪斜久了当心上半身也瘫。”江世宁一进厢房,便把满满当当的食盒塞进了薛闲怀里。他生前少说也读了十大几年圣贤书,一看见薛闲这副懒散模样就眼珠子疼。
“歪斜两下就能瘫,当我是你?”江世宁刚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就又张嘴用清朗些的声音怼了自己一句。
“……”江大书生彻底不乐意了,他一脸崩溃地转头冲薛闲道:“我都进门了,祖宗你有话能自己说么?”
薛闲掀开了食盒盖,眯着眼嗅了嗅热食的香气,终于懒懒地亲自开了口:“行吧,看在肉的份上我受点累。你来一块么?”
江世宁没好气道:“你烧成灰给我么?”
薛闲:“做梦。”
“吃你的吧!”江世宁说完,也不再搭理他,而是走到墙根处,整个人猛地一塌,变成了一片薄薄的人形纸皮,顺着墙面滑到了地上——他每日时辰有限,到点了就得歇。
这人形纸皮一看就是某位奇才剪的,边缘比狗啃的还不如,脸上用笔寥寥勾了几画,依稀能辨认出一分江世宁的影子,只是脸颊上顶着两坨胭脂红,诡异之中透着股傻气。
纸皮在地上横尸了没一会儿,就犯起了君子病,再度诈尸而起,皱眉盯着薛闲:“前两日我就想说了,你怎的连筷子也拿不好?”
薛闲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托你吉言,我上半身也瘫了很久,最近刚能坐起来,筷子还使不灵。”
说完抬手便甩了个暗器,正中江世宁脑门,把纸皮人阁下又砸回了地上,似乎很不耐烦。
江世宁艰难地扭头看了眼暗器:呸,鸡骨头!
纸人消停了片刻,再度想起什么般垂死挣扎起来:“打个商量,明晚能别在我脸上糊两团红粉么。”
薛闲这回更懒,只答了一个字:“不。”
江世宁:“……”
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如果不是薛闲帮他弄了这副纸糊的身体,他还不知浑浑噩噩地在哪处飘着呢。
不过单是这件事,江世宁就有些想不通透——
徽州地广,闲置的空宅不少,随便一间都能供他暂时栖身,他却偏偏挑了江家医堂这么间烧秃了的废屋,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况且,薛闲来这儿的第一天就说过,他来办一件要紧事。可四天过去了,除了吃,他只干了一件事,就是顺手帮江世宁剪了个纸人。
总不至于要紧事就是剪纸人吧?
江世宁薄薄一片在冰凉的地上贴了一会儿,再度想起什么似的诈了起来。
薛闲脾气不好,两回一来就不耐烦了,第三回直接堵到:“再开口剪了你的嘴,有话明早再说。”
江世宁急忙道:“最后一句。”
薛闲瞥了他一眼:“你一说话我就脑仁疼,听多了要瘫,闭嘴。”
“方才我进门后头好像跟了人,我进院墙的时候瞥了一眼,似乎是个和尚,腰里挂着铜钱串子,我估摸着,这会儿该到门口了罢。”江世宁说完一脑袋栽回地上,纸人便再没了动静。
至此,他今天的时辰就用完了,直到天黑,他都不能动弹也不能开口,顶多能当个旁观。
薛闲:“……”
和尚跟着鬼,能干什么?
一个腰眼里挂着铜钱串子的和尚跟着鬼,还能干什么?
这么要紧的事情你个书呆子他娘的不早说留着过年?!
以薛闲这暴脾气,要放在以往手脚便利的时候,能把江世宁连同整间院子送上天。现如今,他却只能面无表情地透过窗窟窿,看到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来。
这年头,靠嘴皮子功夫混饭吃的神棍到处都是,薛闲也没少见,也知道当中有些人确实会几手三脚猫的工夫,办不办得成事得看经验。所以越是老东西,越不好糊弄。
所以,当门外的和尚一脚踏进来时,薛闲便先松了一小口气——来人出乎意料的年轻,看得出不是个空架子,但也实不到哪里去。而当他以过人的目力远远扫过那和尚挂着的铜钱时,便彻底放心了。
越是有真本事的人,手里的铜钱镇过的邪煞也越多,远远看去,和一般铜钱区别很大。铜面上浮着一层精粹的亮光,油皮似的均匀裹覆着。虽然有人能靠些不上台面的法子仿出这层黄亮皮子,但那顶多能障一障普通人的眼,对薛闲可不起作用。
门前这年轻和尚倒好,连仿都不知道仿,腰间那串铜钱别说亮黄的油皮了,连铜皮都快磨没了。也不知是从哪里翻出来的,说不定一次都没正经用过。
就这样还想下山混饭吃?靠什么?靠脸吗?
薛闲暗自嗤了一声,安安心心地将食盒搁下,随手叠了道障眼法,将其变成一段带着烧痕的木头桩子。
他无声无息地朝椅背上一仰,高瘦的身形便瞬间塌了下去,眨眼的工夫,也变成了一张透薄的纸皮,只是边缘比江世宁光滑得多,画得也比他精细许多,脸上也没有多两坨红粉蛋子。
横尸在地上动弹不了的江世宁:“……”
由此可见,某人大概是属鳖的,纯种王八蛋。
那张被薛闲占据的透薄纸皮顺着椅子轻轻滑落在地,就躺在江世宁那张纸皮旁边。仅仅只眨眼的工夫,两张覆地上的纸皮又塌陷了一层,变成了趴在泥面上的一片暗青色苔藓,和这破败的屋子彻底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破绽。
若是放在大半年前,这种麻烦的事情薛闲根本不会做。哪个胆肥的人吃饱了撑的来抄他的窝,他能就地给人轰一口新坟。然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放下身段,一层层地布上障眼法——
他一个刚从全瘫勉强恢复到半瘫的人,连给自己挪个地方都格外艰难,这副纸糊的身体能承受的术法也十分有限,不给自己掘坟就很不错了。
好在这次上门的和尚是个绣花枕,只有脸能卖钱。
他估摸着那和尚会进来转上一圈,里里外外找不到人也就该打道回府了。
穿着白麻僧衣的年轻和尚在院中停了步子,目光冷冷地扫了一圈。
江家医馆原本有三间正房、三间厢房、一个药圃院子带前头一间挺大的门面。算是个不小的宅院了,被大火一烧,三年荒芜,如今寥寥扫上数眼就能看个完全……
和尚收回目光,抬脚绕过地上的碎石残瓦,径直朝西边那半间仅剩的厢房走去。
他一脚踏进厢房门里,掩在袖间的手指便不可察觉地轻屈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腰间的铜钱面,又微皱着眉心松开手。
化作青苔贴服在地的江世宁死死盯着和尚的僧靴,生怕他进来踱上一圈,从他身上横踩过去。倒是薛闲满心悠哉,一点儿也没把这和尚放进眼里。
果不其然,厢房这么块蜗舍荆扉,一眼就能扫个透。和尚甚至没有走进来,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
薛闲心里再度嗤笑一声。
可没过片刻,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那和尚又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还多了一方白麻布,看料子和大小,应该是他随手从自己的僧衣下摆撕下来的。他就这么隔着一块干干净净的白麻,拎着不知从院子哪出翻出来的一块铜皮,面色冷淡地走到了薛闲面前,一撩僧袍蹲下身来,将薛青苔从地上生生铲了起来。
薛闲:“……”
铲起来的时候,他眉心分明还皱了一下,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似乎是个略带嫌恶的表情。
薛闲:“……”
去他娘的这秃驴居然还嫌他脏!
第3章 纸皮人(三)
自认前半生“上能捅天,下能震地”的薛闲,就这么被一个空有皮相的和尚抄了,仅仅费了一块破铜皮……
两块青苔被和尚铲起来后,没消片刻便现了原型,变成了两张不大的人形纸皮。和尚神色漠然地扫了眼纸皮的脸,便将纸皮叠了起来,放进了腰间的暗袋里。
薛闲一口山呼海啸的心头血还没来得及喷秃驴一脸,就被迫贴上了秃驴的腰,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儿间隙。
倘若憋屈能生生憋死人的话,薛闲在这“抄家进袋”的工夫里能死去活来二百多回。他天生是个傲性子,只能他气别人,不能别人气他,是个不要面皮且蛮不讲理的祖宗。偏生这次一个大意撞见了钉子,阴沟里头翻了船。
不管最初缘由是什么,他跟这秃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薛闲是个不服管的,吃软不吃硬。要是此时手上有刀,他二话不说就该照和尚的腰眼里捅了,可惜他没有随身带刀剑的习惯。
这和尚看上去像个冰柱子,不搭理人也无甚表情,身体却还是暖的。微热的体温隔着并不厚实的白麻布,一点点渗进纸皮里。
没消片刻就被捂透了的薛纸皮:“……”
烦人!
确实烦人,对身体有恙的人来说,寒冬天里的一点暖意最易瓦解斗志,尤其薛闲这种瘫了半年的。筋脉不通,气血不畅,现今这具身体根本就聚不起多少热气,整个冬月几乎都是冻着过来的。冷不丁这么一捂,他的身体便先于头脑犯了懒,竟然有些不太想动弹。
被折叠了两道的薛闲愤然地躺了片刻,终于克服了身体的懒意,偷偷摸起了和尚暗袋里的东西。
对于这个年轻和尚,薛闲依旧不知其深浅。
若说是真有本事吧……撕块白麻布、铲块青苔地皮算什么本事?撒尿和泥的光屁股娃娃都会!况且真有本事的人掀一块地皮简直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别说一小块了,整个院子都能掀了,何苦还要拎块破铜皮亲自来铲?
可若说他没有本事……那他是怎么一眼看破这层层叠叠的障眼法的?
薛闲最初还顾忌着一点动静,摸索的时候动作又小又轻,借着纸皮透薄的方便,还真不容易察觉。
然而没多会儿,他就渐渐没了顾忌,也不知收敛了。因为他发现那秃驴似乎顾不上这头了,透过暗袋外头裹着的两层白麻布,他隐约听见院子外头多了些杂乱的人声,似乎有一拨人聚了过来,也不知为了何事。
“嘶……你打我脸做什么?!”江世宁压低了声音,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听起来,他对薛闲的忍耐已近极限。
薛闲摸索的动作加快,一不小心拍错了地方。他没工夫也没闲情跟那书呆解释,便低低地“嘘”了他一声,示意那呆子老实待着别乱出声。
这半年来,他行动有碍,每回想要做什么事,亦或去什么地方,都得借点东风。或是人,或是物。这回难得碰上个秃驴,就算他半点儿本事都没有纯靠坑蒙拐骗,那也总得带着一些能糊弄人的玩意儿。薛闲想在他这暗袋里顺手捞点趁手的东西,而后再趁乱离开。
薛闲正忙活的时候,抄了他的年轻僧人已经走到了江家医堂的宅院门口。
原本颇为厚重的宅门早已残缺不全,铜质的门箍甚至有些变形。两门相抵时,怎么也合不严实,留了一条偌大的缝隙。和尚在门前停了步子,眼皮抬了抬。
透过那道龇牙咧嘴的门缝,他能清楚地看到,门外已经围了一圈乌压压的人影。江家医堂早已是废宅,门口自然不会悬什么灯笼,悬了也无人可照。可这会儿,外头那拨人手里提着一串纸皮灯笼,白晃晃的几团毛光,将来人照得气势汹汹,分外严肃,大有种“来者不善”的架势。
这模样,不是来捉鬼的,就是来拿人的。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这么大的阵仗,换谁冷不丁撞见,都会有些发憷。可这年轻和尚扫完一眼,便敛回目光。他推开宅院大门,看也不看来人,抬脚便要朝外走,好像眼前这群打着灯笼的人并不存在似的。
围在江家药堂门口的人,并非什么闲人。他们身上穿着县衙灰蓝色的制式布袍,腰里悬着二尺来长的薄刀,拢共有十来个。一看和尚要走,他们登时按住腰刀,收拢了圈围,将和尚的去路給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