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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他并没有被爱,也没有任何希望。
    所有美好的过往,都是充满了利益与算计的谎言。
    “谢云……”少年痛苦地抓向地面,黄沙磨破掌心大大小小的血泡,剧痛让每个音节都沙哑而痉挛:“谢云……谢云……”
    那鲜血淋漓的两个字一遍遍刻在他心里,不远处,谢云却像是被那声声呼唤刺激到了,猝然回头厉声道:“住口!”
    少年绝望摇头。
    “我就是在利用你!我就是要这世上最大的权力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没用了!滚回去!”
    “不想死就给我站起来赶紧滚——!”
    ·
    ——当!
    双剑再次撞击,颤栗,两旁山石落下尘土,哗啦一声洒在单超急促起伏的肩膀上。
    “你准备好了么?”谢云面无表情道,翻腕将太阿剑挽了个弧度。
    单超下意识皱起眉,瞳孔涣散神智恍惚,暴烈仇恨的火焰在每一寸神经末梢吞噬、燃烧,令他看不清也听不见周遭的一切。
    高台废墟边,之前四散奔逃的士兵纷纷重新聚拢,更远处马鑫带着大批禁卫匆匆向这边赶来。
    “准备好了么?”谢云再次问。
    单超的目光终于落回身前,瞳孔深处泛出微微的猩红,死死盯住了谢云的眼睛。
    太阿剑以非常诡谲的角度倾斜,自上而下,直取心口,使出了一个突然令单超莫名熟悉的剑招。
    “晋人言,斗牛星宿常有紫气,乃双剑之意上彻于天,一名太阿,一名龙渊……”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再次重现,从广阔的虚空中,铺天盖地向他砸来:“今日在此诛杀你的,便是龙渊。”
    那一瞬间,两年来梦魇中钻心锥骨的一剑,与此刻太阿裹挟狂风而来的场景重叠,化作了幻境中谢云冰冷刺骨的双眸。
    今日在此诛杀你的——
    龙渊——
    啪!
    单超死死握住剑柄,在如血的烈日下,劈开肆虐黄沙,向两年前致命的一剑悍然挥去。
    不远处马鑫失声惊呼:
    “不——!”
    噗呲!
    鲜血在阴霾天穹下迸发、飞溅,断崖上所有喧嚣化作灰白色无声的背景,连同错乱的幻境和记忆,在那一刻唰然远去。
    时间被无限拉长以至于凝固,只见太阿从谢云手中脱落,旋转着飞向半空。
    ——龙渊刺入谢云左肋,紧贴心侧贯穿,从背后露出了一截血迹斑斑的剑尖!
    单超整个人身躯狂震,失声大吼:“谢云!”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谢云双膝跪地,痛苦而错愕地喘息着,缓缓倒了下去。
    第52章 锥骨
    “按住伤口,按住!”
    “统领!”
    “创口开裂了,拿煮过的布来!”
    倾盆大雨瓢泼而下,鲜血被水流冲得蜿蜒纵横, 顺着行宫石阶一级级向下流淌。
    数不清的宫人端着热水和布巾匆匆来去, 经过单超身边时没人驻足,甚至没人偏移目光, 仿佛他是并不存在的空气。
    单超的胸腔被冬雨浇透了,骨髓中升起针扎般密密麻麻的寒冷。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一双眼睛只死死盯着数步之外,那洒上了鲜血的门槛。
    “堵不住——!”凄厉的大叫从屋内爆发。
    咳血声、奔跑声、惊慌失措的叫喊响成一片,武后的厉喝骤然压倒了一切喧嚣:“来人!即刻把行宫内所有御医都召来, 快!”
    传令宫女飞奔而出, 经过门槛时连鞋都跑掉了一只,连头都来不及回就一个猛子扎进了大雨里。屋内几个声音同时喝道:“金疮药!”“金疮药继续往上倒,快快快!”
    单超已经僵直的身躯终于一动, 踉跄疾步上前。
    但下一刻面前两把长刀交错,发出“铿锵!”亮响,是两个早已监视着这边动静的禁卫悍然拔刀,拦住了他。
    有人道:“明术士来了!”
    明崇俨从长廊尽头飘然而来,身影所至之处,禁卫们纷纷单膝而跪。往日所有人都知道谢云极不待见这个“跳大神的”,但此刻见到他,所有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了一股荒谬的冲动和希望。
    “……”单超动了动唇,才发出极度嘶哑艰难的声音:“明先生……”
    明崇俨脚步顿了顿,只见面前英俊硬朗的年轻禁卫脸色惨灰,便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你这是——”
    马鑫快步上前,看都不看单超一眼,对明崇俨欠下身:“先生请快向这边来。”
    单超眼眶通红,哽咽道:“拜托您……”
    明崇俨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招手道:“你随我一起来。”
    “不!”马鑫暴怒打断:“就是他为夺武林盟主之位,对我家统领恩将仇报,竟欲置统领于死地!这白眼狼——”
    “医治过程可能需要他,”明崇俨打断道:“再说如何处置此人,也需要谢统领自己作出决定……你跟我来。”
    屋内人来人往,武后亲自立在外间,戴着黄金护指的手紧紧抓着大理石屏风,用力之大甚至连手臂都在发抖。
    大理石屏风后,几个人围在满是血迹的榻边,见到单超进来,纷纷抬头怒视。
    明崇俨快步上前,只往榻上看了一眼,眉心便狠狠跳了下。
    谢云左肋被一道极其锋利细窄的剑伤前后贯穿,虽然已灌上了皇宫秘制的金疮药,但血还是不断把药粉冲开。因为失血过多,他从冷汗涔涔的侧脸到光裸的上半身,都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冰白,仿佛在那么昏暗的光线下,都能一眼看穿透明的肌肤,看见下面淡青色的、微弱搏动的血脉。
    明崇俨随手扯了条热布巾擦干净手,弯腰按住伤口检查了下,说:“需要输血。”
    众人登时一怔,武后愕然道:“输……什么输血?”
    “统领失血极多,性命垂危,需从年轻健壮男子身上取血灌入体内,才能补足流失的气血。”明崇俨转身扫视周围一圈,目光从几个禁卫身上一一掠过,皱眉道:“原本饮用羊血也有同样的效果,但如今事不宜迟,你们有谁……”
    单超打断道:“我来。”
    单超大步上前,屋内安静了一瞬间,马鑫破口大骂:“你给我滚开!让我来!”
    “对,你让开!”
    “我来!抽我的血!”
    “明先生!我……”
    “安静!”明崇俨一拍床榻,高声道:“取血也不是人人都行的,来人!取一排水碗来!”
    众人迷惑不解,但此时亦无其他办法,只得依言取来水碗。明崇俨取来谢云的血分别滴在碗内,又取了单超、马鑫等人的血分别滴落进去,片刻后,只见单超那个水碗里两滴血滴倏而滚动,融合在了一起。
    马鑫眼巴巴盯着,见状大怒:“这是什么意思?”
    明崇俨从袖中抽出一根极为细长的银管,当机立断道:“血气亦需气性相合,眼下不用多说,只能用单禁卫了——在下斗胆,取血需要安静清洁,还请皇后殿下率其余人等暂且回避。”
    那银管两头都连着淡金色的针,赫然是定魂针所用的秘金,整个东西看上去异常古怪。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迟疑着不肯动,有几个人甚至冲动地上前还想说什么;但紧接着就被皇后制止了:“都退下!”
    “皇后娘娘,我们……”
    武后微微喘息,片刻后道:“听明先生的。”
    皇后虽然担忧至极,但当初亲眼见明崇俨一根针治好了皇帝的头痛宿疾,只得吩咐左右都退下,自己也退出了房间。
    亲手将门扇合拢前,她抬眼从缝隙中一瞥。只见单超跪在床榻边,一条胳膊已被明崇俨扎上了金针取血,另一只手却紧紧地抓住了谢云垂落在身侧的,冰凉白皙的手。
    ——从屋外的角度看,那分明是个掌心相贴,无间无隙的姿势。
    武后眼底闪过错愕、震惊、难以置信的光,但紧接着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轻轻合拢了门。
    ·
    咔哒一声轻响,屋内重新陷入了安静。
    谢云的侧影湮没在阴灰里,甚至连嘴唇都泛出淡青,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圈扇形的深黑。明崇俨将银管另一头的秘金针刺进他手肘内侧,擦了把汗,忐忑道:“这……这样应该没问题了,且看吧,若有不适你立刻告诉我……”
    单超却充耳不闻,将内力源源不断从掌心灌入谢云虚弱的经络中。
    他所有的视线和听觉,所有的感知,都集中于床榻上这安静的侧影。仿佛此刻这世上除了血脉相连的他们,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事物存在。
    所有怨恨、嫉妒和痛苦都在此刻化作飞灰,渐渐沉寂在了更为冰冷的绝望里。
    明崇俨从袖中抖搂出大大小小的瓶罐,拣了几只打开,将药粉混合着宫中秘制金疮药,依次洒在谢云左肋的创口上。那药粉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只觉满室清香扑鼻,竟然将浓厚的血腥都盖去了不少;原本已经渐渐减缓的血流逐渐凝固,片刻后终于被厚厚一层药粉彻底压住了。
    “好了,只需将血彻底止住,剩下的就……住手!”明崇俨吓了一跳:“可以了!你不要命了吗?”
    他伸手去夺银管,单超却护着手臂,闪身不让他中断输血——极其迅速的气血流失已经让他很难起身了,刹那间脚底还踉跄了下,几乎摔倒在地。
    明崇俨道:“我没有叫你把所有血都抽干给他!快停止!”
    “……没事的,”单超固执道,唇角已干裂灰白,整个人憔悴不堪,唯独一双眼底却闪烁着不同寻常的、赌徒般亢奋精亮的光:“没事的,没关系……我还可以……”
    “你会死的!这样有什么意义?”
    明崇俨拂袖大怒,还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什么,猛地转过身。
    只见床榻上,谢云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了眼睛。
    “——谢统领?”
    明崇俨一步上前,在他身后单超也动了动,但似乎脚下突然坠了千钧之重,竟又硬生生停住了。
    明崇俨关切道:“你没事吧?”
    谢云的目光隐藏在眼睫后,涣散、恍惚而不清晰,也许是被输了血的缘故,薄冰般脆弱的肌肤下隐约透出几丝血色,仿佛稍一触碰便会化作千万龟裂的碎片。
    他还没有度过最危险的时候。
    这个掌握着北衙数万禁军,隐藏在无数神秘残忍的流言之后,立于帝国权力之巅的男人,明明应该是刀锋般坚定、冰雪般冷酷的。
    但此刻他看上去单薄而虚弱,似乎只要伸手按住那纤细的咽喉,稍微一捏,便可轻易置他于死地。
    明崇俨俯下身,但被谢云抬手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