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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黄诚说到这儿,泪顺着眼角沁入鬓发,而他一笑拂袖,快步出厅而去。
    且说黄诚回到县衙,便叫仵作上前,详细问他查探所得,因看了一遍记录,又想了会儿,便问:“照你所说,这张老大致死之因,是被斩首,那么他的四肢,是在斩首之前被砍掉,还是斩首之后?”
    仵作一愣,没想到知县竟会如此问,一时并未回答,忙拧眉又细想了会子,才恍然道:“有了,张老大是先断了右臂,然后才被斩首……其他的左臂跟下肢,却是死后才被斩断。”
    黄知县抬头看着:“因何知晓?”
    仵作道:“张家墙壁上血溅的情形,以及右臂断痕不甚平整,故而推测死者在被砍断右臂之时,定然还活着,所以曾剧烈挣扎……而其他左臂跟下肢,断面齐整,可见那时候凶手、咳,疑凶下手的时候,张老大已死。”
    黄知县点了点头,低头翻看记录卷宗,忽地冷笑。
    秦晨在旁看的蹊跷,便道:“大人怎么笑?”
    黄知县缓缓说道:“都说是城隍庙的小鬼杀人,但倘若是鬼神要取人性命,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也算看过些话本传奇,但凡鬼神索命,或附身令其自寻短见,或吸其精气摄其魂魄,不过易如反掌而已,又何必特意用斧头劈砍,且又先断一臂再斩其首,这法子未免太过拙劣……”
    秦晨双眼圆睁,却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黄知县又道:“何况……”
    黄诚欲言又止,心底却想着白日在张家所看案发现场的情形:凶手虽然狡猾,行凶过程却绝非天衣无缝,而他已经找到了,凶手所留下的破绽。
    秦晨惊叹之余,忍不住问:“何况什么?大人说这张家的凶案不是鬼杀人……但如果不是鬼怪,那张家儿媳妇又怎么会无故失踪呢?”
    黄诚不答反道:“先前张媳跟张老大在城隍庙中争执,是张媳推翻供品,若鬼怪欲追责,如何反杀了张老大?而且,张老大的卧房之中,缺了一样东西,你且过来……”
    秦晨忙上前,黄诚附耳,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
    第28章
    话说秦晨领命出了书房,正仵作也随之出来,秦晨将走之时,想到一事,便停了步子。
    秦晨回头望着仵作,因笑说:“老陈,你倒是有些真人不露相,竟然这样心细大胆的,连那是怎么死的都能看出来呢?”
    仵作笑道:“秦捕头是抬举我了,我哪里有这么心细,不过知道是被砍头死的罢了。可知大人问我的时候,我也捏着一把汗,急得了不得。”
    秦晨瞪大双眼,问道:“那你怎么又会知道是先被砍掉了右胳膊才被砍头?莫非是胡说的?”
    仵作忙摆手,解释说道:“这却不是胡说,不过是我急的没法儿的时候,忽然想到《疑狱录》里曾写过:凡检验疑难尸首,如是被刀刃等所伤……又说如果脖颈下面皮肉卷凸,两肩并耸,就是生前被杀,如果……”
    仵作不觉得意忘情,一时卖弄,洋洋说到这儿,便见秦晨一愣目瞪口呆,显是不明白。
    仵作便忙停口,笑说:“秦捕头你原不知道,这是咱们朝第一位验官严大淼所写的有关验尸的书册,前日我因被这案子吓的不知如何是好,便死马当作活马医地翻看了几页,倒果然是救了命了。”
    秦晨这才明白,便啧啧称奇道:“真真儿的隔行如隔山,这什么书册里都有写的这样明白?”
    仵作道:“自然不是全的,不过有些倒的确有用,比如今日,总算在大人跟前儿没丢了这老脸。”
    秦晨闻听大笑,拍了拍仵作的肩膀:“你果然是保住了颜面,做的也好,再往下且就看老子的了,只望老子也有个什么……叫什么来着?”
    仵作知情,肃然道:“是严大淼严大人,本朝第一的验官。”
    秦晨笑道:“是是是,也有个本朝第一的严大人庇佑我,顺风顺水儿地就好了。”说完后,看看天色,便下台阶径自办事去了。
    秦晨来到外头,召集了众捕快,分班行事不提。
    如此一直忙碌了四五日,衙门忽然发出布告,要开审“城隍小鬼杀人案”。
    消息一出,小小的鄜县迎来前所未有的盛况,家家客栈爆满不说,每日县衙前更是人山人海,就近的两条街上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
    原来自从小周村出了这离奇的案件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胫而走,三镇五县人尽皆知,故事更远至京城。
    众人对鬼神自然是讳莫如深,何况众口悠悠,添油加醋地,原本有一份可怖,口耳相传后,便有十分,何况此案本就极骇人听闻的,因此越发引人注目了。
    百姓们本以为如此棘手的案情,鄜州县自然是无能为力的,甚至有人传言说京城刑部已经派了侦讯高手前来,专审此案……
    不想鄜州县竟要开审,且据衙门的知情人说:真凶已经缉拿归案!
    这消息一传开,顿时如一个惊雷似的,人群轰然震惊,更有好事之徒又跑到城隍庙中,想看看那“犯案”的小鬼是不是仍在,疑心鄜州知县果然把那小鬼“缉拿归案”了。
    然而那城隍庙的小鬼儿却依旧矗立在城隍爷身旁,凛凛威风,斧头之上,干涸的血渍宛然。
    民心沸然不说,连知府大人等许多州官都纷纷亲临鄜县,想要看个究竟。
    这一日,简直比逢年过节的鄜县大集都要热闹,一大早儿县衙门口已经被人群挤的水泄不通,不多时,三班衙役排列,知县黄诚升堂,鄜州知府跟州官们均都在堂侧坐着听审。
    秦晨瞧着这样轰动场面,不由笑道:“老子在衙门里当差这许多年,从来也不曾见过这样……”又想到知府大人等亲临,便又对身旁的差人道:“今儿咱们大人这场戏若是演不好,只怕立刻就没了以后了。”
    一声惊堂木响,两边衙役喝道:“威武!”堂上堂下,一片肃静。
    黄诚道:“将苦主带上。”
    差人们便把张老儿夫妇带上堂来,两人跪在堂下,黄诚便命两人将案发当夜的情形详述一回,张老儿果然又仔仔细细,含惊带怕地说了明白。
    黄诚听罢,因问道:“案发之时是夜晚,你且是这把年纪了,会不会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
    张老儿道:“小人起初是看的窗户上的影子,后来他从房内出来,当时是十五,月亮极大,小老儿又点了灯,哪里会看错,何况我老婆子也同样看见是城隍庙的小鬼爷爷……”
    黄诚点了点头,忽然说道:“带上来。”一语说罢,就见两名衙差,抬着一面绉纱屏风上前,就挡在知县长案跟前儿。
    众人不知知县弄什么玄虚,都纷纷伸长脖子细看,张老儿两口子也不明所以,只顾盯着看,谁知正看之间,猛然见那屏风之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一道影子——那样的黄发青眉,依稀可见獠牙外翻,暴眼环凸,手中且还持两把斧头,不是那城隍庙的小鬼,又是何物?
    堂上堂下齐声惊呼,乍惊之余以为小鬼现身,有人禁不住开始往后退。
    那张老儿一见,大叫“救命”,翻身便要逃,老婆子却吓得翻了个白眼,晕将过去。
    屏风后响起黄诚镇静的声音,道:“不必惊慌,撤去屏风。”
    衙役依言把屏风抬下,屏风后那“小鬼”却清清楚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立在众人跟前儿。
    张老儿被一个公差扶着,战战兢兢,眯缝着眼看那小鬼儿,堂下亦有不明真相者鼓噪叫道:“大人果然拿住那小鬼儿了!果然是真凶!”
    谁知张老儿定睛仔细再看之时,却看出端倪,原来这所谓的小鬼儿,看着骇人,——可没有那绉纱屏风遮挡,认真细瞧,便看出这不过是个头上戴着小鬼儿面具,脚上踩着厚底高木屐的装扮者罢了!那面具上涂的颜色尚且十分鲜亮。
    张老儿呆呆怔怔:“咦……这个……大人……”
    黄诚道:“当时夜间,便如同被这屏风挡住一样,自然真假难辨。”一挥手,那扮小鬼儿的公差将面具除下,立在旁边。
    张老儿隐约有些反应过来,迟迟疑疑地问道:“大人的意思,莫非是说有人假扮小鬼儿?可、可……我家儿媳妇也是被掳走了……”
    黄诚不动声色,只吩咐道:“要掳走一个活人谈何容易。带上来。”
    又有差人押着一人上堂,却是个女子,低垂着头,踉踉跄跄,可虽如此,张老儿不等那女子近前,却已经认了出来——这竟正是他家儿媳妇!
    围观人群中也有人认了出来,顿时叫嚷道:“大人果然如神,竟把那被小鬼摄去的张嫂子找了回来!”
    人头攒动,人潮如涌,纷纷想凑前细看,守在门边的公差只好横住水火棍挡住。
    张老儿惊喜交加,叫道:“儿媳妇……”正欲上前,又被公差拦住。
    此刻那媳妇子到了堂上,跪在底下,脸色发白,眼睛扫来扫去,不敢看人。
    黄诚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那媳妇垂着头,竟一言不发,黄诚冷道:“陶氏,事到如今,竟还想瞒天过海不成?”
    陶氏颤了颤,却仍不做声,张老儿急了,才要催促儿媳妇说话,黄诚却又道:“把周力带上来。”
    说话间,早有公差推搡着一人上堂,却是个眉目有些周正的青年,这人看一眼陶氏,同跪倒地上。
    黄诚道:“张老儿,你可认得此人?”
    张老儿莫名其妙,哆嗦着道:“这是村西卖油的周小哥,为人甚好,和老大老二也有些交情,且隔三岔五地,也跟我家常来常往,自然认得。”
    黄诚道:“你家出事之后,可曾见过他?”
    张老儿摇了摇头:“再不曾见……”想了想,道:“不知大人……带他上堂做什么?”
    黄诚不答,却只看向周力,恰周力正也偷眼看他,目光相对,却忙又深深低头。
    黄诚不动声色,问道:“周力,据小周村地保的话——在张家案发之后,你便离开了小周村,不知为了什么?”
    周力道:“小人,本是想搬去外地的,不过赶巧罢了。”
    黄诚道:“是么?果然赶巧的很。那你倒不如说说,如何秦捕头带人找到你的时候,你又正好跟陶氏一路?”
    此话一出,满堂轰然。
    张老儿更是直了眼,周力虽神色有些慌张,却仍是狡辩道:“小人……路上恰好遇见了她……小人因走的急,也不知道张老大出事,还以为……陶氏又跟他犯了口角,所以才一路。”
    黄诚挑眉道:“这样说来,你也不过是见色起意……并未伙同杀人了?”
    周力忙点头道:“小人并不知情。”
    黄诚忽道:“那陶氏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她是如何杀害亲夫的?”
    陶氏听到这里,猛然抬头:“大人!”
    张老儿也吃了一惊,正张大娘醒来,闻言几乎又晕厥过去。
    周力迟疑,就看陶氏,此刻陶氏却正也转头看着他,眼中透出惊愕之色。
    周力咽了口唾沫,低头吞吞吐吐道:“小人、小人不知……她、她并未说过……”
    人群中唧唧喳喳,议论纷纷,却又拼力竖起耳朵听着堂上审讯。
    张老儿痴痴呆呆,一会儿看看周力,一会儿看看陶氏,这幅神情,却也着实地如见鬼怪了。
    周力说罢,黄诚便对陶氏道:“陶氏,你可想清楚了再说,你夫君已死,你非但不报官喊冤,反而逃之夭夭,且跟周力坐实奸情,如今周力说明不知杀人之事,这所有,便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众目睽睽之下,陶氏却反而镇定下来,只听她道:“民妇不知大人这话何意,委实是因为……那夜民妇也糊里糊涂,不知发生何事,只见夫君被鬼杀害,民妇整个人昏昏沉沉,醒来后已经在路边,民妇因害怕故而不敢回家……遇见周力,便暂且当个依靠罢了……除此之外,一概不知……民妇是清白的,还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说到最后,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众人听了这番说辞,半信半疑。
    有人觉着这妇人说的真切,或许真有其事,有人却道:“哪里竟有这样巧的事?偏他两人遇见,又是旧识,又在一起同行?”
    也有人道:“这陶氏有些姿色,倘若是周力因色起意,自然也是有的。”
    正在各种猜测之际,忽然听黄知县道:“既然你们都说跟杀人无关,那这是什么?”
    秦晨听了,便上前来,将一个包袱往地上掷下,道:“看仔细!”
    陶氏跟周力垂眸一看,两人均都变了脸色。
    原来包袱皮散开,出现在两人眼前的竟是半新不旧的一张薄床单子,血迹斑斑,隐约可见血手印错乱狼藉。
    张老儿跟张大娘怔怔看来,张大娘忽然叫道:“这是我儿房中的床单子……那天晚上就随着不见了,如何却在这儿?”
    黄诚不慌不忙,道:“本县前去勘查之时,便也发现铺陈的褥单不见,故而叫人仔细搜查,因听地保所述,周力就在案发之后离开小周村,本县便怀疑其中有诈,果然,秦捕头等人从周力家里将此物找出来。”
    周力瞪大双眼,半晌方高声叫道:“冤枉,大人!小人、小人家里没有此物!”
    黄诚冷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