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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这两掌擦着他脑门过去。裴琰也很灵活,几步退开没让对方打着他……
    手里的蛋糕盒撞来撞去,肯定是只剩味道没有色相、只能吃不能看了。狭窄的街道里,他锲而不舍追着前面的瘸子大爷,同时掏出手机拨号:“哎你在哪呢?”
    庄啸说:“在开车,就快到了。”
    “你快到了?我跟你说我在路上碰见个人,一老大爷,我觉着……你回来北京见过你爸爸没有?”
    庄啸没听明白:“什么?”
    裴琰说:“我是说,我在地铁站碰见一老大爷,我觉着长得特别像……”
    庄啸问:“哪个地铁站?”
    裴琰说:“就咱见面附近的那个地铁站。”
    庄啸话音平静:“我知道了,我很快到了……你离开那里,别让外人看见你。”
    裴琰说:“我已经都被围观了。”
    庄啸说:“你快离开。没你事,你就别管闲事。”
    裴琰:“……”
    他确认自己是猜对了。
    他就是觉着眼熟,全凭直觉。他看过十多年前一些老电影,八九十年代的功夫片,透着浓重的时代痕迹,现在已经没人再看那种片子。
    这一片地方毗邻奥运广场,最近十几年成为繁华地带,高档楼盘、会所和餐饮聚集。然而,许多新楼拔地而起的同时,周边修葺得并不完美,城市的角落仍残留着补丁式的旧房,街道阴暗,龙蛇混杂,街边都是破砖烂瓦。
    这就是为什么他老妈购买的复式公寓就在附近,新开发的高档封闭社区里面,而裴琰却在这地方意外碰见另一位。
    一栋灰色的破板楼,楼道的窗棱锈迹斑斑,空调机放肆地滴水,墙壁上密密麻麻戳着“空调配件修理”和“专业通下水道”的电话号码……窗口晾着粉的、绿的衣服,墙角废品成堆粗暴地挤占公共空间,还有与地铁站内类似的一摊一摊湿迹……
    仿佛一脚踏入另一个世界,既贫且贱,毫无操守可言,让人掩鼻感到不快。
    房门口,一排一排的酒瓶,按照容量大小和高矮胖瘦,码得整整齐齐,几乎摆出一个兵马阵势,颇有酒鬼界大家风范的气场。
    瘸腿大爷静静地托起一支酒瓶,先正着托,手指拨弄几下,再抛起来反接。
    其实挺容易的一个技巧动作。手一颤,竟没接住,又是刺耳的“哐当”一声,瓶子掉了,滚走了。
    “手抖了吧,喝太多了?您年纪大了,别跟我们年轻的逞能耐,以后别再喝这么多……”裴琰从楼道里踱步过来,望着墙边盘腿呆坐如钟的人。
    “要你管我,你谁啊。”大爷低声咕哝,跑累了,真跑不过年轻小子。
    “我就多嘴关心您一句,谁也不想看您废了啊。”裴琰说。
    “呵,早就废了,一摊废物……你快滚吧小子。”大爷哑声道。
    “我暂时先不滚,”裴琰最不怕嘴皮子耍贱,“我看着你,等你儿子过来我再滚!”
    “那兔崽子不会过来……小王八蛋没良心的才不会管老子……”大爷木然地咕哝。
    裴琰盯着对方裤子下面隐约可见的骨骼变形和肌肉萎缩,又想到病床上的额日勒图,不是滋味。好歹也曾是叱咤银屏的“大侠”式的人物,如今境况就是这样。
    那视线呆滞,神智不清,衣衫不整,说话不着逻辑,一看就是一坨酒糟样的人。
    见到了,跟之前想象得很不一样。回忆当初偷听到的电话内容,裴琰仍然耿耿于怀,很想骂人;如今见着了,又感到悲哀。
    他低头瞅一眼挤变形的蛋糕盒子,蹲下身,把纸盒放在对方面前:“庄先生,酒别再喝啦,您看您儿子多乖啊他就滴酒都不沾。您不然换个口味,吃个蛋糕?”
    “……”
    这天该着有事,而且事还不少,裴琰尚未等到庄啸,先等来另一拨人。
    衬衫扯开至肩上,里面是黑背心和文身,一个一个都面相不善,有那么四五个人,拿着棍子跺门,然后指着庄大爷吆喝大骂,给钱啊,钱呐,知道嫖忒么不知道给钱?老家伙,你钱呐?!
    您不是据说以前还是个名人儿?您还是明星吧?老赖您不知道欠债还钱吗?
    酒瓶组成的八卦阵被砸个稀里哗啦,上门要钱的人瞧见裴琰:“你是他儿子?不对,你不是他儿子?你是他家里啥人?”
    裴琰问,你们一帮人穷凶极恶得想干吗?欠你们什么了?
    来人嚷嚷,酒钱和姑娘的陪酒钱,白玩儿啊?要脸吗?
    裴琰被噎得没话说……
    楼道里鸡飞狗跳棍棒酒瓶乱飞,庄啸大概是这时候来的,裴琰表情都快僵了,没经验处理这种场面,想揍人都不知该揍谁。
    庄啸还是有经验的,把裴琰推到身后,面无表情地掏兜,利索抽出一沓大额纸币:“多少?够么?”
    来人见着钱也不嚷了,双方都有默契,都是老熟人,点了点数,说:“真不够。老家伙精力旺盛,还玩儿双飞呢,多他妈会享受啊。”
    裴琰:“……”
    楼道光线昏暗,庄啸紧绷着脸,嘴唇抿到很薄,再掏兜,没现金了,于是说:“我下楼取个钱。”
    裴琰拿出手机,在背后小声说:“我可以刷,网上支付就完了,省事,需要多少?”
    庄啸说:“不用,我去取钱。”
    裴琰说:“发个红包转账就成,你可能没有国内支付账号,我有……”
    庄啸说:“用不着你。”
    裴琰:“……”
    那些人拿够了钱,在庄啸冰渣一样的视线中麻利儿走人,就是要钱而已,也不纠缠别的。
    裴琰感慨,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体力精力不减,一坨酒糟竟还熟谙人事、龙精虎猛,嫖完了反正由儿子负责掏钱结账,这美事儿。
    屋内堆满破烂,废品,以及很多酒瓶。据说这叫做“储物癖”,是一种精神疾病,用堆满空间的方式来掩盖抑郁、脑损伤、精神缺陷和生活空虚。
    裴琰双手插兜站在废品堆中间,都找不到干净地儿坐,也不好直接问,你亲爹怎么住这种地方?
    庄啸靠在墙边,不想讲话,用眼神回复裴琰的疑问:老家伙之前那栋房子,给谁了?再之前那个房子呢,弄哪去了?
    无底洞,换谁都会身心疲惫,都会被拖垮。
    “你给嘉煌拍片子,不应该啊,小混蛋你不听话……他们不是好人,不是做好电影的,那他妈就是一帮人渣……小王八蛋你去跟嘉煌的人拍片子……”庄大爷气息微喘,声音沙哑,如泥塑一般坐在桌旁。
    唠了好半天,庄啸终于被唠叨烦了,回了一句嘴:“赚钱养家糊口,养着你,跟谁拍电影不是拍电影?”
    “养我个屁……老子都这样了不用你养,巴不得我死了,你滚蛋吧。”庄大爷说。
    “我还能滚多远?我能不管你吗?”庄啸说。
    声音平静且冷淡,此类对话已经进行过太多次,像复读机一样,都麻木了。
    “跟谁拍你也不能,不能,不能跟他们拍,卖给谁你也不能卖给嘉煌!赚个屁钱,会害死你啊……”庄大爷突然沉浸在那种情绪下。
    “我这脚,怎么、怎么残的,就是那群王八蛋,你要走我老路么?这些人都会害死你……”庄大爷全身发抖,状态都不对了。
    裴琰纳罕,望着庄啸,为什么这样讲?
    庄啸微微摇头,眼神对裴琰示意,甭理他胡扯。脑子喝坏了,被害妄想,所有人都要害他。
    这儿有个人,年轻时就爱喝酒,酒量酒品还都很差,喝醉了就耍醉拳,打老婆,还打儿子。
    很快就把老婆打跑了,又打了几年,终于把亲儿子也打跑了,打到大洋彼岸都不愿回来。
    拍打戏,意外事故坠落,受伤,残了。
    残疾落魄致人自暴自弃、放纵潦倒,年纪大了便是个疯疯癫癫满嘴胡话的老酒鬼。在外人眼里,这老酒鬼就是一无是处,孤家寡人,步步滑向深渊,还处处都拖累儿子。
    ……
    经纪人强尼叔以及他团队的章欢,这时都打电话过来,宝贝儿您又上热门话题了您自个儿知道么?你怎么没事跑去坐地铁,还跟人家闹纠纷警察都来了?
    很多人在地铁站里拍到你跟警察低头道歉的照片,你知道吗?
    裴琰说:“是,我下地铁站里慰问值班民警,还给粉丝签名大派送来着。”
    章欢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琰宝儿你甭担心,这种事很好解决,我们现在引导的话题是说你“素颜低调现身地铁站,不慎挤碰路人诚恳致歉,正直boy不摆架子显露真性情”,关键词就是素颜、正直、真性情!微博大v和你贴吧官方影迷会里,都有不少咱们自己人,帮着扭转一下舆论,然后明天再旧事重提刷一下那谁谁去年酒驾肇事撞了路政工人还逃逸了那件事,黑一把隔壁家的,帮你转移视线……没多大事儿你放心吧,我们专业处理这类麻烦帮你擦屁股。
    裴琰闷声谢过章欢帮忙。
    以前他还老是骂章欢的公关团队,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的,瞧不上他们搞宣传的一套不入流的手段。不入流才最有用啊。
    随后就是他老妈的电话,无可避免地追来。
    裴琰低声跟他老妈讲:“临时有点事,过一会儿再过去,你们先等等。”
    “哦,有事啊?”徐绮裳善解人意,“没关系,我跟你爸反正今晚住这里,又不用回去,你俩还是尽量过来吃饭啊……等你们俩啊……”
    庄啸听见电话里的话音,再次跟裴琰以眼神示意:你走吧,你能离开吗?
    裴琰拉住庄啸手腕,攥住了,其实很不舒服,懊丧。
    庄啸甩开他手,轻声说:“没你事,不想影响你心情。”
    裴琰也小声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去哪儿啊?我陪着你。”
    庄啸说:“万一待会儿有狗仔来了,把你堵在这儿你怎么说?赶紧走。”
    庄大爷抬眼,一片灰蒙蒙的,还在颠三倒四,从脑子里扒拉拼凑信息:“你是……裴、裴什么?嘉煌的那个?你们拍那个《龙战天关》?还有……《醉拳》?”
    庄啸这时推一把裴琰,赶紧走人吧傻瓜。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庄大爷直勾勾盯着庄啸,似乎难以置信和无法接受,“网上都忒么写了,你就跟他……”
    “我跟谁了?!”庄啸回了一句,声音突然高了。
    “跟谁也不能、不能跟嘉煌的人搅和!”庄文龙说,“他给你多少钱你肯?!”
    裴琰皱眉,憋不住了想请这位大爷喝壶茶,唠一唠嗑。
    庄啸又顶了一句嘴:“他没给我钱,我就乐意。”
    庄啸把裴琰推向大门口,拧动门把手,老裴你走吧。
    一只酒瓶子甩过来!
    庄啸都没用手去挡,头一偏,躲过那瓶子。
    裴琰吃惊庄啸竟然就站在那里当靶子也不闪开。他赶忙伸手去捂庄啸的脸,猛地把人拉开一步!
    尖锐的爆破声在耳边炸响了。碎玻璃渣从墙上溅出来,天女散花一地残渣,有些很碎的绿色玻璃碴子溅在庄啸额头上……
    庄啸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眼,把玻璃渣子挡在眼皮之外,靠在墙边一动不动,人形靶子不想讲话。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挨酒瓶子砸,好像也不是第十次、第二十次。
    ……